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錢塘即今之杭州。在舊時代,杭州城戰(zhàn)禍不絕,可謂多災多難。尤其是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這座美名天下的江南麗都,更險罹焚為一片焦土的厄運。
是時,國門不守,寇焰猖熾,中華民族正處于空前的危急中?!鞍恕ひ蝗变翜凼Ю?,窮兇極惡的侵華日軍在杭州灣北岸的全公亭、金絲娘橋和金山衛(wèi)大肆登陸,攻占上海,隨即將魔爪伸向整個杭嘉湖平原。從當年11月5日起的短短半個月里,嘉善、平湖、嘉興、桐鄉(xiāng)、吳興等縣市相繼淪入敵手,日機又頻繁空襲杭州及周邊地區(qū),三天兩頭狂轟濫炸。日益緊迫的形勢,把一個無可回避的選擇擺到了主政浙江未久的朱家驊面前:眼看杭城將蒙敵辱,要不要實施南京國府三令五申的“焦土政策”?
朱家驊(1893-1963),表字騮先、湘,是1935年年末奉調回到家鄉(xiāng),接手浙江省政府主席一職的。他祖籍吳興姚家壩,幼喪怙恃,賴其胞兄撫養(yǎng)成人。青年時代就讀于上海同濟醫(yī)校,曾參加當?shù)氐男梁テ鹆x“敢死團”,后得張靜江、蔡元培資助,兩度赴德國留學,獲柏林大學地質學博士銜。1924年歸國,執(zhí)教北大。此時的朱家驊,性格耿直,思想左傾,不單積極支持北京學生聲援“五卅”的反帝示威游行,還加盟國民黨的“翠花胡同派”(有別于右派),態(tài)度活躍,由之遭致北京段祺瑞執(zhí)政府的通緝,不得不秘密離京,潛回故里隱避。1926年,朱家驊傍上了被蔣介石尊為“良師益友”的國民黨元老戴季陶,因了戴的賞識與悉力薦引,開始在國民黨內嶄露頭角。特別是在為南京奔走游說、延聘德國軍事顧問,以及履任浙江省民政廳廳長“躬行新政”時,朱的出色表現(xiàn)更是使得蔣介石對他這個同鄉(xiāng)兼“名流學者”出身的后起之秀矚以青眼而寵信有加?!拔靼彩伦儭鼻跋Γ诜€(wěn)固老家浙江政局的深層考慮,蔣介石親自電勸朱家驊到浙坐鎮(zhèn)。
42歲的朱家驊躊躇滿志,甫蒞任,便大刀闊斧整頓政務:裁減冗吏,查懲貪污,清理財稅,強化治安??僧斔俗畛醯哪臧压し颍銖妼ⅰ把瞄T架子”搭好,還沒來得及“大有可為”時,蘆溝橋炮響,淞滬戰(zhàn)浴血,踐踏申城的日寇鐵蹄迅速逼近浙境,吳山越水頓成烽火前線。朱家驊不得不幾乎每天都要由杭州驅車富陽,躲避空襲。他在省政府的日常公干,早已不是什么“籌措建設”、“拓展實業(yè)”,而是忙于應付一連串猝涌而至的戰(zhàn)時突發(fā)事件。11月12日上海陷落以后,他被十萬火急地告知:杭州守軍正欲“掘堤御敵”!
其時,駐防杭州這一浙、滬、蘇、皖戰(zhàn)略要沖的,是國民黨第十集團軍劉建緒部第63師(總部設于虎跑)。該師接到密令:即刻出動開挖錢塘江堤,以江水攔截淞滬日軍南下。此舉非同小可!錢塘江堤所屏護的,乃是中國物產(chǎn)最豐庶的“長三角”地域,一旦堤潰江灌,滔滔泛濫,不唯浙省的杭、嘉、湖(湖州時稱吳興),江蘇的蘇(州)、太(倉)、常(熟),甚至連同無錫、鎮(zhèn)江一帶,均將瞬間變成澤國,千邑陸沉,萬丁魚鱉,其慘其烈豈堪想象?朱家驊聞訊,不禁大驚失色。他明白自己絕對無法避棄責任而坐視禍滋,否則,今生后世難逃罵名。他當機立斷,一邊嚴厲要求守軍馬上停止部署掘堤,一邊疾電蔣介石,請其直接敕令制止。如斯雙管齊下,方使一場一觸即發(fā)的滅頂之災,消弭于肇端。
然而,一“驚”才定,一“驚”又至。11月16日,國民政府軍政部指派南京工兵教官運來兩噸炸藥,限令浙省次日炸毀錢塘江大橋,以免戰(zhàn)事蔓延,橋為敵據(jù)。此座由我國著名橋梁專家茅以升主持設計、建造的鐵路公路兩用橋,是剛剛于兩個月前搶修竣工的。為了它,人們寒暑三載,沐雨櫛風,后期的施工,更是在日軍空襲的聲聲警報中拼命進行的。朱家驊作為浙省首長,當初橋通之日,社會各界的歡欣雀躍他怎能不知,如今卻要把這一代表著中國近代橋梁建筑最高水準的杰作頃刻摧毀,朱氏自然倍感震驚和痛惜。何況眼下杭城正在緊張動員人群、物資疏散,蘇南、浙北又有大批難民晝夜不息蜂擁南渡,倘若此時炸橋斷路,闊水橫絕,將會導致何等嚴重的后果!朱家驊又一次面臨非常選擇。他清楚自己同樣無法回避責任。
