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時聽到的最后一個聲音,是我隔著千山萬水對她的呼喚。然而,我那一聲只屬于她的“奶奶”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互相撞擊,卻最終沒能留住她的最后一個微笑。
童年記憶中那些關(guān)于奶奶的畫面總是驚人地相似。穿過陰暗狹窄的弄堂,推開暗紅色的大門,我把小小的身子探進去,怯怯地叫一聲:“奶奶———”音調(diào)拖得柔軟而綿長,聲音在冰冷的空氣中輕輕流轉(zhuǎn)。奶奶總會倚在朱紅色的門扇上含笑看著我,向我緩緩伸出那一雙我最熟悉的手掌。奶奶的手干瘦得像一片在秋風(fēng)中簌簌顫抖的枯葉,然而手心里的糖果卻總是異常鮮亮,像一顆顆亮晶晶的星星映亮了我天真的雙眼。她看著我把糖果放到嘴里細細地吮,蒼老的笑容如一朵突然充盈了水分的花,在灰藍色的天空下欣然綻放。
我在她微笑的目光中一天天長大,終于明白了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不過是小店里價格低廉的劣質(zhì)產(chǎn)品。我漸漸地不再愛吃她的糖果,偶爾勉強地吃了,也總是背著她把糖吐掉??墒撬龔奈从X察,一如既往地向我伸出充滿憐愛的手掌。直到有一天,我把一顆粉紅色的糖果悄悄地吐到角落里,卻沒有注意到她瘦小的身影在門邊微微地晃動。她的笑容剎那間凝成一個奇怪的表情,明亮的眼睛望著我,里面的神采一點點地黯淡下去。我支吾著說:“這,這顆糖不太好吃……”她怔了怔,突然又笑了,撫著我的頭發(fā)喃喃地說:“不好吃就別吃,別吃了……”她眼里漫出來的憂傷如同夕陽下的白鴿,撲騰著翅膀,嘩啦啦地飛起來。從此以后,她空空的手掌總是習(xí)慣性地伸出來卻又緩緩地縮回去。她再也沒有給過我糖果,只給我留下了無窮的愧疚。
奶奶病倒后不久,全家人陪著她去買衣服。原本就矮小的她這時瘦得只剩個空殼子。她看中了一件深紅色的羊絨大衣,可就連店中最小的尺碼穿在她身上都顯得太過肥大。她站在試衣鏡前,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撫平,一邊摩挲,一邊靦腆地笑著:“挺好的,挺好的……”可她看不見,從后面望過去,那件大衣就像一個空空蕩蕩的大口袋,已經(jīng)掩飾不住身軀的日益萎縮。我看著她單薄的肩膀,突然有種想擁抱她的沖動。所有人都在微笑,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她就這樣穿著那件大衣去參加了孫子的婚禮。遠遠地望去,那件大衣成為整個婚禮上最奪目的色彩,如同即將幻滅的空中煙花,有著與眾不同的凄艷血色。當穿著白色婚紗的新娘甜甜地叫她“奶奶”時,她布滿皺紋的臉在明亮的燈光下閃現(xiàn)著幸福的光澤。她微笑著點頭,不斷地輕輕應(yīng)答:“好,好……”只有短短的一個字,卻似乎包含了千言萬語??伤n老的臉掩映在大衣深紅的領(lǐng)子里,深深地刺痛了我的雙眼。那一刻,我并不知道,那件紅色的大衣竟成了她生命中最后一抹亮麗的色彩。
我對著冰涼的電話叫“奶奶———”,柔軟而綿長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與四壁撞擊,直至消失。所有的幻覺像花朵一樣層層疊疊地綻開:她眼角有著美麗弧度的皺紋,她白得像落滿了雪花的頭發(fā),她緩緩伸出的枯瘦的手,還有溫暖的手掌中五光十色的糖果……電話那頭死一般寂靜,久久地聽不到回音。然而我隔著千山萬水卻如此清晰地看見,她的唇邊凝著留給我的最后一個表情。
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