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紅色》的結(jié)局,穿越英吉利海峽的輪船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雨,中途折返。我看到,被營救的幸存者中有:《藍色》里的朱麗葉·比諾什,《白色》里的茱莉·黛爾比和伊比格尼埃夫·扎馬霍夫斯基。
彼時彼刻,大學(xué)生、模特瓦倫婷,和年輕的法官奧古斯特,同時出現(xiàn)在鏡頭里。
瓦倫婷滿臉驚恐,紅色的背景下,她的側(cè)臉,在一瞬間,和影片中曾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的、關(guān)于瓦倫婷的巨幅廣告招貼,有了某種重合。
回想1994年的戛納電影節(jié),一片嘩然。“痞子”昆汀·塔倫蒂諾憑借《低俗小說》戰(zhàn)勝了“大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這部《紅色》,奪得了當(dāng)年的金棕櫚獎。而兩年之后,1996年3月13日,基耶斯洛夫斯基病逝于巴黎。
我對于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一切想象,都是從他的作品和有關(guān)他的描述中獲得的,他的一生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影像,而我可以看到的關(guān)于他自己的影像,只有寥寥幾幅。在影像的灰白里,他抽著煙。他說,他只不過是一個地方性的導(dǎo)演。
湯姆·蒂克威
就像當(dāng)年卡拉克斯聲稱自己不知道昆汀其人一樣,我想基氏電影的骨血里,同樣秉承了歐洲藝術(shù)電影的某種高貴傳統(tǒng)。電影不只是電影,而是融入了思想的另一種媒介,關(guān)乎宗教、關(guān)乎道德、關(guān)乎個體生命在這個世界上的怕與愛。從這種傳統(tǒng)看,基氏電影無疑是宏大的。
但是這種宏大的傳統(tǒng),無礙于以一種現(xiàn)代性、甚至是后現(xiàn)代性的面目呈現(xiàn)?;鲜攀乐蟮囊荒?,湯姆·蒂克威的電影《羅拉快跑》,在世紀末玩盡了電影敘事的種種噱頭。
湯姆·蒂克威當(dāng)年還很年輕,有報道說,他是那種從小泡電腦游戲長大的新新一代。把這樣的“孩子”和“大師”基耶斯洛夫斯基相聯(lián)系,似乎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是偏偏,2002年,我們看到了湯姆·蒂克威導(dǎo)演的基氏的遺作《天堂》。
影片《天堂》的開始,正是基耶斯洛夫斯基式的。宿命的時間巧合,一切,都好像是命里注定一樣。寡婦菲莉帕決定親自懲罰那個罪惡滔天的販毒者,可是炸藥被垃圾工無意之中轉(zhuǎn)移進了電梯,無辜的垃圾工,一個父親和他的兩個女兒,成了菲莉帕原本善意的報復(fù)行為的犧牲品。
菲莉帕在故事的開端,就陷入了來自于她內(nèi)心的、無可饒恕的、深重的罪孽感里。作為觀者,我的良心的天平也隨之加上了沉重的砝碼,隨之失衡。接下來,整部影片就是菲莉帕贖罪的過程,一種自贖和求得他贖的過程。
這是一種基氏電影敘事里慣常出現(xiàn)的心理結(jié)構(gòu)。在《藍色》里,影片剛一開始,朱麗葉·比諾什就在一場車禍中失去了丈夫和孩子。生命無以停駐她的愛。同樣,一種自我救贖的沉重感成為影片的情緒基調(diào)。
昆汀·塔倫蒂諾
如果說,在昆汀·塔倫蒂諾看來,故事只是他當(dāng)年在各種錄像里看過的零星碎片,是可以拼湊的言語片段,故事是可以忽略的;那么,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看來,他既要敘述好故事,又要謀求一種“有意味的形式”。
在看過了基氏二十年前的電影《盲打誤撞》之后,才知道,原來這樣的可以像洗撲克牌一樣的、把故事的敘述推倒重來的敘事,基耶斯洛夫斯基運用得要更早。
時間成為耐人尋味的東西。昆汀·塔蘭蒂諾把他的《低俗小說》劃分為三個大的組合段落,但是三個段落之間的安排并不是線性的,而是首尾循環(huán)的。故事其實可以有任意一種由開始到結(jié)局的講述方式,具有無窮多的可能,無窮多的假設(shè)。
