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給我們?nèi)康睦硐耄柟猓瑝粝?，希望?/p>

——題記

石小淺

我的周身出現(xiàn)了一片波光瀲滟的葦草地，那樣郁郁蔥蔥，仿佛水一樣把我溫柔地浸沒的葦草地。讓我不住地下沉，下沉，緩緩下落。直至整個世界都蕩漾出一種青翠的顏色，如同夜幕中的湖水，波瀾不驚。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有誰可以相依。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是什么，明天是什么顏色。我只是不停地沉沒，沉沒，一直到世界都是寂靜無聲的沉默。

許多個夜晚，我就這樣在讓我想破頭皮的數(shù)學題中睡去，臺燈沒有關，右手還握著筆。我不知道我已經(jīng)做完了多少題目。只知道我沒做完的題目永遠比做完的多。我拼命地思考著數(shù)學題，頭腦中思想的纖維嘩嘩作響，整個頭都因此而疼起來。直到那一片沉靜的葦草地的出現(xiàn)。

我想就這樣一直沉沉睡去，沉浸其中，忘記那些可惡的數(shù)學題。

莫小葦

我每天上學都會路過一片葦草地。它們雖然有千萬的同類，但是每一株都是特殊的，迎風飛揚的身姿永遠婀娜多姿。我走過那一片會跳舞的葦草地，爬過一座山，然后到達學校。爹說，即使是這一所不大的只有幾十人的學堂，也是來之不易。我沒有文化，但不能虧待了娃。囡囡，你要好好學啊。

我知道爹的期盼，從他看見村里那惟一的一臺電視里播放大千世界的時候眼睛中閃爍出的光芒起，我便深深知道他的期盼。他常常說的一句話是，囡囡，無論如何，咱不能讓別人看扁，無論如何，咱都要有自己的思想。

我記得爹的那句話。我對爹娘說，我終有一天是要離開這里的，帶著你們，離開這里。我望著他們明亮的眼睛，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我每日每日地穿梭在大山和葦草地之間，目睹著它們一年四季的變換。我是如此期盼到外面的世界觀望，我的夢想，我的理想。

石小淺

我忘記自己這樣疲倦地前行已經(jīng)有多久。久得沒有盡頭。從什么時候，我的數(shù)學就學不好了?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那些應用題讓我做得頭疼。在我做了一個晚上依然沒做完的第二天，我終于拿來同學的作業(yè)抄了上去?？墒抢蠋焻s發(fā)現(xiàn)了。老師在午后的陽光下摔著我的本子，然后沖我生氣地吼：石小淺!難道你沒有自己的思想嗎?難道你一定要抄別人的嗎?

她的影子從高處籠罩下來，于是我處在她的陰影之中。陽光很好，空氣中有丁香花的味道，遠方有葦草的氣息。我試圖去呼吸新鮮空氣，卻只有壓抑。

她不知道對于十二歲的孩子是怎樣的挫折。我有自己的思想，我對自己默默地說。我有自己的思想，我堅定地對自己說。

在那個春日的午后，我發(fā)誓從此要用自己的思想解決問題，一切問題。

莫小葦

那場洪水是我生命中的浩劫。我看著那一條平日里安靜的河流猛然就漲成了洪水猛獸，那些搖曳多姿的葦草地就那樣被他們所吞沒，同時吞沒的，還有爹的生命。

這個夏天是前所未有的漫長，往年的夏日我會在那一片葦草地里嬉戲，然而我所有的快樂和希望都伴隨著河流的決堤而崩潰，分崩離析。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我似乎還可以看見他對著村子里惟一的電視機眼睛發(fā)光的樣子，他用粗糙的手掌摸摸我的頭，然后對我說：“囡囡，無論如何，咱要有自己的思想?！笔悄欠N堅定的樣子。他把他的希望都寄托給我，然后拼命地支撐起這個家，支撐起整片天空。

夏天終于過去了。然而此時我卻寧愿停留在夏天如噩夢般的日子里，因為娘艱難地在我上學前對我說：“囡囡……你爹走了，而弟弟還要上學。我們家實在是困難，你已經(jīng)十五歲了……快讀完中學了。男孩怎么說都比女孩有希望……你，讓弟弟去上學吧，你在家，好嗎?”

