北山腳下,三副莊廓依山而筑,如同蜷縮在一起的三個乞丐,又黑又臟。
張媽是中間那副破莊廓里的女主人。她矮矮的個頭,紅里透黑的臉膛,頭發(fā)蓬亂,衣著襤褸,但總給人一種壯實的感覺。
這是一個寒氣料峭的早晨。張媽挑了一擔水,正要往中間那個快要坍塌的土門走去。
隔壁的奶奶拖著小腳,戰(zhàn)戰(zhàn)巍巍地推門而出。張媽聽見手杖和小腳觸地的聲音,她沒有抬頭就明白了。
\"尕香,起得這么早!現(xiàn)在的年輕人懶得要命!\"奶奶說話像機關(guān)炮,又清又響,不上一秒種就迸出十幾個字。
張媽站住了,沒有撂下?lián)?,微扭過身去,滿臉喜悅地對奶奶說:\"啊--,阿媽,大后天就是阿鼠的親事,我得早點蒸饃饃,早準備嘛。咯咯咯……\"說著話兒,自己卻像個孩子般笑起來,黑紅的大臉,看不出有皺紋。白白的牙齒,露出兩個缺口。
張媽的丈夫是她的大表哥。年輕時的張媽,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是娘家的哥哥們把她撂上馬背,在父親的怒吼聲中出嫁的。有好幾次,她跑回娘家,哭鬧著不肯去婆家,又是父親怒吼著把她趕了回去。兩年過去后張媽有了她的第一個兒子,給兒子起了個賤名阿鼠,而她的表哥丈夫,開始對她哼哼嘰嘰,繼而抱怨嘟噥,進而罵罵咧咧,最后拳腳棍棒相加,只要是順手能抄起的東西都能無情地加到她身上。每逢這時,張媽一滴淚也不掉,拼了命跟表哥丈夫爭高低,有時也丟下孩子跑回娘家去訴苦,可父兄們一聲不吭,理也不理她;張媽娘心疼女兒,卻也無可奈何,她過去也天天挨揍。張媽知道她已經(jīng)是潑出去的水,不再是張家的人了后,便不再?;啬锛胰ァI踔琳煞蛴脛傎I的洗臉盆摔打她,把漆都磕飛了,她也能默默地忍受。
以后的日子里,張媽又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
在\"史無前例\"的年代里,張媽是一支紅衛(wèi)兵的中堅,表哥丈夫是松木世南村\"八一八\"的頭兒,一家人兩支隊伍。張媽記得那時一個昏暗的下午,大隊書記、紅衛(wèi)兵領(lǐng)袖黃甲保指著被捆得像個母雞似的表哥丈夫,要坐在主席臺上的張媽劃清界限,揭批其罪行。\"你們倆天天一個被窩,肯定知道很多,大膽地揭發(fā)吧,要堅定信念,把革命進行到底!\"黃甲保對張媽說這話時,嘴角掠過一絲陰險的笑。張媽理直氣壯地說:\"我不知道,我沒見過他鬧反革命。你倆一起長大,小時候一塊玩尿泥,長大了一塊兒放羊種地,難道還不知道他的底細嗎?\"黃甲保自討沒趣,就把張媽的丈夫放了。
張媽回到家里,做好了飯,問丈夫捆得痛不痛,不料表哥卻一記耳光,打得張媽兩眼直飛金花,然后氣哼哼地連飯也不吃就出去了。他以為是張媽出賣了他們。就在黃甲保下決心不顧張媽的反對要把革命進行到底,第二天要捆倒表哥丈夫并要送進監(jiān)獄的那天夜里,上面?zhèn)鱽砹讼?\"八一八\"全部平反,不準再捆人。第二天,便不見了紅衛(wèi)兵領(lǐng)袖們的蹤影,許多成員都逃走了,或者躲藏起來,他們害怕,\"八一八\"們反攻倒算。張媽卻不躲,照常挑水做飯、外出干活。
饑餓混亂的日子過去了。張媽和她表哥丈夫的關(guān)系總也好不起來。
