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只瓷臼子
那一只瓷臼子就像厚實的缽子,很笨抽的樣子。那一只當年父親研藥用的瓷臼子自然沒有擺放在陳列櫥里或書桌上與我朝夕相伴。但我有時會忽然想起它,我會隱約聽到從某一個被淡忘的角落傳來它的聲音,均勻細柔的研藥聲。還會聞到一種特異的藥香。我默默坐著想它片刻而后找它。我能立即找到它,把它擱置于我的跟前,凝視它好長時間。
我把它擦拭得一塵不染,它仍是那么潔白。它的外壁上了白釉,這在我們居住的瓷鄉(xiāng)是一種很拿手的工藝。而內(nèi)膽是不能上釉的,稍稍有點粗糙,棒錘也是瓷的,藥物在它和臼子的對磨下,才能研細。
我輕輕撫摸它。撫摸它堅硬、冰涼的內(nèi)質(zhì)和細膩、光亮的肌理,撫摸一段很遙遠的時光……
這一刻,父親又回到我們的生活中了。幾十年過去了,父親還是當年的樣子。父親還是站在那兒研藥,他的前方、后方和一側(cè)是擺滿藥瓶、藥罐的櫥子。透過前面櫥子的玻璃,可望見掛在廳堂——確切地說是候診室,壁上琳瑯滿目、連成一片的“妙手回春”一類贊譽的賀匾。也許就因為這,父親總是在這個位置研藥。父親總是站著研藥,除了因為順勢,可能還帶有一種職業(yè)的肅然?站著鄭重其事地研藥,活兒看似簡單,實則是關(guān)聯(lián)著為病人驅(qū)除疾病取得健康的近乎虔誠的大事。
父親是靠刻苦鉆研成為那一帶鄉(xiāng)村的名醫(yī)的。他只當過幾年的學徒就告別繁華的城里,走向窮鄉(xiāng)僻壤去闖生活,他也就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走向一個全新的寬廣的天地。父親常常自己調(diào)配中、西藥。他有時將中藥研成細粉,便于病人服用。有時將幾種中藥、西藥按自己研究的配方研成一種,那就復(fù)雜些了,大都為了對付一些疑難的病癥。父親不用大藥鋪那種擺在地上,腳踩金屬輪子碾藥的藥臼。他用的是這一只本地瓷窯燒制的瓷臼,個頭不大,但用它細磨慢研,能得心應(yīng)手做出好活來。父親是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父親又是個認真而耐心的人,他可以一站大半天,獨自一人無聲無息地站在那里研藥。研藥研到手指頭捏一捏藥粉有種又細又滑的感覺大約是合乎標準了,藥研磨得夠細了,偶爾會有絲縷看不見的輕煙騰起沁人鼻孔,有時會打一個很痛快的噴嚏。有的藥不容易研細,得用極細密的銅絲篩子一遍遍篩過,一遍遍地研磨,那是一點也急不得的。我少不了時常要當父親的幫手,同父親“接力”。“可以了吧?”我常會不耐煩?!澳銛?shù),再兩百下?!备赣H看也沒看答道。寧可過頭也不能不到,這是他的哲學,但我那時是有點怕這一只瓷臼子,不是很情愿走近它。多少年過去了,我才明白我這大半輩子做了一些事情,其實靠的就是父親的這種用小小的瓷臼子研藥的精神。而我的不少欠缺,也正是因了未能真正學到父親的這種精神。
父親是早已走進天國了,我們家的診所也早已不復(fù)存在,那一只再也派不上用場的藥臼子卻還是完好無損,依舊透出一種質(zhì)樸而醒目的光華。小小氣溫計