我似乎被雷劈了一樣的驚愕。我哭出來，娘!沒有知識，怎么能走出這一片地方!爹的離開不就是因為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貧窮的地方嗎?娘!你怎么能不讓我上學呢!我們?nèi)康某雎?，就是要有自己的思?娘!

她用力地摸我的頭，淚水像夏日里決堤的洪水一樣涌出來，“囡囡，娘也沒有辦法啊。囡囡?！?/p>

我和娘，不知道第幾次地哭成一團。我脆弱得仿佛就像河岸邊那一片葦草地。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我的全部思想，便輕而易舉地，無足輕重地死去。

九月到來的時候，弟弟再次走進了學校。而我，待在家里。河水已經(jīng)退去了，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那片蔥綠的葦草地埋藏了我的一切。我一切的光明與希望。

石小淺

我看著數(shù)學老師從高往低瀆著成績單。她手中的那卷紙越來越薄卻始終沒有我的名字。數(shù)學老師總是溫和地對我說，小淺，相信自己的數(shù)學終究能學好的。我一次次地伴隨著數(shù)學沉浸到思想的谷底，卻依然是無能為力。我看著卷子上的分數(shù)從未感覺如此無助。

班主任此時在說：“我們要為災區(qū)捐獻物資，大家把自己家里的衣服被子什么的拿來一些，文具也可以?！?/p>

我蔫了一樣地趴在桌子上，突發(fā)奇想決定給那個陌生的拿到了我的文具盒的人寫信。在那樣遙遠的地方，應該不會有我這樣壓抑到窒息的學生。那片葦草地一定就存在于近旁，永遠是青翠欲滴的美好模樣。

沒有人知道我心中關于數(shù)學的無助。當四年前我發(fā)誓要用自己的思想解決一切問題的時候就注定了征途茫遠。我對自己說，不要哭，挺住。

莫小葦

洪水過后是四面八方的人來支援。我看著卡車進進出出，心中默然。再多的物資也無法挽回我的理想。我拿了生活中必須的衣服棉被，拿了一打紙和一個文具盒。那個文具盒是我曾經(jīng)的渴望。我現(xiàn)在擁有了，卻已經(jīng)沒有用了。我細細地端詳著上面精美的圖案，幾乎嶄新的外表。里面有一張紙，上面用雋秀的字體寫著一些話：

同學你好!

我想你能拿這個文具盒一定是個學生了。我不知道這封信終將寄到哪里去，但是既然能通過這樣認識就是朋友了(不過好像你還沒有認可)。不如我先介紹一下自己吧。我現(xiàn)在上高一，十六歲，是個女生。生活在一個喧囂的城市，每天做很多很多習題，我常常做著做著就會睡去(不要笑話我)。我最頭疼的科目是數(shù)學和物理，但是依然喜歡考試成功的那種喜悅。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放棄學習，對吧?可是不瞞你說，就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的數(shù)學又考砸了。寫著寫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你給我寫信好嗎?地址和郵票已附在信封里了。老天保佑你能看到這封信。

內(nèi)心十分郁悶的：石小淺

我?guī)е浜团d奮看完信，想像著她在城市里的樣子，是不是就像那些電視里的人一樣?一種新鮮的喜悅沖淡了連續(xù)多日的悲傷。我望了望遠方那一片葦草地，雖然秋天已經(jīng)到了，但是他們卻開始了生生不息的挺拔。

石小淺

同學跑過來告訴我說：“小淺，小淺你知道嗎?那個女生得精神病了?！?/p>

我瞬間錯愕，然后不相信地說：“沒有這么開玩笑的吧?”

她一臉認真的表情。然后說：“誰騙你啊，就是那個女生。你的初中同學啊，她，得，精，神，病，了?！?/p>

她一字一頓地說。此時我和她走過長長的走廊到了信箱前面，我手有點不聽話地拿起開信箱的鑰匙，心里是排山倒海的難過。問道，怎么會這樣啊?