農(nóng)村實行了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張媽分到一頭黑犍牛,十五畝責任田,加上以前的自留地,共有土地十七畝。不幸的是她的表哥丈夫幾年前就病倒了,而且成了終身殘廢。求神講迷信都不管用,眼見得病人起不了床。張媽沒辦法,只好聽從小陳老師的勸告,把病人送到醫(yī)院里,但是已經(jīng)晚了,病拖得太久,耽誤了治療,醫(yī)生竭盡全力,病人也只能扶著墻走到房里。盡管這樣,對張媽來說還有一絲慰藉:兒女們總算有個叫爹的人。
孩子們還小,干不了重活,得讓他們?nèi)プx書,不然對不住小陳老師苦口婆心的勸告,還會挨罰款的。張媽不知道這是誰家的規(guī)定,但是村長說了,這是上面的政策。她隱約感覺政策是很大的東西,只能照著做就是了。張媽豁出去了,雖然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她是小隊隊長,管理著十幾戶人,那時男女分工很明確,重體力勞動如種田、打碾、翻地之類活計是男人們的;而鋤草、打掃之類是女人們的。在她當小隊長時,人們害怕分不到好活,對張媽尊敬有加,如今承包后,都是自己的事。男勞力多的人家農(nóng)活少了,許多人干完活,就到張媽家地頭,白眼朝天,打哈哈。只是張媽不求他們。犁地時,她借頭牛,自己挽起袖子干。起初,兩頭牛各行其道,犁在地里忽左忽右,忽深忽淺,有時又跳出地面,累得張媽頭發(fā)上不停地滴汗。但到了秋天,莊稼照樣成熟。打碾,張媽自己趕牲口,自己翻草,自己揚場,自己背糧食,那些男人們站在場外邊譏笑幾聲邊說,\"嚇,好一個男人!\"張媽也不睬他們。照樣啟明星升起在東方時就起床,到了場上,摸黑攤場。攤場是有講究的,將麥捆一道道展開平鋪,后面壓著前面,麥穗兒都在上面,按逆時針方向轉(zhuǎn)一個圈。攤完了,張媽便架牛趕起場來。碾場最主要是打踅子,要按逆時針方向轉(zhuǎn),后面的碌碡剛好接上前一次的碾痕,就這樣一小圈一小圈,往前延伸,在一個偌大的場面上,要轉(zhuǎn)無數(shù)個小圈,這些小圈環(huán)環(huán)疊加,變成一個圍繞著中心的大圓圈,最后碾到每一個穗頭上。這活兒,起初張媽也不會,趕著牛在場面上轉(zhuǎn)了一天,有些地方連草都碾粹了,也有不少顆粒仍在麥穗里,幾次三番之后,張媽學會了。碾完了一遍,要翻一翻,好叫糧食沉到下面,把沒有碾好的草和穗子翻到上面來,這叫\(zhòng)"翻頭草\"。張媽看著糧食在叉頭上跳舞,沒有一點累的感覺。頭草要從中心翻,因為中心的草碾得碎,碾得薄,這也是張媽在實踐中學到的東西,以前她一點也不懂。翻完頭草,張媽又去趕牛,兩頭牛踏進了高高的草堆中,轉(zhuǎn)一圈,身后留下一道深深的碌碡痕。一場攤一百來個捆子不算多,但張媽是全村開工最早又是收工最晚的一個?;氐郊依铮瑥垕層值媒o孩子們做飯,還要扶病人上床睡覺。
時光荏苒,彈指一揮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張媽的大兒子阿鼠二十歲了。她開始張羅著給他說媳婦了。托的人不少,送的茶葉和餅干包也不少,可就是沒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兒嫁到他們那個受窮的窟窿里去。這可把張媽給愁壞了。咋辦吶!思前想后,整夜的合不上眼,可總也不得結(jié)果,張媽額頭的皺紋多起來,頭發(fā)又白一大片,眼睛也深陷下去,眼眶發(fā)青,惹得全村的小孩子老遠見她就喊\"青眼窩\"。張媽只顧低頭走路,眼睛老盯著地面,根本沒聽見孩子們的叫喊聲,以致于孩子們越發(fā)得意,跟在她的身后,拍手頓足,大喊\"青眼窩\"。
