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席死的時候我沒在跟前，那天我上遙遠的秋牧場看護草場?；貋頃r帳篷里有許多人，人們正用白布裹著扎席的身體。很快我就看見裹了一身白布的扎席山羊似的蹲在地上。

扎席是為了我的姑姑來到我們草原的，他曾經和我的姑姑，如今已經去世多年的拉拉在我們的夏牧場正式訂過親，我的阿瓦接受了扎席不薄的彩禮，而阿瓦正準備用豐厚的彩禮為我的姑姑舉辦婚禮時姑姑卻得了肺病，短短幾天就死了。那時在古老的草原上得了肺病是無醫(yī)可救的，阿瓦先是用剛脫肉的熱羊皮包在姑姑胸口，再把熱水裝在羊肚子里捂在姑姑胸口，剛開始姑姑減輕了咳嗽，沒過幾日咳嗽比以前更厲害，不幾天我的年輕的姑姑拉拉就去世了。那一年姑姑十六歲，那一年是五十年代后期。姑姑死后扎席并沒有改變對姑姑承諾下的愛情?；槠谀且惶?，年輕的扎席穿著新郎的婚袍走進我們的牧場，走進我家姑姑的帳篷，那一天全草原人都在哭。阿瓦把扎席扶下馬，像新郎那樣迎進帳篷，阿瓦沒有讓他喝酒。阿瓦淚流滿面，扎席的淚和酒一起從眼睛和嘴里往下淌。阿瓦說孩子，你就住下吧，我給你娶一個姑娘，做你的媳婦。扎席住下了，一年二年，阿瓦給他說過多少姑娘，他都不答應。

一年二年，多少個一年二年過去了，他謝絕了許多姑娘的盛情，堅決地住在我姑姑的那頂帳篷里，像我們家的兒子尸樣住了下來。

一年二年，又一年二年，青草黃了青，青了黃，一年又一年，年輕的扎席不再年輕，年輕的扎席從年輕到老廝守著他和我姑姑的愛情，老了眼睛里還是年輕的光彩和水不改變的堅守。他和我姑姑的愛情他只向人說過一句，“那晚上月亮很亮，銀子樣鋪滿她身體，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月亮還亮”。這就是他和我姑姑所有愛情里唯一向人說過的一句話。而他在每一個月亮升起的夜晚都要騎上馬在空無一人的草原上浪游一個時辰，直到星星散去，他不去關注別的姑娘，不關注其他女人，一生就這樣在我們家從年輕到老。

我初省人事時對扎席很討厭，不喜歡他古怪的脾氣和山樣的沉默，但是因為阿爸，我又很害怕他。他成了一個討厭女人的怪男人，也成了我們家一個頂天立地的牧羊人。就在我成長起來成為一個真正牧羊人的時候，目睹了扎席的古怪和老去。我還不失時機地對他進行過打擊。

這年夏天我們和蘇旦共同住在一個帳篷。里游牧夏季，就是這個夏季我在草原上飛快成長起來，想著自己能獨當一面，能自作主張，經常代替了像爺爺一樣的扎席的存在。而那時候我對世態(tài)和人情的了解都是很模糊的。

這個夏天扎席是來指導我和蘇旦放牧的，這個夏天我和蘇旦不同程度地受到扎席的指責。扎席在他五十歲的時候性格發(fā)生了變化，他開始一個人往山下縣城去跑，去購物，購他需要的東西，煙葉子，老茯茶，還有火柴等小物品，而這些小物品在他一生堅守絕望的愛情后，變成他余生里與愛情同樣珍貴的東西。他每次下山回來都將他那些寶貝包括我姑姑的一對手鐲一起裝進他的萬寶箱里。箱子只不過是一個小匣匣而已。把他從山下帶來的饅頭吊在高高的房桿上，每天早晨我一睜開眼睛，裝著饅頭的白皮袋山羊似的在我頭頂飛舞。他的皮袋的確是山羊皮縫的，連毛都不剪，因為冬天它可以溫暖饅頭不被凍住，扎席起床也是先睜開眼睛看著他的皮袋在不在，然后才穿衣起床，早茶燒好后他從房桿上取下皮口袋，拿出一個白面饅頭來放在炕桌上，再從里面取出青稞面饅頭遞給我和蘇旦，然后把皮袋掛起來，認真看看，才坐下喝茶。扎席坐在緊挨爐子的火炕上，蘇旦和我坐在對面小板凳上緊挨著火爐?！獋€早晨，一壺奶茶在我們三人手里來回轉動，扎席每次都催我們快喝茶，喝了茶去放牧。扎席說，一日之計在于晨，早晨的青草帶有露水羊吃了肯上膘?！耙蝗罩H在于晨”，扎席的這句話后來成為我走向一個好放牧員的語錄。