但是,這樣的對于時間的推翻還只是表面化的?;孤宸蛩够降臄⑹?,更多時候不是粗暴地推翻線性的時間,而是以一種較為溫和的、回憶的方式。因為,這樣的敘事依托于故事,而不是超越故事。
在1979年的影片《影迷》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敘事開始于小人物莫滋先生初為人父的那一刻。后來,他開始逐步沉迷于攝影,曾經(jīng),他以為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兒就是他生命的全部,可是隨著對于攝影的沉迷,他生命的內(nèi)容發(fā)生了太多太多的改變。
這部影片的悲劇及其深意,在于結(jié)局,敘事時間上的一種輪回。小人物莫滋先生,他的一生似乎發(fā)生了太多、太多的改變,攝影成為一種給他的生命帶來新的光榮與夢想的載體,可是在結(jié)局他有了反思。他把攝影機對準(zhǔn)他自己。在鏡頭里的鏡頭里,時間仿佛又回到了影片開始的講述。
到頭來,他的幸福只是一場和他的影像一般虛幻的假設(shè);到頭來,他還是一無所有。這一次,他甚至也失去了他的妻子和女兒。
克里斯丁·麥茨
這是一種電影敘事時間的年輪。時間和電影所敘述的故事結(jié)合在一起,有了一種又一種、一層又一層的、回環(huán)往復(fù)的、套層式的結(jié)構(gòu)。每一段故事的寫就,每一部電影的講述,都有著自它誕生起,就與生俱有的時間的年輪。
熱奈特曾經(jīng)援引克里斯丁·麥茨的一段話,來表達時間對于敘事的重要意義:“敘事是一組有雙重時間的序列:被講述的事件的時間和敘事的時間,所指的時間和能指的時間。這種雙重性不僅使一切時間畸變成為可能,而且要求我們確認,敘事的功能之一,就是把一種時間兌現(xiàn)為另一種時間?!?/p>
1991年5月的某一天,著名電影符號學(xué)者克里斯丁·麥茨,剛剛結(jié)束畢生最后一次講課,提前退休。作為巴特的學(xué)生,這位個頭矮小、略顯臃腫的法國老人對于電影符號學(xué)、電影敘事學(xué)的研究,無疑是開創(chuàng)性的。
同一年,《十誡》之后一直沒有什么做為的基耶斯洛夫斯基,來到了法國,剛剛開始重整旗鼓,續(xù)寫他自我的某種電影生命。這一年,我們終于看到了《薇奧尼卡的雙重生活》。
隨后,基氏銳意進取,在1993年至1994年間,與搭檔多年的好友,編劇波耶謝維茲律師一起,一鼓作氣,完成了轟動國際影壇的《藍》、《白》、《紅》三部曲。
《薇奧尼卡的雙重生活》再一次證明,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是故事與故事的敘述完美結(jié)合的典范。波蘭的薇奧尼卡和法國的薇奧尼卡,一個人遇見另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這種不可言說的機緣與宿命的感覺是震人心魄的。
史蒂芬·霍金
波蘭的薇奧尼卡和法國的薇奧尼卡相逢于廣場一角的某一個黃昏,但只是擦肩而過,匆忙的隔著車窗玻璃的一個照面,一個模糊的暗影,一張寫滿了訝異的、輪廓不清晰的臉。但是,我仍然可以感覺得到你的生命的熱度。
在這里,基耶斯洛夫斯基式的敘事表達了這樣一種情懷: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雙重的、甚至是多重的,時間是可以延展的、可以延續(xù)的、可以被無限擴寫的。因此,我們每一個人不再是孤單的個體,我們是有人為伴的。
基氏的電影,這時候類同于魔法師手里的神奇水晶球;兩個薇奧尼卡,類同于被木偶藝人的絲線操縱的木偶娃娃。你永遠也猜不透,那種時間的巧合背后的、宿命的力量。
直到20世紀初,我們還在相信絕對時間。也就是說,每一個事件可由一個被稱為“時間”的數(shù)以唯一的量度來標(biāo)記,所有的鐘在測量兩個事件之間的時間間隔上,都是一致的。然而,對于任何正在運動的觀察者,光速總是一樣的,這一發(fā)現(xiàn)導(dǎo)致了相對論。在相對論中,我們不得不拋棄一種唯一的、絕對時間的觀念。
