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 地
遍地棉花,遍地大麥,遍地小麥,遍地蘆柴,遍地是洋槐樹,——大蘇北,那一片輝煌你無法表達。
風吹過大麥地,金屬般鏗鏘的聲音,自遠而近,又由近而遠,忽然一片靜寂。你記得,麥地里有一座墳,是陳四爺?shù)膲灐j愃臓斣?jīng)是村里赫赫人物,打仗,睡女人,起房上梁,下河摸魚,樣樣在行。此刻陳四爺懶懶地躺在大麥地里,想給你一個驚喜。
墳地果然還在,卻沒能給你多大驚喜。千年不變大麥地,千年不變陳四爺,是你望鄉(xiāng)時的一聲嘆息。在你異鄉(xiāng)異地夢里,背景千篇一律是大麥地。麥苗青青,你妹坐在潮濕的地上唱歌;或者麥子抽穗,或者麥子揚花,陳四爺摟著一個女人坐在墳頭朝你笑。你從來沒有夢到過麥子收割,——這個季節(jié)你回來了,回來幫家里收割。收割的季節(jié),麥穗飽滿,麥芒尖銳。你每天聞著麥子的芳香,喝著粘稠的麥糊粥,晚上再不做麥子的夢,一定不做!
你喜歡“遍地”這個詞,毛茸茸,充滿質(zhì)感,好像鄉(xiāng)下男人手里緊握著的麥?;蛘呙拮选C藁ㄒ彩潜榈?,摘棉花的活最苦,你姐妹的手背每天被棉稈劃傷著,傷痕累累。你不能每個季節(jié)回家,你只能頻繁往家里寄護手霜。棉花棉花呀,你閉眼是滿地白棉花,睜眼卻是姐妹一雙血手。她們說:拔棉花稈子。她們輕巧地玩兒似地說拔棉花稈子。年年都拔,因為年年都種棉花。過年回家,你幫忙燒鍋蒸大饅頭,蒸大糕,煮粉條燒肉。灶膛里燒著棉花稈子,上頭有姐妹的血跡。吃下大饅頭大糕大肉,姐妹爭著把最新最重的棉花被子讓你蓋。蓋上蓋上啊,暖和,能暖和一年呢。
外面是雪,睡在暖和棉花里,你愿意自己來生做一根棉花稈子。有血跡的棉花稈子,煮大肉的棉花稈子。
楊槐樹,很賤的一種樹,只做普通家具,木頭板凳木頭桌子木頭床。低賤的樹,開出的花卻有樣子,不但香還能做菜。楊槐樹花炒韭菜是你喜歡吃的菜,有一年,娘托人帶給你一包楊槐樹花,經(jīng)過跋涉,樹花們萎頓不堪,水分盡失,香氣全無。你再不忍心吃它們,倒入護城河,讓它們飄去吧,運氣好的話,或許就能慢慢飄回家去。
蘆柴也是遍地。拔根的蘆柴花花,做啥?不做啥。蘆柴花開時,鄉(xiāng)下比較清閑,清閑也不能一樣事不做,就砍砍蘆柴,編編夏天睡覺的席子。蘆柴花沒多大用處,小孩子放在嘴邊吹了玩。一群小孩子,人人一捧,個個都吹,哪還了得?滿村莊都是蘆柴花。犯嫌的東西,飄起來了,看上去倒比錢還值錢。你迷路了,說起來可笑,你迷失在一堆蘆花里。死攪蠻纏的蘆花,隨風飄飛的蘆花,擋住你去路,弄得你心慌慌,亂了回家的腳步。就隨它去吧,你跟著蘆花來到河邊。河流是蘆花故鄉(xiāng),到了那里,它們安靜下來,重新棲回蘆柴頂端。
在蘇北,蘆柴和茅草一樣,是用途廣泛的植物。造房,修屋,編席子,燒鍋。它們真正是上得廳堂,下得茅房:屋脊上鋪一層,茅房山墻也披一層。清香蘆柴金黃茅草,一叢兩叢一攤兩攤接二連三,漲滿你眼睛,你坐在河邊不想動彈。面對空無一人的大河,面對沒完沒了的遍地,你點上一枝煙,——不摻假的蘇北煙,有嗆人辣味。你想大聲說話,你想一跳多高,你想用土話罵人,你還想做夢,睜開眼睛做一個白日夢,夢到什么都行。你卻無法表達此時的心情,你恨死自己了。大蘇北,遍地棉花遍地麥子遍地蘆柴遍地楊槐樹,遍地的遍地,那一片輝煌你至今無法表達。
女人們
蘇北女人帶出場的首先是她們的聲響。她們潑辣,性子烈,敢喝藥水敢上吊,世上沒有她們不敢做的事情。表現(xiàn)在聲響上是她們的大嗓門,一有響動,整個村子都能聽到:誰家女人跟婆婆吵架,被男人掀了嘴巴子,滿地打滾哭嚎爛罵;誰家媳婦跟男人打架,打不過,端起噴霧器里的樂果就喝,滿嘴白沫,那嘴還不閑著:我死了親媽媽我要死了你別跑我死了還找你做老婆叫你不得閑!