其實我是明知故問的。雖然那個女生依然是安靜的，但是一些東西，已經(jīng)在改變，她再也不是曾經(jīng)的自己了。

信箱里有我的信。是陌生的地址。我好奇地拆開，映人眼簾的是簡約的字跡和干凈的信紙。

小淺你好!

很驚訝也很高興看到你的信。我來介紹一下自己吧，我叫莫小葦，十五歲。今年夏天我們這里發(fā)洪水，不過想來你也知道了。如果不是洪水，也不會收到你的救災物品。爹在洪水中去世了，我也無法上學了。我家旁邊就有一片葦草地。我叫莫小葦，因為我爹希望我像葦草一樣的美好，清新。雖然平凡無奇，但是有自己的特點。說實在的，我很羨慕你。我想讀書都讀不了。不知道你能不能體會我這樣的感受。

似乎是沉重了一些。講點快樂的事吧。原來我每天上學都能路過那片葦草地，它們仿佛會跳舞一樣。如果你能來這里就好了。這個夏天起，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快樂過了。收到你的信，真的是我最最快樂的一次。

希望你能快樂的：小葦

世界的旋律有時是如此出奇不意。我那天隨意的信竟然收到了回信，并且對方是同齡女生。我坐在九月的陽光下給她回信，有時這樣的驚喜會給平淡無奇的生活帶來別樣色彩。然而提起筆來卻是沉重的一桿筆。我的腦子里亂轟轟地充斥著剛才的事情，于是只有順其自然地寫下去——

莫小葦

再收到小淺的信完全是出乎意料。雖然我無數(shù)次地期盼能收到她的信。我看著她鄭重其事地在信封上寫著：莫小葦收。瞬間感受到了陽光的力量。我迫不及待地拆開信。

小葦你好!

收到你的信真是太意外了。沒想到你真的收到并且回信了!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但是希望你一切都好。小葦，我有我的難過，你有你的悲傷。就在剛才，我知道我的一個初中同學精神失常了。我前幾天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安靜的樣子。她對我微笑，然后說小淺你好?？墒窃谖椅粗臅r候，她卻進入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她某些時刻不再擁有自己的思想。人是如此的脆弱，我不想用這個詞，卻依然想到行尸走肉。小葦，不可以放棄，有思想，我們的生活才有希望，有光。

沉重中帶著期盼的：小淺

小淺每次都會很細心地在信封里寄來郵票。我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我在家里幫娘做一些事情，或者去山上采一些野菜、蘑菇。盡管我和娘盡可能地節(jié)約開支，弟弟也懂事地不要任何東西，可是家里依然越來越拮據(jù)。

就在我以為一切都會漸漸好起來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娘那天吃完飯后把我拉到她面前，猶豫了一下說：“囡囡，我們家這么困難，陳伯伯愿意幫助我們……但是你得嫁過去……”

我沒有聽清她下面究竟要說什么。我的腦子里發(fā)出轟隆的聲響。

“囡囡。你已經(jīng)十五歲了，鄰家的女孩十五歲也已經(jīng)嫁人了……”

“娘!我們不能再這樣守舊下去，這樣下去，我們永遠要世代地蝸居在這里，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我有自己的想法!娘!”

……

我不知道最后的爭執(zhí)結(jié)果是如何。我只記得我趴在矮小的床邊給小淺寫信，燈光昏暗，窗外的葦草嘩嘩作響。那是九月的一個夜晚，暗得嚇人，沒有一點光芒。

石小淺

我童年的記憶并非全是美好。某一個暑假，父母曠日持久地吵架。我躲在自己的房間里，聽到不遠處的咒罵、花瓶破碎的聲音、母親的哭聲，害怕得不能自已。汗水和淚水一并流了下來，我沒有開燈。四周仿佛都變得無限延展而空曠，我坐立不安，不知所措。那年八月沒有清風，沒有桂花香，沒有知了的歌聲。是那樣的漫長。

直到那一天，媽媽溫柔而冷靜地問我：“小淺，如果爸爸媽媽分開了，你愿意和誰過?”