這個夏天扎席是專來作我和蘇旦的放牧領導的。八個家夏牧場今年雨水格外多，六十多歲的扎席指揮著五百多只羊和我們兩個小丫頭。喝了早茶扎席開始抽煙，長長的鷹膀子煙鍋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很認真地從腰里取下煙鍋，抬抬腿從羊皮下抽出一把干芨芨放在爐邊開始往煙鍋里裝煙絲，芨芨點燃的那一刻，扎席沉默的臉上會劃過秋天豐收了羊羔的滿足和喜悅，他的認真仿佛使得生命也在這一刻停頓在時間之外，那氣勢有點像黑夜來臨時一顆顆升滿天空的星星，一鍋一鍋的煙在他一撅一撅的嘴里閃閃發(fā)亮，抽敗的煙絲像燃盡的線團堆滿火爐。扎席的煙葉是鎖在木箱里的，木箱里四四方方鎖著一個人從頭到腳所有的秘密。從把阿瓦給他的那把老式銅鎖的鑰匙帶在身上起，鑰匙就成了他的一根連肉的骨頭，喝完茶扎席取下鑰匙神秘地打開箱子，拿出虎皮小煙袋從里面摸金似的抓出一點煙……如果這時候我扭頭去看他，他會狠狠地瞪我一眼，迅速地鎖住箱子后，再用手去摸摸鎖。這當兒再滿懷敵意地看上我一眼。扎席這些類似的動作是從五十歲以后開始的，但是他的古怪并沒有影響他在我家的位置和我家人對他的信賴。扎席吸上煙的第一句話就是“羊該出圈了”。其實，不用他說我和蘇旦都知道他抽煙的時候我們該干啥。因為，這已成為一種出征前默契的命令。

在我們去放牧的時候扎席的早茶才真正地開始喝，五公斤重的大銅壺里飄著奶油的香味。茶正是扎席生命的源泉。煙圈伴著濃茶會消耗掉他一個上午的時光。抽煙是從我姑姑拉拉死后開始的，抽煙讓他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和我姑姑手拉手的青草地上，回到了月光照進石拉牌的時刻，只有在這一刻目光緊鎖的扎席眉宇間才會淌出對生活對生命無限的追求和熱愛。他的所有的滿足和渴望都呈現(xiàn)在這一刻。他怎能忘記一個人的生命和他的愛情呢?中午一過扎席背起保爾喬，背著雙手不緊不慢來到羊啃草的地方，讓我們其中一個人回帳篷去做飯。

我們中其中一人去做飯時得背走上午從草地撿的一褡褳牛糞。

扎席背來的褡褳下午回去時撿牛糞又會背回去。這樣我和蘇旦在夏牧場輪流去做飯。扎席說讓誰去誰就去，誰也不可違抗他的命令，他的命令就是我們的圣旨。其實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我們都想早點回帳篷，因為夏天日子太漫長了，草原上太陽像一件紅襖襖緊緊地裹在你身上烤著你，而冬天會把人身體凍得失去知覺。

有那么一段時間扎席突然對我和蘇旦不同程度地反感和討厭了，原因是我們都不是他理想的炊事員，我們因為年紀太小和不懂事務，而讓一個老人沒有理由地去受苦。我們會把一件很好的事情做得亂七八糟。我們會把新鮮的甜奶皮做成酸的，會把奶桶讓小牛踢翻，會把撿回去的牛糞讓突來的大雨沖走，會使曬干的新牛皮被野狗叼走或撕破。蘇旦走了，扎席對我說讓她去做飯，昨天她背來的水只有半桶。輪到我做飯了扎席對蘇旦說讓她去吧，她嘴硬，很不聽我指揮。扎席在蘇旦面前罵我，在我面前罵蘇旦。這樣過了一段時間蘇旦對我說扎席罵你，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對蘇旦說扎席罵你，這回買鹽不讓你下山，你用他點煙的芨芨點了爐子，他曬在草地的被子是你沒看好被牛撕破的。

不久，蘇旦又對我說扎席罵你比木頭都笨，他用了多少年的花瓷盆被你一只手就打破了；你點燈太費油了。我聽阿瓦說過這只瓷盆是拉拉送扎席的。瓷盆打碎的那天下午，扎席在帳篷里—個下午都發(fā)呆，他沒有罵我，以他的沉默嚇哭了我。

他蹲在地上一點一點把碎了的瓷片撿回他的萬寶箱里。然后石雕一樣默坐了一個晚上。

對其它的壞事我一點也不怕，但打碎了花瓷盆我真的害怕了，尤其扎席蹲在地上撿瓷片的那一刻，我害怕到了極點，那沉重的痛苦的表情不像是在撿瓷片，而是從地上一把一把往回捧著從自己血管里流出的血，使整座帳篷和黑夜都彌漫著血腥味，我的魂被這血腥味嚇倒了，我披上褡褳恐慌地逃出帳篷，跑進羊圈鉆進了關羊羔的小窯洞。扎席沒有來找我，是蘇旦把我找回帳篷的。那以后扎席變得更加古怪了，對我更加冷漠，說我們是兩個亂奔亂跳的野黃牛，比山腰里吹來的風還要瘋。我們都不滿十歲，真的是兩個野牛犢啊。