嘴巴上不依不饒,心里是服帖男人的,這是蘇北女人可愛之處。她們嘴上喊自己男人的是“殺千刀”“遭炮子”,心里叫他們“男子漢”,熱乎乎的,滾燙。就這德性。話又說回來,蘇北女人嘴巴厲害,手上功夫更厲害。下田干活不輸男子漢,割麥,摘棉花,拔棉花稈子,打場,甚至殺豬,做得兇。干活時沒有一個好看的樣子,跟鬼一樣。臉面上是灰,是汗,灰和汗化裝了她們的第二張臉?;覀兒箓冞€不識相,淌進大褲頭子,淹在那里,生疼。家里也是一把好手,做醬,腌蘿卜干子,喂豬食,洗衣裳,挑豬草,樣樣拿得起。還要趕集,張羅一家老小的衣裳鞋襪,兼顧東家長西家短,還要支起耳朵根子聽廣播,比干部還忙。
跟我家去,我煮好吃的把你?!匆娡馊耍齻兙狗滞鉄崆?,生怕外人說她們小氣,沒見過世面。掛在嘴邊的就是這句話:跟我家去,我煮好吃的把你。真有人老實跟她們家去了,不怕的,她們有準備。家里亂得插不進多余的腳,衣裳擱在鍋臺上,豬們大的帶著一群小的在房間里漫步。女主人倒熱情,從樟木箱里拖出一包馓子,油耗耗的,顏色不明亮。放糖水一沖,隔年油香氣漸漸迷惑起來。蘇北女人既會精打又能細算,會過日子是出了名的。就說眼前的馓子茶吧,女人的孩子滿地飛跑,她做月子時的馓子居然還能拿出來待客。蘇北女人眼一瞇說,我煮好吃的把你,吃不吃隨你。
她們做的大醬好吃,除了豆餅子,鹽鹵,大太陽,白天晚上露水,不能缺的是她們做醬時的那份寧靜,從頭至尾不說一句話,想想,真難為她們。她們把做好的醬燉到飯鍋上,她們把洗好的衣裳曬到柴禾堆上,小狗過來舔一口,大豬過來啃三啃,不管了不管了,吃大醬拌飯要緊。蘇北鹽堿地上的婦女都這樣,鄉(xiāng)風。大太陽一曬,大北風一刮,柴禾堆上衣裳就能干,也不費事。
最好的是她們在性事上很想得開,不會像一般女人那樣死腦筋,丟不開面子。她們或許會為一句半句口舌喝藥水甚至上吊,她們不會為一段艷史傷心,——不管這艷史主角是自家男人還是她們自己,是真不傷心。以一個外人眼光去看,這是天性,裝不像的?;蛟S她們骨子里隱隱地就盼著有一段艷史呢,自家男人有也罷,自己能有那更好。多美的一樁事:白天兩個人還假假地不說話,晚上心跳跳鉆進棉花地。棉花葉子嚓嚓嚓響遍全村,不怕。就這樣子,蘇北女人就這樣子,看得慣看,看不慣不看,隨意。
蘇北女人有時偷懶有時勤快,不一定。她們能一氣睡到天中,慵懶著,浮腫臉面,托小腰,一步三晃,上街買肉,下地割韭菜,回來時的腳步略略緊了緊,真的天中了,她們開始做韭菜盒子,男人和小孩家來要吃。過年最勤快,她們能三天三夜不睡,做饅頭,蒸糕,氽肉團子,炒花生炒瓜子,燒豬血子湯,鍋上鍋下忙。切肉的手就是燒鍋的手,棉花葉子摸過的手就是剝花生仁喂自家男人的手。
蘇北女人一雙手,冷不防開出乾坤之花。
站在茅廁旁邊大聲唱歌
我站在河邊,蘇北到處可見這種幾乎沒有風格的河流。稀疏或者濃密的蘆葦,明亮或者幽暗的河道。清涼河水,岸邊樹枝倒影紊亂,茅草覆蓋茅廁。南瓜花絲瓜花在茅廁上次第開出,黃一片花,紅一片花,逗引得蜜蜂蒼蠅嗡嗡嗡,跌斷小腰身。紅紅褲腰帶子一閃,茅廁里走出一個蘇北漢子。我一驚,他嘿嘿笑著,順手摘一條嫩黃瓜,呱嘰呱嘰走遠。迷人的漢子呵,他再不是我初戀情人。
