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清晨,巴黎的郵遞員在街道上忙忙碌碌,以小拖車(就像家庭主婦在市場上買菜的那種)拉著小山般的郵件,逐戶分發(fā)。按官方數(shù)字,“小山”里大部分是廣告信或公事信,真正的私人來往函件不到一成,只有百分之七。
這里沒有郵件檢查,不知數(shù)字從何而來,但事實在,自己的情況差不多如此,不是郵購公司說你中獎入圍,要你立即下訂單參加五百萬法郎大抽獎,便是稅務(wù)局催收第一百零一種稅。
郵件如垃圾,難怪郵遞員難見笑容。幸好一年到頭,還有歡樂的節(jié)日,前幾天情人節(jié),他們的心情可能開朗點,小拖車上一定有不少情書。
我們所處時代,社會風(fēng)氣開放,盡管有電話,但是古老的情書并未過時?!顿M加羅夫人》雜志年前舉行情書大賽,收到三千五百件作品。可見文字的魅力,語言和動作無法代替。
大賽前三名作品的風(fēng)格內(nèi)容各異,從不同方面詮釋了當(dāng)代的男女關(guān)系。下面是首獎作品,全文不過三百字上下,讀起來卻像一幅印象派油畫。
我再沒有你的消息。
你以前如何,我可以寫出來或者捏造。
你現(xiàn)在每天說什么,跟誰說,我不知道。
你的手仍是那樣不在意的優(yōu)美?我想是的。你晚上睡在何處,如何睡法,我想像不到。你以前的睡姿,令我無限愛慕。
你仍笑嗎?是的,你仍笑,一定的。一定這樣,我很思念。你曉得嗎?我思念你清晨的笑聲,永遠那樣開心,夜間的笑聲也一樣。
我思念你在日常生活短促的笑聲。我思念你的肩膀,渾圓柔軟,我最先愛上它們。“有這樣的肩膀,多好!”我們第一次醒來的早晨,我如是想。
藍色的眼睛是否仍然永遠充滿突如其來的柔情?我想是的。我希望這只是為了孩子和小狗。
我舍不得你的一切。
尤其是,在一切之上,舍不得你不在我的身邊。
你仍愛我嗎?肯定的。我知道。我相信。
為何離開我?
第二名獲獎?wù)呤且晃浑娔X女工程師,已婚。只花了一個晚上時間寫就,寫的是她單戀的感覺。寄出前給丈夫過目,丈夫看后“一言不發(fā)”。
我從大馬路就跟著你。我每天從大馬路跟著你。在你對面,在一家商店的櫥窗里,有一面助人為樂、不知道視野和道德距離的鏡子,曾經(jīng)一度照出我們肩并肩的影子:你很高很大,帶眼鏡,背略彎,好像正在聆聽那邊下面的世界嘈雜聲。
我氣喘吁吁,幾乎迷失在連交通燈也阻擋不了的汽車漲潮中。在我左甩右擺的手袋里,我內(nèi)心混亂害怕到頂點。你千萬不要轉(zhuǎn)身,求求你!
你在咖啡座坐下來,像平時那樣一副不在意而又嚴肅的神氣。我坐在幾張桌子之外,在白鴿和油炸怪味之間,開始給你寫這封信,可能是到達你手中的第一封信。我手袋里還有昨夜寫的一封,一想起就臉紅。一個精神健全的少女,
有時在半夜三更胡思亂想控制下寫出來的東西,令人驚悚!
人家給你送上當(dāng)日午餐,一塊肉糜餅,無精打采夾在一層軟餅皮里,一塊海綿似的奶油便算甜品。你無所謂。
我寫給你的第三封信,用了好多小時,在文思大發(fā)的醉意和徒勞的絕望間寫成,它在我的袋子里擱置了一整個星期,慢慢揉皺,變軟,最后變成舊吸水紙的質(zhì)地。然后,被我撂到一張椅背上,我再也不敢看見……
我沒有可能跟你說話,但我需要知道你跟我在同一個城市里來往,知道我們呼吸的空氣,對同樣的東西感興趣——我從你的微笑中看出。你的腳步,你的衣服,所有靠近你的東西,向我溫柔地訴說你,訴說你心底的秘密,訴說你每天的煩惱和幸福。
荒謬的星期六和星期天,我繼續(xù)流放在城市的無垠廣漠中,孤獨一人在照亮我們兩人的星光下,貪婪地計算離開我再見到你的小時、分鐘和秒數(shù)!
你浪漫的阿利安娜
三封得獎情書都以怨婦口氣寫成。第一封信是棄婦,男人跑掉了;第二封是單戀者,連人家是否已婚都不知道。下面第三封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女士,和有婦之夫維持了三十年的婚外情,仍不言悔。
今天是三十周年……三十年的美好時光,太短了,等待太長了??墒沁@周年紀(jì)念,我們不會一起來慶祝。永恒的婚外情沒有黃金或者白銀的王冠。
為何我對一個不忠心的男人一往情深?出于理想?啊,不是。只不過,我從來只愛過你,對其他人的追求無動于衷。毫無疑問,我是一個假正經(jīng)、離群、愛挑剔的外省女人,到了快三十歲還不讓男人引誘我。我讓你馴服了。
你以前已有妻室,你現(xiàn)在仍有妻室,但是,我所知道有關(guān)自己、有關(guān)愛情、有關(guān)世界的美好的一切,全靠你的手、你的目光、你的聲音。今天,盡管七十歲的年紀(jì)令你漂亮的臉孔沉重,令你的步伐緩慢,我打開門迎接你時,仍然有一種忐忑不安的心情。要是我沒有為了從等待、謊言和失約中再活下去,迫得在自我找到這么多力量,我就不會變得如此堅強和安詳。
不過,一種遺憾在折磨我,縈繞在我的腦際。當(dāng)我們的回憶熄滅時,我們的愛情再沒有地方延長下去,沒有孩子,沒有房子,沒有花園,我們本可以在這些地方,讓這個茁壯存在過的“我們”的某些東西生存下來。有時候,我愿意相信我們永恒。
此信的主人公實有其人,她是作者的好朋友。
人生本來就是一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