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伯獨身一人。四伯獨身的原因是他的那個頭。四伯的頭由于某根神經(jīng)的原因,在脖子上總是不停地搖,搖,搖。媒婆領來的幾個黃花閨女,楞是讓他的頭給搖跑了。四伯從此不再提媳婦的事,誰跟他提這檔子事他就跟誰急。四伯一急,那顆頭搖得仿佛要從脖子上摔下來,怪嚇人的。
四伯沒有媳婦,倒也心靜。在那個幾乎連自己的肚皮都填不飽的年代里,四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日子過得比誰家都寬裕舒坦。也因此,四伯得以有足夠鈔票在每年的春節(jié),買一掛最長的鞭炮。四伯總是提前幾天把鞭炮纏繞在一根雞蛋粗的長竹桿上,穩(wěn)穩(wěn)地靠在家門口,以此向鎮(zhèn)人展示。每年的這幾天,四伯的門口便會圍來許多大人和小孩,圍著這掛全鎮(zhèn)最長的鞭炮觀看。此時此刻的四伯便會在這種展示中得到一年中最大的滿足。四伯坐在小馬扎上,不停地吧嗒著二尺來長的旱煙袋,聽著人們的嘖嘖聲,一語不發(fā)。四伯這會兒不是不想說話,而是激動興奮得只會搖頭晃腦,說不出話來。
有人說:四掌柜,今年的炮又比去年的長一尺多呢!
四伯一語不發(fā),抽煙,頭起勁地搖個不停。
又有人說:四掌柜,今年的鞭炮又要好多錢吧?
四伯一語不發(fā),抽煙,頭更起勁地搖著。
\"四掌柜\"是人們對四伯的尊稱。四伯排行老四,但自打我記事起,就只知道四伯是孤身一人,也不曾有什么親兄弟,從何排起的老四,我也不得而知,論輩份,我只是\"四伯\"、\"四伯\"地叫著。
我的童年,凡人鎮(zhèn)一年到頭沒有什么樂子可以吸引我們,除了放幾場露天電影,演一場戲,就是除夕之夜能親眼看一看四伯握著竹桿放大鞭的陣勢。
四伯的那掛大鞭總是在鎮(zhèn)上的雄雞叫響第一聲的時候開始燃放,取迎新納祥之意,預示著四伯在新的一年里吉祥如意。我和伙伴們也就只好在看完了鎮(zhèn)上的鬧年夜的電影之后,一塊鉆進四伯門前的柴垛里。四伯門前的柴垛是麥秸堆成的,周圍還靠了一圈高梁和玉米稈,我們鉆進去,地上再鋪上厚厚的一層麥秸,大家擠在一起,十分暖和。
雞叫了。四伯的炮響了。我們被一下子驚醒,呼啦一下從柴垛里鉆出來,撲進四伯的鞭炮聲中,與四伯一道分享這迎新納祥的\\‖-5歡樂氣氛。我們喊著,笑著,在四伯事先掛出的馬燈光影下,爭相撿拾地下散落著的炮仗。\\‖0
伙伴們一邊拾著炮仗,一邊七嘴八舌地喊著:四伯,地上落得真多!四伯便在燈影中開始激動地搖起頭來。大人們曾告訴我們說,春節(jié)撿誰家地上落的炮,只能說多,不能說少。說\"落得多\",便可祝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一年的收成落得多。炮放完了,四伯取過馬燈在地上到處照,極盡我和伙伴們的興致。
第二天,吃罷年飯拜罷年,閑散的人們便會聚到四伯的門前,有說有笑。
這個說:四掌柜,夜黑兒就數(shù)你的這掛鞭響的時間長,把全鎮(zhèn)子都給壓住了!
四伯仍然坐在那只小馬扎上,一語不發(fā),抽煙,搖頭。所不同的是四伯今天穿了身新衣服,戴了頂新帽子。
那個說:四掌柜的炮紙落得真多,地上厚厚的一層!
四伯一語不發(fā),抽煙,搖頭。可以看出,四伯此時心中的興奮和滿足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
前年我回家探親,和母親談及四伯,我問四伯每年春節(jié)的那掛鞭炮還是凡人鎮(zhèn)第一長嗎?母親笑笑說: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如今有錢的人多了,迎新年的鞭炮一家賽似一家,哪還能輪上他呀!母親說得很淡然,我也為凡人鎮(zhèn)這些年來生活中的變化感到欣慰,然而我的心里還是產(chǎn)生出一種想去看看四伯的念頭。這天,四伯剛好坐在門口曬太陽,屁股下好像坐的仍然是當年的那個小馬扎,手中的煙袋也還是當年的那根二尺來長的旱煙袋,不同的是人已經(jīng)老了許多,蜷縮在那里仿佛一塊燒干了的黑煤核兒。
我走過去說:四伯曬暖兒呢?
四伯抬起渾濁的眼看我有半分種的時間,然后就搖開了頭說,你多咋(什么時候)回來的?
兩天了。我說。
四伯說回來多住兩天?
我說多住兩天。
我遞給四伯一支煙,是那種不壞也不算太好的香煙。外面的人回到家鄉(xiāng)都很講究這個,煙的好壞似乎可以說明你在外面混出的地位和身份。在城市里,你靠散名片介紹自己;在農村,向家鄉(xiāng)人介紹自己的最好的方法就是散煙。我是屬于那種在外面混得不好也不算壞的人物,所以散的煙也就不好不壞了。四伯接過煙,裝在青銅煙鍋上吸,我在心里為他的這種不倫不類的吸法感到好笑,但我并沒有笑出來。我想,四伯也許有四伯的道理,畢竟,在人生的這條長河中,四伯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還要多。
我問四伯今年高壽?四伯把枯瘦的手攤開說七十三了,該見閻王爺?shù)娜肆?。我說哪能哩,你的身子骨還硬實著哩。四伯笑笑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該死的時候就要死,免得活著受罪。四伯說這番話的時候頭并沒有搖,看來四伯把\"死\"看得很坦然。
我離開四伯的時候,四伯并沒有因為抽了我的一根香煙就要起身送我的意思,只是說了一句\"走哇?\"作為我們的告別儀式。我感動于家鄉(xiāng)人的這種樸實。
在凡人鎮(zhèn),有頭有臉的人不在少數(shù),可值得人們去用心回憶的人能有幾個呢?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