好在阿鼠的姑父心疼侄兒,答應把最丑的小女兒嫁給他,禮錢精打細算,要了四千元。這使張媽來了精神,東家借,西家湊,賣公羊,伐柳樹,一下子湊了二千八百元,先把婚事定了下來,并商定來年農(nóng)歷八月十五辦喜事。苦惱事又來了,端午節(jié)的節(jié)禮送不起了,以前幾次過節(jié)都送了茶、罐頭不等,這次讓阿鼠拿什么去拜見丈人呢?兩個鍋,禮太小了,姑父恐怕不高興,狠狠心,把自己嫁妝里放了幾十年的僅有的一匹布料拿了去。據(jù)說姑父的臉色還看得過去,可又提到了禮錢
:\"鼠啊,快要成婚了。我嫁女也要花錢,回去給你媽說明白--讓她快些把禮錢送夠。\"張媽一聽這話,心里更不是滋味。這天她借錢經(jīng)過小陳家門前,小陳媽正在逗孫子玩。張媽坐了下來,禁不住嘆了一口氣。小陳媽說:\"禮錢要得也太多了,你們還是親戚,他們咋就這么整呢!\"張媽聽后搖了搖頭,動了幾下干裂的嘴唇,就是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阿鼠!開門來!\"隨著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一個男人粗野的斷喝。
\"誰呀?\"阿鼠跑出來開了門,\"噢?阿哥來了,快進來。\"
阿鼠的叔也從屋里走出來,\"噢,媒人來了,快進屋里,屋里進哪!\"
病人在炕上掙扎著想坐起來,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鼠……鼠他哥……來了?快,快上……炕來。\"已經(jīng)喘氣不已。
媒人是一副債主要帳的架式,隨口問姨父的病好點了沒,不要起來,不要動彈,一邊說,一邊沒有脫鞋就上了炕,盤膝坐下。
張媽青著眼窩,罩著滿是油污的裙布,從廚房里走過來,一面問候著鼠他哥好,一面倒茶,擺了饃饃,\"累了吧,先喝碗茶。\"
\"來啊,先抽口煙解解乏氣。\"阿叔遞過一個裝滿煙絲的煙管,下方吊著一只煙袋。
張媽又端進來一盤炒洋芋絲,\"鼠他哥,趁熱先吃菜。\"
\"鼠他哥\"一邊擺弄著煙管,一邊說,\"好好好,我也沒吃早飯。姨媽,我們大家一塊吃。\"
張媽趕緊說:\"我們吃過了,就等你吶,你就快吃吧。\"
病人也掙扎著說:\"你先吃……不要管我們。\"
阿叔也趕緊說:\"吃吧吃吧,不要客氣,菜是給你炒的,我先去溫點酒。\"
\"鼠他哥\"吃了幾口菜,又呷口茶,才對著滿臉微笑的張媽切入正題。\"姨媽,這回我是為了那點禮錢。姑父面前說不下話了,挨了幾頓罵呀。\"
張媽顯然事先沒有預料到,以為今天就是來確定個程序,看看準備的娶親車輛是不是手扶拖拉機。她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啊……啊……這……我實在連一分錢也沒有了。婚事還得靠本家借哪。麻煩鼠哥,您再辛苦一趟,央求央求姑父,再少等幾日,或者婚事過了就送過去。真的,又是親戚。你也知道我這個家:鼠他爹一病就是十幾年起不了床,我一個婦道人家。鼠也才長大,家底兒又這么薄……現(xiàn)在連牲口也養(yǎng)不起,每年莊稼都種不了,我求爺爺告奶奶的……\"
