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叔

故鄉(xiāng)在一片窮山惡水中，能叫得響的角色幾乎沒有，村西的五叔勉強算個人物。起初五叔在村里也是個不起眼的角色，五叔的外號三胡子，五叔算得上人物與他的胡須有關(guān)。

故鄉(xiāng)的男人過了知天命之年都有蓄胡須的習慣，胡子越長越有風度，越受人尊重，胡子便成了故鄉(xiāng)人地位的象征。大凡故鄉(xiāng)的紅白喜事，都要請兩位尊長，以示規(guī)矩，提高檔次，壓壓場子，同時也是一種禮儀的象征，當然只有九公和七爺是首選人物。大凡這種場合，九公總是身穿灰布長衫。七爺呢，就著一身青布長衫，邁著方步，九公在前，七爺隨后，不慌不忙，撥開人群，在堂屋的上席落座。這時司席的便吆喝一聲：開席啦——緊接著是一陣鞭炮聲。

大凡每一道菜上席，都須首席的親自夾幾箸送給上席的，因為上席為尊，首席為客，二席次之，下席為奴。只有上席尊長動嘴了，其他席方可動嘴。第一道菜吃光，便是首席起身舉杯，邀請二席的，恭敬上席二老，以示屈座。這喜酒才算正式開吃。

村里的紅喜事大都安排在農(nóng)閑的臘月。農(nóng)閑時莊稼人每天只吃兩餐，晚上早早睡覺，只有這樣村人才覺得不浪費，否則就是糟蹋糧食。因此九公和七爺?shù)幕顑赫l都想做，盡管有時是豆腐席，但油水畢竟比家里的厚些，菜的分量比家里的也多些，而且每席的八毛沖子酒管你喝。如遇上那年好干支，兩老幾乎一冬不在家里吃飯，每天酒足飯飽的，這在村里人看來是最劃得來的一件事。

五叔早已垂涎上席的位子，其實五叔的美髯并不比九公、七爺?shù)牟?，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五叔的年齡小九公四歲、小七爺兩歲而已，五叔早就讓五嬸為自己縫制了一套青灰色的長衫，屈屈幾歲之差耽誤了多少酒席?除了關(guān)門在家穿過兩次外，一次也沒有派上用場。

五叔心里一直在盤算，自己什么時候能當一回替補隊員，也算沒有白養(yǎng)了這部胡子。說來也巧，機會終于來了。

前日村南的劉家嫁女，九公不慎讓魚刺卡了，百且卡得說不出話來。今日村西張家娶親，眼看那八仙桌就要少一位，于是有人提議讓三胡子補上，喜主稱是，馬上差人去請五叔。

五叔那日一臉陽光，只見五叔不慌不忙地展開五嬸遞來的那件在箱底壓著的青灰長衫，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穿上。五嬸還在幫他扣扣子，五叔便嚷著叫五嬸拿梳子。五叔將梳子蘸了清水，把那尺余長的美髯梳理得一絲不亂，五叔對著鏡子照了照，又發(fā)現(xiàn)花白頭發(fā)有些紊亂，于是把梳子又蘸上水

五叔踱著方步出了門。五嬸看著棱角分明的長衫緩緩向村西移動，心里也美滋滋的，隨后大聲嘮叨一句，要多看看七爺是怎么做的，第一回免得失禮，叫別人笑話。五叔在心里說，我比你有數(shù)。五嬸又喊，走快點，還真叫客人都等著你呀!五叔依然在心里說，我不去，那位子誰也不敢填。五叔的話語本來就不多，遇事總愛裝作不驚的樣子。

其實五叔心里怪急的，他埋怨五嬸不該把長衫的扣子扣到了底，已至于他只能邁著細碎的方步行走?？斓綇埣掖笤簳r，五叔額頭已沁出許多汗來，而當他還未走進張家大院時，忽聽司席的大吼一聲：開席啦——一陣噼哩叭啦的鞭炮響了，五叔的心里一顫。

五叔進門時，喝喜酒的人只顧伸箸夾菜，或舉杯斟酒，沒有一個人和五叔打招呼。五叔那個氣就窩在肚子里，在心里罵道，有眼無珠的畜牲，以后給我夾萊斟酒我都不拿眼角掃你。

當五叔站在主屋門口，一眼看見酒桌上正端坐著九公時，五叔愣住了。五叔是個愛面子的人，五叔掙脫了張家兩個司儀的拉扯跑了回去。

五嬸見五叔鐵青著臉，知是出事了。原來，九公被魚刺卡住的當夜，就找到鄰村的王婆，那王婆使法，用碗涼水就著一道符灰，讓九公的刺沒了。五嬸為了這事，還特意跑到王婆那兒罵了一通，五叔才勉強出了這口惡氣。

