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舅舅是個苦命人。
9歲那年,外公因一場意外身亡。生前嗜賭又酗酒的外公,兩眼一閉,扔下了聾啞的外婆和尾巴挨眼睛的4個孩子以及一屁股的爛債。老天無眼,家徒四壁的土屋里,一家老小挨挨擠擠,在那貧瘠的年代和命運的寒風中無聲地顫抖。小舅還在外婆的肚子里,一戶有錢的人家就來領養(yǎng),舅舅一通大掃帚把人家轟了出去。9歲的舅舅小腰一挺,我的弟弟,我自己能養(yǎng)。
舅舅又當長兄又當?shù)?0年代的中國農村,實行生產(chǎn)隊大鍋飯,家家出勞力掙工分領糧食。外婆家非老即小沒勞力,常常吃食不夠。只好偷。舅舅白天睡個飽覺,后半夜便褲腰里別了編織袋子,身形敏捷地摸進生產(chǎn)隊的菜園。圓月當空,舅舅耐著性子耗過拎著獵槍的看園人粗枝大葉的三通巡查,開始行動。青苞米,胡蘿卜,最頂餓最非偷不可的馬鈴薯,滿滿的裝上兩口袋。心驚肉跳地潛回家時往往已是凌晨,土炕上一排孩子睡夢正酣,只有不會說話的外婆,目光灼灼地等著舅舅。舅舅從瘦骨嶙峋的肩上卸下救命糧,在外婆說不清是責備還是疼惜的目光中不發(fā)一言。
好歹都把小的糊弄大了,日子漸漸好過些。媽媽也成為生產(chǎn)隊的小工,舅舅身上的擔子卻并未因此減輕。小舅聰明好學,每天步行12里山路去上學,是學堂里出了名的好學生。舅舅咬著牙,寸寸不讓寸寸撙節(jié)地維持著小舅的學業(yè)。偶爾也會不懂裝懂地在下了工回來后把小舅的功課考較一番,然后黝黑的臉頰上現(xiàn)出少有的開心笑容。
小舅念完初三,身負眾望地走進考場,不慌不怯,顯是受了舅舅堅毅性格的熏陶。成績公布,是鎮(zhèn)上的第三名。歡天喜地的盼著通知,盼來的卻是一場空。村長不學無術的外甥領著名額去了城里的信用社報到,小舅含著眼淚把視如珍寶的兩紙箱子書本全部燒掉。
舅舅面無表情地走上北梁坡,在外公的墳前坐了一個下午。外公生前最惡待他,陰陽兩隔,舅舅能跟外公嘮些什么?蒼天無眼,命運多舛。沒有人知道,舅舅是怎樣默默吞咽了老天對他又一次冷酷無情的打擊和捉弄。
這一年,舅舅19歲。
二
20歲那年,勤勞漂亮的媽媽被一墻之隔的奶奶相中。媒婆顛著小腳找上門,開口便是:華啊,我給你道喜來了,老岳家看中了你大妹子香兒……被老岳家相中是何等的榮光,岳家世代書香家道殷實,岳先生乃是遠近聞名的老中醫(yī)。親事就此定下,舅舅的婚事也一舉兩得的得以成全。奶奶當見面禮送過來的兩套綢緞被面,轉手就成了舅舅求親張家的彩禮。
張家的姑娘長得丑,聽說心眼兒也比正常人差些。按說舅舅是村里人人夸贊的好小伙,可家太窮,沒爹不說還帶個啞巴娘,相不來更好的人家。云開霧散的1978年,舅舅終于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也是惟一的一件大事。
一年后,當了十幾年兄父的舅舅做了真正的爸爸。沒文化的舅舅自己給兒子起名,依次為:永剛,永強,永全。
三
媽媽在午后的暖暖陽光里或晚飯后給我們講舅舅的故事已成為一種習慣。許多年來,媽媽把自己的回憶不斷補綴修改,舅舅的形象便漸漸眉目清晰,成為了某部農村題材電影里的主人公,于赤腳汗衫走在田埂上時被攝像師捕捉了與命運抗衡的倔強背影和堅強的靈魂。
就算是拍電影,導演也該時空切換,讓主人公苦盡甘來過一過幸福生活了。
可我說了,舅舅是個苦命人。
頭生子永剛4歲夭折,剩下的兩個兒子和那個呆呆傻傻的舅媽讓舅舅操碎了心。
舅媽平日少言寡語,好人兒一個,莊稼地里的活計誰家的媳婦也比不過她,后院養(yǎng)著百來只鴨子,舅媽腌的咸鴨蛋,蛋黃金燦燦的冒油兒。可那遺傳的說不出名的病說不準時候犯,一旦犯了是話不聽,捧了敵敵畏瓶子就往苞米地里鉆。舅舅那時就要喚來鄉(xiāng)鄰滿山遍野地找,找著了立刻就往醫(yī)院送,把口吐白沫的傻媳婦一次次救回來。有時是喝耗子藥,有時是吞大把的安眠片。
大兒子永強17歲時離家出走,兩年后回來,帶回個低眉順眼腆著大肚子的小姑娘,作死作活的要結婚。舅舅在后院的空地上蓋起三間新瓦房,大張旗鼓地把這不明來路的準兒媳迎進門,方算了事。
小兒子永全東游西逛,有一天夜里就游進了村東頭的小賣店,抓了大把的毛票還沒從窗戶里鉆出來,就被店主堵了個正著,天沒亮就被派出所扣上手銬帶走了。舅舅東奔西走挖門倒洞,最后花了兩萬塊,總算替這不爭氣的兒子破財免災。
舅舅一生剛強,可他最親最近的妻兒都在丟他的臉。
歲月更迭,舅舅終于蒼老。蒼老的舅舅開始信命,一定是,一定是我前生做了什么孽,老天爺才會報應得這么徹底。聽了這話,我知道,舅舅認了。
四
最近一次見到舅舅是在春節(jié)。舅舅領了4歲的小孫子來家里串門。小孩是猴子一樣的頑皮耍鬧,舅舅卻是寵愛得不行。幾年不見,舅舅歷盡滄桑曾經(jīng)高而直的脊背,越發(fā)佝僂了。
媽媽講的故事像是遠去了幾百年。眼前的舅舅卻是如此的蒼老悲涼。
住了沒幾天,鄉(xiāng)下托人捎來口信,家里出了亂子。永強兩口子又吵架了,窗玻璃已砸碎了好幾塊。院子里囤的苞米堆好像傷熱發(fā)霉了,只等舅舅回去想辦法。小孫子卻哭,他還沒玩夠。
媽媽領我大包小裹地送舅舅。車站上同樣也是雙鬢染雪的媽媽給舅舅圍圍巾,扣扣子。寒風凜冽,爆竹聲聲。媽媽側頭,叫一聲哥……已是哽咽。
小孫子卻脆脆地喊爺爺,爺爺!半個世紀的坎坷人生在兩聲呼喚里真真的濃縮。新年冷清的車站上,舅舅終于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