我們倆女孩子終于坐在遼闊的草原上商量著怎樣去整治扎席，我們認為扎席是在整我們，我們也應該去整他才對。。那一天我們在無邊的草原上瘋了起來，高興得大跳大喊，騎到羊背上讓羊馱著我們去爬坡。我們?yōu)槲覀兇竽懙呐e動和將要實行的計劃興奮著。我們的膽量一下就成了粗狂的西北風。我們認為從此將由我們領導扎席。

第二天早晨，我們沒等扎席點上煙就走出帳篷，羊圈里扎席最喜歡的長著花眼睛黑尾巴的羯羊正用它兩只巨大的角頂著門欄，這只羊每天早晨天不亮就急著往外跑，它正應了扎席的“一日之際在于晨”那句話，它比扎席抽煙都要積極，這扇木門被它頂壞了多次，又修理了多次。我和蘇旦各拿一根木棒跳進羊圈抓住花眼睛抽打起來，一陣猛打，花服睛一對好看的長角不見了，頭上剩下兩個樹權似的角根。等扎席聽到聲音來到羊圈時花眼睛頭上流著鮮血，兩只漂亮的羊角干蛇似的躺在地上。扎席看著流血的花眼睛，似乎看的并不是一只羊，而是他懷里緊緊抱著的一個孩子，種態(tài)驚慌失措，身體拼命顫抖，一時間眼淚順著眼角掉落在他布滿皺紋的長袍上。其實在打羊時我心里很害怕，這是我放牧以來第一次對羊的不仁慈，心里萬分緊張，手也抖著?？墒翘K旦很堅決，扔下木棒提起被花眼睛踢破的木門狠狠地砸在地上，我們誰都不去，望扎席。這也是我們商量好的。我們害怕我們的眼神會被扎席堅硬的眼神打敗。我們極快地趕著羊走向草地，心里盛滿勝利的喜悅。羊群消失在山包的那一刻我終于忍不住回頭向羊圈看去，扎席依舊站在那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廣晨風里他像丟了黑夜又被白天拋棄的守望者，仍舊堅定地守望著。太陽還沒有落進羊圈，一半在坡上，一半還沒有出來，扎席就站在沒有太陽的那一邊，陰影里他消瘦的身體仿佛正努力地爬向陽光照著的地面，我看見他的一只手在臉上摸了幾下。他還在哭。就在這一瞬間我的心抖了起來，想起阿瓦對我的教誨，想起我的姑姑，想起他是我姑姑的未婚丈夫，想起他和我姑姑的愛情，只有姑姑的死使他痛哭流淚，這會兒他一定是傷心到了極點才哭，我們觸動了他內心深處藏著的那一根弦。我不敢再看他，那陰影里的影子是那么凄涼那么孤單，那影子分明是一個老人了，不再是年輕的扎席了，他器的是他生命里最傷痛的東西，他的傷痛被我們無知的取鬧引發(fā)，他的慈悲的愛心是一個真正的草原上的男人的愛心，沒有在草原上生活過的人是不懂得一棵青草的成長和一只羊羔誕生的過程，那是由慈愛導引的大胸懷大智慧，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大愛和慈悲啊!扎席老人站在羊圈前的哭引發(fā)了我的女兒情，我認為我的姑姑她應該活著，應該成為扎席的妻子，其實，他是一個多么好的人啊!

我還想，如果扎席跟我同歲，我會嫁給他。

我的情緒從報復變?yōu)榛貓?，在回去的時候，我拔了一大把點煙的芨芨草，默默地放在扎席的床鋪下。壞了的羊圈門早已修好，只是扎席更加沉默，我們的帳篷因此沒有了往日的說笑，我和蘇旦也跟著沉默了一個夏天。

秋牧場結束就是冬天，扎席早早地將曬在門外的牛糞搬回帳篷，早早縫起一個厚厚的門簾，似乎他的身體比冬天還要寒冷。他為我們準備了冬天足夠的牛糞、干柴。給我和蘇旦織了一雙厚厚的毛線襪和手套，我們每天把他的炕燒得火燙，第一碗茶先遞到他手里，第一碗飯先給他。他更沉默了，像一個默哀的人，他會不斷拿出我打碎的瓷盆看看。他已經是一個老人了，只是目光落在碎了的瓷盆上時，眼睛里才會露出一絲異樣的光芒。然后他會站在銀色的月光下，回憶和我姑姑的那個銀色的夜晚。我們對他很尊重，他對我們說他死了把他和我姑姑葬到一起。

真的說完不幾天扎席就死了，手上帶著姑姑的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