不多日五叔也想開了，說，自己本來就不是那不勞而獲的命。后來，村里的紅白喜事五叔也嚷著去幫忙。五叔選的是司酒的活兒。

司酒是上等的活兒。一般與主管關(guān)系不鐵的人是做不了的。五叔就憑著自己是三胡子，沒有白吃的份，這憑力氣吃飯的活還能咋的?五叔以后在村里就是有名的司酒爺了。

司酒的就是臘月天把涼酒煨熱，然后再裝進一斤裝的小酒壺里，這活輕松，不像司茶、司飯、司煙的跑上跑下，不僅有火烤，而且有酒喝，因為要經(jīng)常嘗一嘗酒是不是溫了，不能太滾。

五叔這活做得絕，他用兩節(jié)麥秸稈接在一起，待酒熱上時，把秸稈伸進大酒壺里，吸一口，不溫的話待會再吸，如此反復。五叔每次總是暈乎乎的，五叔從那以后就十分滿足。

遇到五叔心情不好時，就有吃喜酒的人好看的了。那酒準賊燙，準讓那貪杯的嘴燙下一塊皮來。這時就有人抱怨喜主，喜主就要數(shù)落五叔兩句。五叔說，這樣還不是為你好，多少省些酒萊飯。這時，喜主也就笑著走開，不往心里去了。村里人都說，三胡子五叔是個得罪不起的人物。

如遇大戶人家，就有五叔好看的了。村北的王老三，近年發(fā)了，三十好幾才娶親，這么多年他一直是寡婦尿尿，只出不進，所以喜期時，辦了一百桌酒席。五叔光是嘗酒的溫熱，就暈了三四回，當晚還有十桌客人，也就是說五叔還要不停地吸酒，五叔第一次說，這活還真折騰人。

前年，又是一個大戶人家辦喜事，那夜五叔醉了，而且一直未醒。五嬸一家很平靜，認為五叔享了不少年的福，走得值。五叔走的第二天，九公也走了。五嬸突然嚎啕不已，對著五叔的遺像說，你的命咋這么苦哩!

二毛

二毛是故鄉(xiāng)一個不可不說，也不可多說的人物。

故鄉(xiāng)的天空總是湛藍湛藍的，仿佛是用潔白的云朵抹了無數(shù)遍似的。然而二毛卻說，他的天空是用一塊臟兮兮油膩膩的抹布擦的，怎么也擦不凈。

二毛之所以叫二毛，是因為他既是一個愣頭愣腦的毛頭小子，又有一個毛手毛腳的壞毛病。

二毛第一次干那事，是拿了隔壁人家的一個雞蛋，換了根冰棒吃。二毛最后一次干那事，是把別人的伏爾加轎車開了回來。這期間二毛在號子里呆過四次。只是五進宮時，沒能像先前那樣十天半個月就出來了。辦案的都是二毛的熟人，都替二毛惋惜，說挺聰明的一個孩子，怎么就邪了呢?二毛媽給二毛算過命，說二毛是天上的星宿。二毛自己也說，沒辦法，這么多年，習慣了。

五年后二毛回來了，二毛的父母都過世了，二毛的手腳不是干農(nóng)活的料，于是就在國道邊搭了個修車棚，先修自行車。起初生意還好，但沒有一個回頭客，盡管二毛的手藝和態(tài)度都好，上門的人還是少。二毛后來才知道，全因自己是個“重點人口”。二毛失落了，每次都想用鉗子把自己的手鉗了，再讓它長出雙新手來。

一日，一個老漢推車來補胎，二毛見老漢愁容滿面，知是有心事。二毛一邊修車，一邊與老漢搭話。老漢嘆了口氣，眼淚馬上就下來了，說，兒子在醫(yī)院，明天開刀，我在鎮(zhèn)上剛借的兩萬塊錢被偷了。老漢繼續(xù)說，錢沒了，兒子也就沒治了。二毛說，別哭，等我會兒。

約半個時辰，二毛騎車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老漢眼熟的紙包，說，對不起，是我一個兄弟干的，你數(shù)數(shù)一分錢未動。

老漢又是一陣淚水漣漣，給二毛磕了個響頭。二毛說，沒什么，賊也有道。這是二毛第一次做好事。說來也怪，自那日之后，二毛的生意日盛一日。不久，二毛修理鋪的項目也從原來單一修自行車，擴大到修摩托車、小轎車，有雇工近二十人，成了名符其實的修理廠。

