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奇冷。除了上學(xué),我就像貓一蜷在奶奶那溫暖的懷里,盼著春節(jié)快些到來,盼著爸爸和媽媽回來團聚,盼著楊花飛揚,柳笛聲聲……
一天, 兩天……時間漫長得讓一個孩子幾乎對那點微茫的希望日漸失去了信心,甚至連奶奶的那些古老的童話都沒有了任何的光彩。我躁動起來,尋找各樣的理由在家里進進出出,幼小的世界里遍布灰色的云彩。
奶奶多多少少看出了苗頭,托人給遠在城里的父母寫了封信,大意是告知他們盡快來鄉(xiāng)下接我回城里讀書,說我的翅膀總在躍躍欲試地不服她管教,說我一聽她講那些父親小時候聽的故事就堵耳朵,甚至好幾次都背著她偷偷跟著那些四處亂竄的“野小子”瞎逛……
父親的判決遲遲沒有下來。我忐忑不安地在奶奶膝前繞來繞去地哄她開心,就像每次坐在戲臺下聽河北梆子入了迷時一樣,奶奶不再想起我種種調(diào)皮的伎倆,又開始“寶兒、貝兒”地給我講起那些陳年舊歲的傳說來。
日子又恢復(fù)了平淡,只是這平淡中孕育了一份新奇的渴望、如同一汪明澈的清水,在皎潔的月光下等詩另一個奇妙世界的屢現(xiàn)。
就在父親回們的前夕,鄰村一戶娶親的人家決定搞一次別開生面的文化活動——放一場電影,以示慶祝。消息初一傳開,附近的村村落落都像炸了鍋一樣,每個人見了面都會帶著神秘的微笑相互問候:“知道啵,盧村后天放電影吶。去不?咱一塊去!”那時,對于賦閑在家又不懂得出門掙錢的農(nóng)村人而言,一場電影就能夠?qū)⑺麄凃胤艘粋€冬天,不,是沉睡了太久的心靈重又喚醒。
我也深深地被這場即將放映的電影所征服了。離開母親的這兩年多時間里,不要說電影,除了發(fā)皺的課本,我甚至連本小人書都沒見過。
奶奶似乎對外面的事情充耳不聞,一心一意地履行著她祖母的責(zé)任:燒飯、督促我學(xué)習(xí)。除了聽說哪里有唱戲的之外,她很少帶我到別的地方去開開眼界。這固然是因了她腿腳不足的緣由,可她對于自己喜愛的河北梆子卻從來沒有落下聽過一回。于是我朦朧地覺得,自己竟是生活在一個如此冷酷的世界里,她對待自己的孫子就如同飼養(yǎng)員對待一只馴服的小鹿。
于是,私下里我接受了伙伴們的建議。在那個放映電影的日子里,我早早吃過了晚飯,假裝睡覺地鉆進被窩,奶奶見我“睡了”,也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不久之后就關(guān)了燈。
我迅速地穿好衣服,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從堂尾穿過,拉天門栓,來到墻根下輕輕學(xué)布谷鳥叫了一聲,外面的人手勁地鼓了三下掌。正在這時,奶奶開始一邊叫我的名字,一邊拉燈,我看見她正在收拾衣服,往身上穿。
事不宜遲。我顧不得再回去取鑰匙,順著墻邊的樹爬過去,一溜眼地向村外跑去……
空曠的四野里,除了刺骨的冷風(fēng)和冰冷的冰渣外,只有遠處一聲聲似有還無的呼喚。
那晚我不知道最后是怎樣度過的,只記得黑壓壓的人群還有一陣陣樸實爽朗的笑聲留在耳畔,在巨大的聲浪中我變得越來越渺小,越來越無助,恐懼或者內(nèi)疚、抑或舊病復(fù)發(fā),我的身體降到了冰點……
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趴在一個人的背上,身上披了一件厚實的棉袱,一雙長滿了繭的雙手粗糙而堅定地攬住了瘦弱的身體。路上盡管積了很多的冰,可很平坦,但我的身體卻不斷地隨著她腳步的移動和粗重和呼吸而起伏。
奶奶,一定是奶奶。
我哭了,第一次毫無顧忌地在她的背上啜泣起來。
后來,我離開了鄉(xiāng)下,離開了給了我無限溫暖回憶的奶奶。每每憶及那個夜晚,總會有這樣一幕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一個蒼老的生命,踉踉蹌蹌地邁著自己的小腳,向著遠方走去……
很多的電影和故事或許都已淡出了我們的記憶與生命,但我們卻從來沒有過那些曾帶給了我們無限溫暖的感動。
溫暖與感動,或許這才是每一部電影所應(yīng)該帶給我們的最基本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