\"鼠他哥\"趕緊說:\"姨媽,你先不要傷心,我知道你的難處。你一個女人家,辦個喜事不容易。阿鼠又不爭氣,掙不到錢。可是姑父說啥也不答應。他對我說,'今兒你要來這個錢,叫他們到時間就來娶人;要不來,哼,就說事情不成了,我的丫頭不給了。'你看,我又有啥辦法哩?姨媽您再想個辦法,好歹也只剩下一百二十塊錢了唄。\"
張媽說:\"我有啥辦法哩!阿鼠掙的三百塊送給了,一百三十五塊賣糧的錢也送給了。牛也賣掉了,還有柳樹……我連辦喜事的錢都沒有了,還能從哪里來錢哩?\"
\"鼠他哥\"說:\"那再借借看吧。\"
阿叔苦笑了一下,\"再能上哪兒借?已經(jīng)借了兩千八了。這個村里人的底細我還不知道?連電費都交不起?,F(xiàn)在誰都沒錢,再說還有幾家要辦喜事的。\"這時,阿鼠輕輕走進來,立在阿叔背后。
\"鼠他哥\"說那也沒辦法,再去碰個運氣,\"我是關(guān)進風匣里的老鼠--兩頭受氣。今早姑父那個臉色,黑呼呼的,讓人看不成,他說我要不來錢以后就不要再踩他家的門檻!\"
張媽也有些激動了,\"哪-嗨!叔,你就幫著跑一圈。我到南莊去借,麻煩你去北莊。阿鼠,去河灘莊,大嬸大叔們家借借看。鼠他哥,你先坐一會兒,??!\"
說著話,三個人都出去了。
\"鼠他哥\"對病人說,\"姨父,我這也是沒有辦法呀。阿鼠有了媳婦,你們一家子就好過了。不過,媳婦到門前,還得個老牛錢吶!\"今兒這點錢還是小事。媳婦過門后,還得花不少錢吶,他邊說邊吃菜,喝茶,呷酒。
病人喘著氣說,\"鼠他哥,那也沒辦法呀,孩子大了總得成家吧,掙死牛,摔爛車也得娶呀……你自己倒茶吧,我動……動不了身。\"
\"鼠他哥\"點頭應道,\"是呀,是呀,媳婦是要娶的,不過這幾年禮錢越抬越高,從前年的兩千到今年的四千、五千,將來還不知道要抬到什么價???,噢,姨父,你不能多說話,先睡會兒吧。我也不喝了,躺一會兒。\"說著話,就歪在被子上睡著了。
西邊的天空中升起了大片烏天,悶熱的天空,猛然吹起了風。屋子里越來越暗,傳來了沉悶的隆隆聲,把媒人驚醒了。他猛地坐起身來,一看手表,\"哎呀,五點了,咋還不來人!\"正要伸腰,又一個雷聲,他驚了一下,看著窗外,自言自語地說,\"噢,過雨來了,真猛,雨點這么大。噢?跑進來一個人,全身濕透了。\"
是阿叔,他跳進門來,氣喘吁吁地說,\"雨真大。把病人也驚醒了。\"
\"鼠他哥\"說,\"看把你泡透了。錢借到了嗎?\"
阿叔無聲地搖搖頭,一回頭,\"嫂子也來了!\"
張媽一進屋,說:\"把我泡壞了。他叔,你借到點沒?一點也沒有嗎?我只借到兩塊!\"
阿鼠也跑進了屋,衣服角上淌著水,像個落湯雞。一道耀眼的白光閃過,每個人的臉一片慘白。
張媽問:\"借了點沒,一點也沒有!\"
病人也應聲道,\"一點也沒借到嗎!\"猛抬了一下身隨后又倒下了。一個大驚雷,剛好在屋檐前爆炸,整個房子一陣顫抖,轟鳴聲震聾了大家的耳朵。
\"鼠他哥\"急得叫起來,\"姨媽,這可不行啊!沒錢叫我咋回去!\"
阿叔看到這個情形,就說,\"求你再去央告一回,等上幾天吧。\"
\"鼠他哥\"說,\"那不成,今早姑父把我劈頭蓋腦地臭罵了一頓,還把我趕了出來。沒錢我也不敢回去呀!\"他搖搖頭說,\"親事咋辦哪?\"
\"實話沒錢哪!有啥辦法哩。\"張媽又激動起來。
\"鼠他哥\"有點反唇相譏地說,\"我有啥辦法哩?\"
阿鼠樁子似的站在門邊,突然插嘴說,\"阿媽,不成就拉倒吧,這么吃力的。\"
張媽大怒,\"你放屁!\"
一陣狂風卷起雨點,急打在窗玻璃上,外面的東西一下子模糊了。