理論物理學(xué)者史蒂芬·霍金在其著作《時間簡史》中,引入了一種“虛”時間的觀念?!疤摗睍r間和“實”時間是相對而言的。在實時間里,前進和后退的方向存在明顯的差別,所以,我們總是記住過去而不是將來;虛時間是不能作空間方向區(qū)分的,往前和往后不可能有重要的差別。
虛時間的觀念擴展了我們對于經(jīng)驗時間的理解,在敘事作品中表現(xiàn)虛時間得以成為可能?;孤宸蛩够梢园艳眾W尼卡的生命給以復(fù)制,波蘭的她死后,法國的薇奧尼卡卻依然在某種新的意義上,延續(xù)著她的生命和時間。
幾米
《紅色》也可以被理解為一場超越時間的愛戀。年輕的大學(xué)生、模特瓦倫婷,在舞臺上以其光鮮的外表,和渾身散發(fā)的生命的青春、美好、向善的一面,喚醒了老法官靜若止水的內(nèi)心。
而基耶斯洛夫斯基似乎要以一種并列式地敘事結(jié)構(gòu),暗示我們,瓦倫婷和她的鄰居、那位年輕法官奧古斯特,才是真正應(yīng)該相愛的兩個人。
兩個人各自有其生活,有其愛情,又似乎總是失敗,似乎一直落寞和孤單。瓦倫婷的情人甚至僅僅是停留于電話線那一端的一個聲音而已。影片里,瓦倫婷和奧古斯特的生活在敘述上一再得以重合,他轉(zhuǎn)過街角,她走出家門。
但是,又總是錯過。
基耶斯洛夫斯基說,《紅色》的真正主題是,人有時候會不會錯過時間?你非得把同一個蘋果的兩半,合在一起,才可能形成一個完整的蘋果;完整的蘋果,必須由成對的兩半結(jié)合而成,人的關(guān)系也一樣。問題是:兩半蘋果不能遇見怎么辦?或者遇見了卻不在對的時間怎么辦?
只有老法官是一個洞悉一切的宿命一樣的角色。他監(jiān)聽鄰居的電話其實是一種隱喻:他無所不知。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如時間軌跡一樣縱橫交錯、循環(huán)往復(fù),而我們并不知道,只有他知道。
雖然一再強調(diào)命運的無常,基耶斯洛夫斯基沒有變成一個悲觀論者,他固執(zhí)地要祝福瓦倫婷,而不是勸她隨遇而安。這時候,《紅色》的結(jié)局,又讓我想起了幾米繪本《向左走,向右走》的結(jié)局,只是讓兩個人出現(xiàn)在同一幅畫面、同一個鏡頭、同一種生活、同一段時空里,什么也毋需多說。
米柯·曼徹夫斯基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這時候,是關(guān)乎人的敏感性的敘事。影像的背后,他一直在試圖努力捕捉一種敏銳的對于時間、對于生命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倏忽即逝。
《紅色》里有這樣一個片段:老法官指給瓦倫婷看,在他的黑黢黢的小屋里,每天黃昏的某個時刻,會有一縷落日的余暉斜射進來。那一瞬間,瓦倫婷看見那一點落日的余暉,就像鑲嵌在屋角的一枚指環(huán)一樣,一種無上的神圣性籠罩住了她和我們。這時候,老法官拋起一枚硬幣。正面還是反面?
我們所能做的,僅僅是屏住鼻息而已。
回顧整個90年代以來的電影史,其實不乏這樣的,由形式到內(nèi)容層面,都關(guān)乎對于時間以及生命的敏銳感覺的電影。比如,還是1994年,馬其頓、英國、法國三國合拍、米柯·曼徹夫斯基編導(dǎo)的電影《暴雨將至》,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這又是一部天才的作品。
我也看到了曼徹夫斯基2001年導(dǎo)演的、據(jù)說是他的收山之作的《塵土》。同樣作為某種意義上的后現(xiàn)代敘事作品,我驚訝于他的影像的大氣與敏感,要遠遠在昆汀·塔倫蒂諾之上。時間,在曼徹夫斯基的電影里,又一次成為一種要浮現(xiàn)在敘事之外的東西。
而1995年,日本導(dǎo)演巖井俊二的劇場電影處女作《情書》,被視為日本新電影運動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在這部東方氣質(zhì)的唯美的影像里,我們跟隨兩個女子的書信往復(fù),重溫了兩段美麗的愛情。
女藤井樹找到了自己少女時代一段真摯愛情,卻是在愛情的男主角離開人世之后。這時候,我們又一次遭遇到了基耶斯洛夫斯基式的追問:人有時候會不會錯過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