又一日，一輛黑色的轎車在二毛的修理廠門口停了下來，車上下來一位西裝革履戴近視鏡的年輕人，看著二毛問，二毛師傅你還認識我嗎?二毛搖頭。年輕人說，我就是十三年前你救過的那個李寶松。二毛定睛一看，果真是十三年前險些因兩萬塊錢住院費而誤了性命的那個年輕人。

原來，李寶松那年大難不死，第二年便考取重點大學，后來分配到市計委工作，現(xiàn)在是專管項目工作的科長。二毛遇著了貴人，在李寶松的幫助下，二毛爭取了一大筆項目資金，承包了家鄉(xiāng)的千畝山林，辦起了觀光農(nóng)業(yè)。后來，李寶松又調(diào)回家鄉(xiāng)縣當起了常務(wù)副縣長，二毛和李寶松成了朋友，二毛就在家鄉(xiāng)成了不可一世的人物。

一次，二毛進城找我，還帶著一個好看的女秘書。二毛說，是從聯(lián)大招聘來的公關(guān)部經(jīng)理，姓馬。二毛將一個裝有現(xiàn)金的信封遞給我，說，紅楓嶺出了兩個“家”，一個是你，大名鼎鼎的作家，一個是我，好歹也是個農(nóng)民企業(yè)家。我看著錢遲疑了一會。二毛說，這不是行賄，這錢絕對干凈，是我的血汗，我求你給辦件事。我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能辦的事我一定會辦的，要什么錢呢?多寒磣人。二毛說，給我寫本書，這是我的資料。我接過二毛遞來的一疊資料時，發(fā)現(xiàn)二毛雙手戴著滿滿的十一個黃亮亮的戒指，因為二毛是“六指子”。據(jù)說，二毛幾次犯案都是因為這個“六指子”，同伴兒都勸他把它手術(shù)了。二毛說，爹媽給的，手術(shù)不得，我痛，爹媽也痛。

二毛的資料，也就是與省、市、縣、鄉(xiāng)和村里的一些領(lǐng)導的合影照片。我不忍拒絕，便應(yīng)承下來，說，等些日子，我去你那看看，多掌握些情況再寫。二毛說，行，中午我請客，聽說城里有什么“人體盛”?我們就去整那個，開心。我說，不了，我還有事，這錢你先帶回去，等書寫好再給不遲。二毛說，這幾個鳥錢算什么，“六一”我給紅楓嶺小學捐了十萬。于是二毛放下錢，駕著奧迪帶著馬經(jīng)理跑了。

不多時，我回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真像一壇陳年的老酒，你只要咂吧一下嘴，就會悠篤篤的。我在二毛的公司住了半個月，二毛的確是一個回頭的浪子，這么多年干了不少的好事，為家鄉(xiāng)做了很大的貢獻。于是，我準備回城，著手給二毛樹碑立傳。

一個月后，洋洋二十萬言的《二毛傳》初稿出來了。打二毛手機，告之“沒有應(yīng)答”，無奈，我只好再回故鄉(xiāng)一趟。

到了紅楓嶺，才知道二毛又犯事了，還是因那毛手毛腳的老毛病出的事。原來，縣里調(diào)整班子，書記調(diào)走了，縣長被任命為書記，縣長的位置就空出來了，而能勝任這個角色的只有常務(wù)副縣長和一個副書記。為此，李寶松請來二毛商量對策。最后二毛決定讓那位副書記身敗名裂，不戰(zhàn)而退，讓李寶松當仁不讓。于是二毛將十張總額為二十萬元的超市金卡交給了一個“道上”的朋友，讓他當天晚上用透明膠粘到那副書記家客廳的茶幾肚上。那晚二毛又打了個匿名電話給市糾風辦，讓糾風辦的人趕快到那副書記家搜查。如果沒出意外，二毛這場栽贓的雙簧的確演得不錯，然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二毛的朋友，因貪杯遲到了一小時，結(jié)果在那副書記家門口讓糾風辦的人逮個正著，案子很快犯了……

那天我去看守所采訪，見著了二毛。我問，那書還出嗎?二毛說，還出個鳥啊。二毛又說，我求你辦件事。我說可以。二毛讓我去做那馬經(jīng)理的工作，把二毛的千畝林場全部給她，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二毛還說，他和馬經(jīng)理好的時候，絕對沒有那毛手毛腳的毛病，那孩子生下來一定不會是賊。我不忍心拒絕，說我一定去說服她。

走時，我認為二毛要哭，不料，二毛卻笑得很開心。

責任編輯 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