我的頭腦轟然作響，選準?是爸爸還是媽媽?我該拿㈩自己的思想來選擇的。然而我思考的結(jié)果，卻是順勢崩潰的哭聲。我清醒地哭丁出來。這是我在他們而前，做過的惟一掙扎。

后來忘記什么時候他們已經(jīng)不再吵架。我不清楚最終究竟是什么決定了他們那樣，關于我童年的噩夢也只有那一個暑假。

在我看小葦?shù)男诺臅r候，不能自已地想起那一段往事。我看信的時候心都被抽緊了，不斷地收縮，疼痛。

小淺你好!

說起來你也許不相信，但是娘讓我嫁人。只有那樣，我們才能生活下去。我有自己的看法，我不想這樣。我剛剛和娘吵過架。淚水還掛在臉上。小淺，我能遇見你是幸運，我無論如何都會珍惜，，我多么羨慕你，可以走自己的路。

愿你好的：小葦

我拿著信愣在那兒，她不該承受這么多命運的不公平。人生如此短暫，為了理想而奔忙的㈠子又是如此繁多。有些人流淚有些人歡笑。有些人的生活方式我一輩子都無法見識到，而有些人是我一輩子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標。這些我都不知道，都無法知道。

我張望著理想，突然有—種遙不可及的沉重。

莫小葦

我恍惚地出門，九月雨后的路有一點滑。我按照熟悉的路線爬山，可是突然腳下一滑，重心不穩(wěn)地就摔了下去。

我從高高的山上飛了起來，只是幾秒的呼嘯。我來不及思考，上天仿佛賜予了翅膀而我卻不能掌握自己飛翔的方向。我㈩奇地平靜，甚至可以聽到夾雜在風中自己呼吸的聲音。一瞬間，我甚至想要放聲歌唱起來，我從來沒感覺到如此輕松。

生命如此脆弱，不過盈盈一握。那一刻，我終于看清了自己的路，看清了自己的前途。

十五歲那一年，我從山上跌了下來，跌在葦草地里，并且從此不再醒來。

石小淺

當我從那片葦草地里醒過來的時候，天空已經(jīng)泛白。我不知道我究竟睡了多久，是五秒，五分鐘，還是五個小時。我似乎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夢境中那個叫莫小葦?shù)呐⒃谌敳莸乩锼萌绱藢庫o。我想著那個熟悉的名字，就是那天給我寫信的女孩嗎? 我心情無比地沉重而又輕松。我收起數(shù)學題，翻出信紙，開始寫信。

小葦你好!

我看到一句話，“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是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因此，我們?nèi)康淖饑谰驮谟谒枷搿薄?/p>

這句話送給你，為了你獨立思考的理想。無論是我現(xiàn)在學不好的數(shù)學，還是你要接受的事實，都不能讓理想破碎。小葦，我怎樣說才能安慰你?我給你寄一些東西，希望能有用。

憂心忡忡的：小淺

我封上信封，找出一些書，拿出一些零用錢。想著上學時就去把這些東西寄給小葦。她在遙遠的地方，她生活中不應該全是悲傷。她還擁有陽光，擁有希望。

莫小葦

然而一切不過都是思考中的未知。就如同小淺不會知道小葦已經(jīng)收不到她的信，再也收不到。永遠。

石小淺

萬籟俱寂的凌晨五點半，我前所未有的清醒著。樓前的草地上似乎還帶著秋末的露水。天已經(jīng)涼了下來。我突然有一種想觀看日出的欲望。我緩緩地，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東方。所有的人都還沉浸在睡夢中。陽光一點點地飛翔出來，一絲，一縷，一把，進而一片。我堅定不移地盯著它看，忽然間整個太陽都蹦了出來，我的眼睛被陽光射得生疼。那一刻我忘記了那些做不完的題目，忘記了種種的不盡人意。我深深呼吸，呼吸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射下的清新空氣，給了自己一個微笑后眼睛發(fā)亮，眼神堅定而充滿希望。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