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把他點燈熬油嘔心瀝血潑灑出來的一堆文字梳理了一番,欲出個集子。是夜,我接過手稿約了約,沉甸甸地使人心酸,使人勾連起早年的一個幻想。我幻想給兄畫一幅像,這幅畫像在我構(gòu)思了將近三千六百個日和夜之后,終于畫出了一個奇高奇瘦的“人”字。
我笑著把那個奇寫的“人”字拿給兄看,他先是驚疑,不明白這是個什么東西。待兄恍然悟出這東西即他時,便不再言語,燃起一根香煙(兄在平時是不染香煙的),在朦朧的煙霧中輕聲地說:“畫吧。任你去畫?!蔽也辉冁倚?,不再把兄的瘦長條個兒、瘦長條臉、駝背、八字腳當(dāng)做樂兒,鄭重其事地將東西似的“兄”珍存了起來。
父親意外而又意料中走的那年,兄不是這個樣子。那時,他十四歲,生得濃眉大眼,虎虎氣勢招人喜愛,更得父親歡心,整日影跟神隨,走召公、到法門、去闖生活大世界??墒歉赣H走了,在那個秋風(fēng)掃落葉的晚上,背著文革巨大的精神折磨結(jié)束了他一個莊稼把式和鄉(xiāng)里人的生命。
兄不明白世事的悲涼。
但悲涼的世事壓得兄的背從此再直不起來,腿也彎了,一雙四十三碼的大腳就往外撇,走起路來一搖一搖,給人的印象好辛酸、好蒼涼。
兄輟學(xué)了。十四歲年紀(jì)的人兒,一夜間變得成熟了。這種精神上的成熟和肉體上的稚嫩極不相符,可兄似無感覺。在與母親相依為命地從老宅搬出來,到村口“新院”遙望星河的時候,西北風(fēng)裹著霜雪蓋地鋪天而降,用樹枝撐起的窗洞任母親怎么封堵,也擋不住寒流的滲透,缺吃短燒的母親便只有唉聲嘆氣。兄什么話也沒說,也未向母親告別,拿了一根繩子,頭也不回地上了喬山。
兄以后的人生就是這么走過來的。生活注定了他的生生不息,鍥而不舍。
兩日后,兄猶如一只刺猬,蜷縮在一捆柴火下面,讓人感覺是柴火垛顫顫地進(jìn)了門。
在他的身后,還有一大捆一大捆的山柴積在借來的架子車上。
喬山上有豹、有狼、有冤魂野鬼,兒啊,兒是咋過來的?母親蒼白的頭搖著,兩眼噙著淚水。兄卻抹抹臉上的污垢和血痂,很自信地笑了。
兄的生命力不值錢。兄的生命力卻呈現(xiàn)出少有的旺盛和適應(yīng)性。他的人生、他的生命力,幾乎包含了廣大中國農(nóng)民不棄生命之苦,一代一代,像泥土、像日月一樣追求生命的精神。他沒有偉岸,也沒有清高。他的人生決定了他的世俗,他的無奈。
兄用他在喬山上煉就的一副肩膀,一雙手,又學(xué)會木匠和漆匠。到他十八歲的時候,已經(jīng)是那一帶叫得響的匠人了。兄為人蓋房、打家具,吃百家飯,睡百家屋,兄的肚子裝滿了百家的故事。這些故事在兄的腦子里沉淀、起??;再沉淀、再起浮。到二十八歲那年,兄感覺到那些個故事的躁動和鼓舞,他是該把他們講出來了。
兄十四歲失學(xué),兄為煉就講故事的本領(lǐng)吃盡了苦頭。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只要是決定干的事,總是一絲不茍。因為他知道,從做木匠到講故事,是一段很長的距離,是他精神和人格的一種飛躍。要實現(xiàn)這一飛躍,不脫幾層皮,不掉幾斤肉,是不可能的。那幾乎是一個脫胎換骨的過程。
八百里秦川厚土賦予了他一身的豪邁,他賴以生長的喬山又給了他無盡的靈氣。盡管喬山與眾多大山比起來,只是一個土疙瘩??伤€是山,一架無法抹掉的山。從《染紅脖兒的小鴨》到《渭河五女》到《白土壕》到……兄只管一路講著他的故事。
講故事的兄做了“寫”家(當(dāng)?shù)厝苏Z)。
做了寫家的兄依然是個駝背、彎彎腿、八字腳;依然世俗,依然無奈;依然不得偉岸、不得清高。他無法“洋”起來,即使穿西裝打領(lǐng)帶,依然是個土包子,因為給他勇氣的喬山就是個土包子。
兄便是書的作者吳克敬,我即是兄的婆娘陳乃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