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唱的歌,直到今天還沒有唱出。
每天我總在樂器上調理弦索。
時間還沒有到來,歌詞也未曾填好;只有愿望的苦痛在我心中
--泰戈爾
暖暖的日光如一曲秋天里最動人的歌,把我喚醒。它溫柔地像絲綢般滑過我的被子,散落在我的床上。我舔著陽光,像糖,酥酥的甜。我望著指甲上的光斑,試著把它挪動,它卻滑到指縫里,我便這么躺著,讓陽光暖暖的手貼著我的臉蛋,一如10年前那個秋天。
是的,10年前的那個秋天,我也這么躺著,任憑酥松的陽光的金發(fā)飄散在我的眼前。然而我很快躺不住了,香香的柴草味和醉人的松糕香透過二樓的木地板牽住了我的鼻子,而窗外大雁南歸的身影更撥動著我的心弦?!巴馄牛⊥馄?!”5歲的我便開始呼喚那個熟悉的身影,直到她急急忙忙踩著吱呀的木樓梯上來,用熟悉的鑰匙聲安慰舞著的那雙小手,帶著一身秋天的氣息抱住漲紅了小臉的我,給我穿好衣服,把我的冰冷的襪子塞進她的胸口暖暖,再給我穿上。然后,外婆努力抱著胖胖的我離開了那張和她一樣年長的雕花木床,把我抱到了灶臺前讓我抓溫暖的松糕,再把我抱到院子里。我透過外婆的肩膀看到了那棵大柿子樹上如燈籠一樣的紅柿子,興奮極了。我把頭埋進外婆灰白的頭發(fā)里,沒等她說下一個“寶寶乖”便掙脫了下來。
柿子樹可真大呀,那一個個紅色的柿子在晨光中閃爍,好像每一個都和我一樣,興奮的小臉漲得通紅。我抱住樹干往上看,天上的云很白很大,仿佛要穿過樹枝壓下來,灰白夾黑的樹枝仿佛外婆的頭發(fā)。如果外婆的頭上也掛這么多柿子,一定很好看。我便伸出手想去抓柿子,發(fā)現(xiàn)連最矮的樹枝也離我很遠。我松開了樹干,望著柿子,憤憤地想:“等以后我和小舅一樣高了,我就爬上去,一個人把柿子全吃光?!?/p>
風在陽光中東奔西撞,一如到處亂跑的我。風調皮地把柿子樹上僅存的幾片落葉扯下來當衣裳,又嫌它們不時尚,全丟到了地上。我便像個小圓球在落葉上開心地蹦來蹦去,踩得它們沙沙作響,發(fā)出一陣獨有的清香。停下來看看,院子里全是樹,都掛了鮮艷飽滿的果子,像一個個動聽的音符,敲打著我的眼睛,陽光和風像裸體的孩子在枝干間穿行。院子的墻是用石頭砌的,矮矮的,爬滿了青苔。墻角那只報紙糊的風箏只剩了骨架,像一張滑稽的笑臉。石墻底下是一些枯黃的雜草,馬蘭頭呀,扇葉草呀,都像我一般,無拘無束自由地長著。在雜草上壓兩塊磚頭,5歲的我便可以和一些枝頭的柿子一起,探出頭看墻外的世界。先是大片秋收后的田野,被拾掇得干干凈凈,一切要發(fā)生的,一切已經來到的,它都將容納;再后面便是一排排的山,如媽媽躺下時那優(yōu)美的曲線,只是著了黃黃的色彩,僅露著的幾點綠,怕是松柏。我咬著松糕,聽到了頭頂的歌聲,是鳥叫嗎?不是,冬天鳥少,連叫聲也被藏起來了。那是什么?那聲音從深不可測的天空傾瀉下來,仿佛是一只無形的手撥響了秋天的豎琴,那琴聲如翅膀落到了我肩上,5歲的那個胖乎乎的我肩上,冰冷的松糕掉到地上。5歲的我覺得飛在秋天的院子里的感覺真好,這感覺一直到現(xiàn)在都可以抓住。
是的,這感覺到現(xiàn)在都可以抓住,但卻像斷了線的風箏,再也不會擁有。穿過了交錯的高架橋,掠過了威嚴的高樓,我回到了田野。田野在我嶄新的球鞋下哭泣,因為再過幾天它便會成為一群人的房子。我吻著泥土的芬芳,仿佛我的血液就在那泥土下流淌。愛默生是否會站在這兒大叫:“勞動是上帝的教育,田野是我們和大自然的基本聯(lián)系?!蔽铱鄲灥負u搖頭,世界上為什么會有一些人,一輩子未曾踏上田野,卻要毀滅它。我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希望看到家,看到外婆臉上慈祥的笑容和那些落葉。
水泥墻,水泥地,為什么冰冷的感覺會出現(xiàn)在秋天暖暖的日光里,而那日光為何也夾雜著水泥的澀味,像一只破損的風琴,不成調地鳴唱著。我呆立在2米高的水泥墻內,望著僅存的一棵柿子樹孤寂的身影,突然明白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便再也無法回來了。
水泥地被淚水彈響了。
我扶著外婆坐到院子里,聽秋風百無聊賴地擦過一些塵土。5歲的表弟豆豆在地上傻乎乎地用腳畫著圈,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忽然他抬頭看著我:“姐姐,這院子里有什么事情好玩呀?”
我啞然,心像正在西沉的落日,直往下掉。
豆豆身后那唯一的柿樹落下了最后一片葉子。
那葉子的清香,
落在人心靈上,
比秋雨還要陰冷,
那一只只柿子像哭紅了的眼睛。
我聽到了大柿樹的嘆息,柿子樹從什么時候起愛慨嘆,愛重溫夕陽了呢?我想。那是在我15歲的時候,對著一片將失去和已經失去的土地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