父親生前行醫(yī)數(shù)十年,天天要同體溫計打交道。測試求診者的體溫,是判斷他們是否患病、患的是什么病的一道重要程序??筛赣H又十分關(guān)注氣溫的變化,我很小的時候就看到我們家的一面墻壁上掛著一支氣溫計,我那時實在不知道它的用途,只是??吹礁赣H走近它,很認真地查看。沒想到這一支小小的氣溫計現(xiàn)在還保存著。半個多世紀過去,我們家?guī)捉?jīng)搬遷,這樣的容易丟失、容易打碎的玻璃制品竟然能夠留存下來,恐怕純屬偶然。只是隨著年歲的增長,我越來越把這小玩藝兒看作是一件家傳的紀念品,一件父親的遺物。
好幾回,我仔細地翻來倒去地察看這一支氣溫計,像是要發(fā)現(xiàn)它可有什么奧秘似的。當然不會有什么奧秘隱藏其中,這一支氣溫計是現(xiàn)在還能見到的很普通的那種。長方形的薄薄的木板座沒有任何損傷,只是油漆有些剝落;明亮的玻璃細管里紅色的水銀汞柱似乎凝然不動,但氣溫變化時,它的升降無誤,功能全然沒有退化;它的鋁面有些消蝕,但刻度依舊清晰,廠名有些模糊了,是不是名牌這無關(guān)緊要。那一次我認真看它,發(fā)現(xiàn)它背后的一行字倒十分清晰:“這表偏低一度”。是父親一絲不茍的正楷筆跡,這使我十分驚訝。在我可是從來不管天熱天冷的,是什么原由使父親如此關(guān)注氣溫、講究氣溫的準確性呢——連一點點的誤差也得糾正?這也使我很是疑惑。當醫(yī)生的父親注重用體溫計測試病人的體溫,也不忘記時常為我們生存的世界量量溫度,難道他也關(guān)注世界是否得病,該如何醫(yī)治?也許因為他總是那么關(guān)愛妻子兒女,惦記著他們的起居冷暖?也許因為他得不避寒暑、不避風雨“全天候”出診去,而他的身體羸弱,不能不特別小心自己的身體……我想,熱愛生活、熱愛生命這是毫無疑義的吧。歷盡人世滄桑的父親心中更有一支溫度計,什么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他是深有體驗的。他有他自己對于人生哲學的理解和追求。
暖人的舊尼龍褲
衣櫥里一直存放著一條尼龍褲,這是海外的二姨回鄉(xiāng)時帶回來的,在當時算是較為罕見的“高檔晶”。父親生前穿它保暖,直到他病重臥床的最后那幾年。父親去世后,這一遺物歸我,我的個子和父親差不多,他的褲子我穿合適。一穿就穿了二十多年,穿到現(xiàn)在。
妻子早就買好了羊毛,要為我織羊毛褲,我不讓,寧可把羊毛撂在一邊。妻子還曾買回線褲??晌矣X得穿父親的這條舊尼龍褲不但長短合適,還有種特殊的溫暖,別無替代。那么多年了,也沒有任何破損,藍色也不褪;有些縫線斷了,脫了線,就請妻子給縫好。
都說年紀大了,別讓腿冷了。我似乎也變得怕冷。每當冬天臨近,特別是碰到寒流襲來,讓人從腳直冷上來,時不時要打哆嗦。我就會想起父親,記起要親近父親,記起該穿上父親那件舊尼龍褲。一穿上這一件年年寒冷時節(jié)我都要穿的父親的舊褲子,便有一種溫暖流貫全身,便會聯(lián)想起父親的品德,聯(lián)想起父親一生的辛勞,聯(lián)想起父親的許多教誨、許多慈愛,從心靈深處涌起一陣熱潮,一直涌到雙眼!我眼前的世界會霎時變得有點模糊,隨即又變得格外清晰。一種生死兩茫茫的無情的隔離隨即相通了,紛繁的思緒沉靜了下來,飄游的思念得以依托……這時,我覺得這一件在許多人看來早巳過時的、該丟棄的藍色的舊尼龍褲實在是什么“太空”之類時髦的保暖用品都不能相比的!永不消褪的父愛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我到福州上大學和畢業(yè)后到軍墾農(nóng)場“鍛煉”期間,父親不能像往常那樣隨時給我耳提面命的教示和關(guān)懷了,而只能給我寫信。父親那時已經(jīng)年老多病,可以想像他戴著老花鏡一筆一畫伏案寫信的艱難。也許父親就只給我一人寫信。我是父親最小的兒子,不在他的身邊他不放心?,F(xiàn)在,父親給我的這幾十封歲月帶不走的信,就顯得格外珍貴。這真要感謝那一段年月,感謝那一段離家的日子!當然,也要慶幸我當年就懂得珍惜這些信。