青青蛙子響成一片,我想起大蘇北蛛網(wǎng)似的河流,想起寂寞漲滿水溝的菱角花,想起一片白茫茫雨簾,我的情人戴一頂白色鋼盔帽,笑盈盈從雨簾里鉆出來。
怎么摘的,到處是茅廁。怎么搞的,我的情人從雨簾一鉆就鉆進遍地茅廁。其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劃過他的上學,工作,不做官,做官,娶妻,生女,再生子。
大蘇北,事到如今,只剩下往事,我已精疲力竭。我惟有在茅廁旁邊大聲歌唱。
小學校只有露天茅廁,——也好意思叫茅廁,就是一個胖圓大坑,男坑女坑,隔一片雜樹林。秋天就好,茅廁旁邊會長出一群向日葵,無緣無故的,不知道是哪個人種下,反正每年都長。粗大毛刺葉子偶爾充當我們的手紙,握著葵花葉子,我們眼睛里開始亂炒葵花子,噴香。想得起來的還有:手搖上課鈴下課鈴,桐樹做的課桌不上漆,扛著家里的小板凳興沖沖上學,燭火搖搖晚自習,旁邊有一條飄滿水草和魚腥的小河,——想得起來的不只這些。
從前的風,從前的月,從前的氣息,從前的茅廁,從前的秋天葵花,而青梅的從前也是竹馬的從前。牲畜氣息。干草氣息。雨在黃爛泥里的味道。向晚煙囪的味道。大麥馇子粥慢慢撐開鍋蓋的味道?!羞@些僅僅只是一種流動的背景,背景之中,青梅竹馬是同桌的你,是晚自習時合用的一支搖晃蠟燭,是青青河邊兩棵青春白楊,是放學路上你追我趕飛揚塵土。
怎么樣?不怎么樣。往事是一只白頭翁,比我先一步白了少年頭。我不走,我仍然在茅廁旁邊大聲唱歌。
茅廁旁邊是河,是溝,濕潤或者干枯,太陽照到的地方,茅廁里的氣味飄得到處都是,所以不會忘記。從茅廁出來,手里拎著花褲腰帶,我看見河邊草窩里有五只鴨蛋,溫熱的。第二天還想撿鴨蛋,卻看到一個死小孩,是劉六媽家小四子,臉朝下淹死在茅廁前面的一條河里。
蘇北蘇北,我要離開你,茅廁茅廁我也要離開你。汽車在公路上跑,灰塵腳跟腳地跟著汽車跑。大蘇北,你為什么不下雨?下雨下雨了,我的蘇北情人從雨簾里鉆出來,他對我說:你不走。我不走我就是蘇北女人,小大子的媽,小二子的媽,小三子的媽。做完大醬,順便把褲頭曬到柴禾堆上。日子過悶了,找個男人鉆棉花地。棉花葉子嚓嚓嚓,我心飛翔。從汽車上看到我的情人坐在一根扁擔上,扁擔架在兩只糞桶上。他的后面是茅廁,葵花葉子剛剛發(fā)青。坐在扁擔上發(fā)呆的情人,望望我,我走了啊。
在茅廁旁邊大聲唱歌,把嗓子唱啞,沒用,我的情人他不會聽見。我走了啊,這回真走。在我的身后,蘆柴開花,沒有規(guī)矩地亂開亂開。開過我的辮梢,開過我的腰,開過我的脖子,開過我的頭頂,最后,完全淹沒了我。
大河流淌,陽光燦爛。大蘇北,我穿過你的骨頭,我仍然不能撫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