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一直都是母親給買。紅色、藍(lán)色、黃色,很多大悲大喜的顏色經(jīng)過清水和陽光的磨洗,已經(jīng)淡淡的開始透白,曾經(jīng)耀眼的亮白也開始褪色泛黃?;腥话l(fā)現(xiàn)色彩也如記憶,時間長了,就開始變淡。只是總有一些是不會變的。
幼年時,母親根據(jù)自己的喜好,一錘定音,給我穿的全是清一色色彩鮮明的衣服。母親似乎不喜歡太過混雜的顏色,只選擇一色的大紅、一色的明黃、一色的鮮綠或一色的海藍(lán)。這些明亮的色彩總是把我的眼睛映襯得圓圓的,臉兒紅彤彤的。那時候的母親很年輕,大喜、大怒,沒有隔夜愁。
小學(xué)低年級的時候,我開始有了很多白色的衣服。繡花的衣領(lǐng),方的、圓的,層層疊疊;對襟上綴滿沒完沒了的同色的褶皺;衣袖上牽牽扯扯的都是繡花鏤空的花邊,配上天藍(lán)的超短百褶裙。那一陣子,老覺得自己的臉和手,都快要被淹沒在這無邊無際的花邊和褶皺中了。母親按下我不住亂扯的手,微笑著告誡我,女孩子要文靜些。我淘氣地模仿著母親的一言一行,眼角笑出長長的笑紋。
初中的時候,家中發(fā)生了很大的變故。父母的關(guān)系惡化,家里長久硝煙彌漫。炮火紛飛之后,最疼愛我的外婆去世了。哥在去奔喪的火車上失了蹤,半年后找到他時,不知道他遭遇到了什么,失去了所有的記憶。父親和母親帶著一無所知的哥哥四處奔波求治,均以失敗告終。一夕之間,家破了,什么都沒了,四壁空空。以往的親戚朋友此時全都作鳥獸散,隔岸觀火。門庭若市歡聲笑語的景象一去無影。黯淡的天光中,母親的眼中不再有光彩,整日整日以淚洗面。
在這種令人灰心的日子里,我學(xué)會了冷眼旁觀。突然有一天,我不再說話。母親以哀憐的眼神懇求我,父親大聲喝斥我,可是沒有用,我依然安靜得像一只老鼠。我把襯衫上所有的花邊和褶皺都剪掉了。母親開始給我買那種最簡單的白襯衫,配上各種暗色的背帶裙。玄黑、墨綠、土黃、銹紅、紫褐……這樣的顏色一直陪伴我到初中畢業(yè)。惟有天藍(lán),被我一直仔細(xì)地珍藏著。云淡風(fēng)輕,那是天空的顏色。藍(lán)天、白云,是我在白紙黑字的功課之外僅存的顏色。母親伴著我一起沉默。每天早晨給我選衣服成了她心中最重要的事,她細(xì)心地搭配著我的心情。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我安靜地默許著母親的這一行動,天藍(lán)成為我高中生活的主打色。之后,我走進(jìn)了理想的大學(xué)———在很多人意外的眼神中。
其實我只是暫時失去了運用語言的能力,輕松的大學(xué)生活中我恢復(fù)了開朗的個性。只是每次想到母親時,笑容才會慢慢收斂,淡淡的,變成細(xì)而長的笑紋———那是母親的習(xí)慣。我的眼睛完全長而狹了。我保持著穿背帶裙的習(xí)慣,不在乎其他人笑話它土。母親問我想添些什么樣的衣服,我搖搖頭,這樣挺好的。母親看看我及踝的長裙,想了想,出去了。忐忑不安地,她遞過來一條亮白的短裙。看著落在膝蓋上方的裙擺,我笑著點點頭。裙子短了,感覺挺有精神的。母親也笑了,細(xì)而長的笑紋擁得人暖暖的。同學(xué)都說,阿貝她媽真可愛,把阿貝打扮得整個兒一天真純潔的中學(xué)生了。我無言地跟著笑。其實他們不知道,很久以前,我差一點兒就成了一個滿臉乖戾的不良少女。
而今,又一個炎夏即將到來。整理著今夏的衣服,母親不無遺憾地說,都不能穿了。母親的動作開始遲緩,笑紋蔓延開,爬滿了額頭。頭發(fā)又染上了一層操勞的霜色。母親老了。我把頭埋在衣服經(jīng)日頭曬過的香味中,眼睛酸酸的。
人的一生中,還有多少衣服要穿,還有人能為你買多久的衣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