父親一生儉樸,就連寫信,用的也是價格最便宜的信箋,紙質(zhì)粗糙低劣,呈灰褐色。信封是用過的,翻一面糊好再用。但父親的字寫得好——老一輩知識分子都注重學習書法,父親毛筆字寫得好,鋼筆字也老到、漂亮。信箋已有些破損,信角卷起,藏匿著多少歲月的積淀?寫信的墨水十分的優(yōu)質(zhì),字跡至今不見褪色。父親的信因而在我看來不啻于“文物”。父親信的內(nèi)容大多告知家中的事,現(xiàn)在重讀仿佛時光倒流,恍如隔世的一幕幕情景都映現(xiàn)在我的眼前了。信中教導我如何做人的道理,語不驚人,毫不深奧,甚至多用口語、土話,但因發(fā)自慈父的肺腑之言,是他數(shù)十年人生的總結(jié),總覺得啟人心智,格外令人難忘。父親信中談得最多的恐怕是敦促我刻苦學習、注意身體健康方面。那幾年我抽煙抽得厲害,父親幾乎每信提醒。父親是醫(yī)生,防病保健方面自然談得多。父親的每一封信都飽含著對于出門在外的小兒子深深的關(guān)切、深深的慈愛,我每一次收到他的信總是看了又看,深受感動!
父親的信成了我的珍藏。大學畢業(yè)后我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的折騰,到軍墾農(nóng)場勞動,到戴云山區(qū)工作,這些信都沒有丟失。數(shù)十年的時光一閃而過難以找尋,信,卻寂然無聲存放在我的抽屜里,令我隨時親近,真是莫大的安慰、莫大的寄托!
在我特別懷舊的時候、遭受挫折的時候、悲傷的時候、困惑的時候,我一定要靜下心來讀父親的信。我知道,我就要走進一個無邊的原野,那里開遍了五彩繽紛的、芳香的花朵,我得預(yù)備好虔誠、寬廣的心境?;蛘?,它是一貼良藥?讀它,能從頹廢、沮喪、疲沓中解脫而神清氣爽、振奮不已;有時讀著讀著;不經(jīng)意一顆淚珠滴落在信箋上,濡濕了一大片……父親似乎正坐在我的身邊?或者,他平靜地躺在病床上?他正慈愛地凝視著我。聽不到他的話語,但我知道他在說些什么。我手中的信,一字字、一句句在告訴我的,是父親說過多少回的關(guān)于人生、人生的信仰和追求;關(guān)于為人的品格、為人的修養(yǎng);關(guān)于認認真真做事、清清白白做人;關(guān)于人的肉體和靈魂的思考、海一樣的親情、日月可鑒的思想道德風范……有時,想看父親的信,又會突然消除念頭。開抽屜取信的鑰匙剛剛轉(zhuǎn)動就倒回了。我突然有點怕看父親的信,覺得面對它,面對數(shù)十年前留下的至今依然清晰的父親慈愛的心跡,而他那一顆深愛我的、搏動的心早已飛往天國,我的顫栗將難以自持!此刻,我肅穆地靜坐默想,想信里那些人世間最崇高、最無私,最能深入到人的靈魂深處的至理的、至愛的文字,恣意蒙受溫馨、圣潔的父愛的沐浴。
這灰褐色的、粗糙的信箋也許有一天將成為碎片,那用藍黑墨水書寫的文字也許有一天要淡化,但我要說,父親的教誨是永恒的,父親的慈愛永不消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