\"鼠他哥\"猛地抬起頭來,沖著阿鼠說,\"阿鼠,你說的啥話!為你的事兒我跑斷了腿,不成就早拉倒罷,我也少受點窩囊氣!不要這樣的姑娘,你要阿么的姑娘!啊!\"
阿叔苦笑著說,\"一個娃娃,不要跟他計較。再說實在沒錢,等幾天吧?\"
\"鼠他哥\"冷笑著說,\"等!等到哪一天,你想成了家再送禮錢嗎!有這樣的事嗎!大后天就要成親,我給姑父交代不下!沒有錢,就算吹了!還成啥親?\"
又一道閃光劃過黑蒙蒙的長空。
張媽氣憤地說,\"姑父?姑父也太不講人情!從一個婆娘娃娃頭上拔毛,算啥親戚!\"她摸了一下臉上的汗水,把滴著雨水的頭發(fā)向后挑了挑。
\"鼠他哥\"的臉扭曲著,極力用平緩的語氣說,\"有啥辦法哩?丫頭是人家的,我也沒辦法。\"
不識相的阿鼠又過來插嘴說,\"哥,你也不是沒受過窮,你的媳婦是咋娶的?\"
張媽氣極,打了鼠的耳光,\"把你的瓜嘴閉上,你,你……\"兩耳一齊鳴叫,往日的頭痛病又犯了,眼前發(fā)黃,頭暈目眩,全身顫抖起來,只看見所有的人都張著嘴巴,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好一會兒,兩耳嗡嗡響,遠遠聽見媒人惱羞成怒地厲聲說道,\"你?你!你管我的球事干啥。我為誰挨罵受氣!沒良心啊!沒這錢,后天就別想成婚;沒這錢,我今天就不走了。姨媽,就看你了。\"說著話,脫了鞋子扔到地下,氣極敗壞地倒在被子上,望著快要倒塌的房梁喘起粗氣來。
張媽流著淚,喃喃地說,\"我,我……\"又是一陣暈眩。
阿叔說,\"鼠他哥,你好好兒說吧,都是親戚,何必這么抓破臉哩,慢慢商量著辦唄!\"
媒人哼了一聲不說話。
阿鼠沖著媒人說,\"你不要哼!\"
病人抓起藥瓶摔向阿鼠,\"你……你要我的命來!出去!\"支持不住,翻身吐了一口血,摔倒在床上。阿鼠忙過來想扶住,病人推了一把,險些倒在地上。張媽怔怔地看著病人,阿叔忙過來給病人墊上枕頭,扶住。媒人冷笑著,一言不發(fā)。
張媽號啕大哭起來,\"我怎么這么個命哪,一輩子操勞,得不到個好下場……\"頭又痛又暈,全身顫抖不已。
\"鼠他哥\"又緊逼著說,\"姨媽,我可不等哪,大后天就要辦事情,您說咋辦吧?\"
病人氣得倒在床上,又吐了一口血。阿鼠氣極了,大聲說,\"我不要了,你滾出去!\"張媽一陣暈眩,險些倒下。
\"鼠他哥\"咬著牙說,\"好哇!姨媽,這就是您的兒子!您的娃!\"
阿叔說,\"你也不用揭短!錢,我們給你湊!\"
張媽夢囈般地說,\"我,我到一個地方去借借。然后扶著墻,渾身顫抖著,搖搖晃晃地出去了。\"
屋外電閃雷鳴,大雨瓢潑,屋里大吵不止。一會兒,阿鼠走出來,突然發(fā)出一聲慘叫,驚動了屋內(nèi)的人。
媒人赤著腳,和阿叔一齊沖出來,禁不住失聲驚叫道,\"啊--\"
張媽爬在門旁的短墻上,血流了一地,鐮刀扔在腳邊,上面黑紅的血,已經(jīng)凝成了塊。電光消失了,雷聲傳過來,更沉悶,更遙遠,一直從人們頭上滾過去,傳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阿鼠終究娶了姑父的女兒,婚禮就在張媽死后一個月舉辦的。病人依舊躺在昏暗的土炕上,毫無表情。人們照常飲酒吼唱,把個十二碗的酒席吃的凈光。晚上,孩子們也照常去點煙,鬧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