“這橋建造的時候,早已準備了安置炸藥的地方,可以隨時炸毀?!敝鞂δ暇﹣砣苏f,“現(xiàn)在(它)正是疏散物資與人員的主要通道,無論如何不能馬上破壞。一切的責任由我省主席擔當?!惫け坦偬嵝阉蚝懿缓唵危皇钦f炸就炸,如不盡早動手,等到最后再辦就來不及了。朱依然堅持:“技術問題,我管不了,總之,橋不能馬上就炸?!苯Y果,錢塘江大橋一直推延到12月23日下午,“江天暮靄,對岸隱約見有敵騎來到橋頭”時分,方始“開動爆炸器”。在此前多爭取到的近40天時間里,就憑借那座橋,浙江撤運出大量的軍民物資,僅12月22日一天即運走機車車頭300多臺,客貨車2000多輛;成千上萬的百姓、傷兵通過大橋撤往后方,脫離了日本鬼子的魔掌。有人事后追憶,這是“錢塘江上從未有過的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南渡”。據(jù)說杭州因此,陷落時已“差不多等于是一座空城”。
11月24、25日,周邊情勢愈危。朱家驊接到杭城士紳金潤泉等的報告,說市內有人“悄悄劃好了區(qū)域,貼上了符號,準備了火油、木材之類放火材料,預備把杭州燒掉”!朱氏驚起,駭?shù)脺喩砝浜?。他不相信有誰竟敢無法無天到乘此國難世亂,將偌大一座中外聞名的千年古城縱火焚毀。但趕去街頭親自詢查,信息確鑿:那幫人是從上海來的別動隊成員(屬戴笠系統(tǒng)),受命抵杭執(zhí)行“焦土政策”——應該說,朱家驊至此,是遇到了抗戰(zhàn)時期他在浙江省主席任上的一個最嚴重、也最為棘手的緊要選擇:如果這回他再選擇抵制或拖阻,無疑意味著他是明擺了在同自己的“最高領袖”頂著干。因為所謂的“焦土政策”,其發(fā)明者與申令最力者不是別人,正是南京的那個“黨國首腦”蔣介石。
事實上,在國民黨營壘中,最先提出以“焦土”抗戰(zhàn)的,是桂系的李宗仁及白崇禧。早在1936年4月,李宗仁就在廣州發(fā)表談話,慨言“整個民族之救亡,必須懷抱寧愿全國化為焦土亦不屈服之決心,用大刀闊斧來答復侵略者,表現(xiàn)中華民族自存自立之偉大能力與精神。唯如此,中國始有生存之可能”?!捌摺て摺笔伦兒螅?、白二人又分別在《東方雜志》等連續(xù)刊文,系統(tǒng)宣傳“焦土抗戰(zhàn)”理論,呼吁“全國總動員,傾一切人力物力財力同暴敵血戰(zhàn)到底”。可見,李、白主張的“焦土抗戰(zhàn)”,實質是要振奮一種同仇敵愾、不畏犧牲、百折不撓、壓倒敵人的民族氣概和堅定決心。
而蔣介石鼓噪的“焦土政策”,則與之大相徑庭。蔣氏是把“焦土”純粹當做一個制造廢墟、阻擋敵人的消極退卻的手段,日寇未至,便先自驚惶,放火燒城,毀滅一切。這樣的招術,既不可能有絲毫打擊、挫敗敵人的作用,亦不利于保存自己的力量,只會使百姓、同胞的生命財產(chǎn)在戰(zhàn)禍中雪上加霜。作為政府,作為當國者,不能視民眾的生命財產(chǎn)如草芥,強迫他們任己驅策,把他們推向更深的苦海。無論誰這么做,皆是對百姓、對國家的嚴重犯罪,千秋之下,無可宥贖!
朱家驊對于蔣介石的“焦土政策”,從一開始就持反對態(tài)度,可此前,他與蔣并未發(fā)生過正面沖突。現(xiàn)在面對著上海別動隊的火油、木材,他是難以回避,也回避不了了!朱家驊沒有昧心改變自己的立場,他嚴令戴笠手下那幫別動分子立即住手!且有如下一番語重心長的訓誡:“一個地方不得已失守了,這個地方上的人民財產(chǎn)還是我們中國的,我們總有回來的一天。我們不能將自己的城市付之一炬,那樣,受損害的還是自己的人民。”
兩天以后,朱氏接到國民政府讓他調職武漢的電令(旋即出任國民黨中央秘書長)。這是蔣介石覺得戰(zhàn)時的浙省需要一名有軍事經(jīng)驗的首長而做出的“省政府改組”安排。12月9日,朱交卸了省主席職事,離開杭州。臨行前,其似有預感,特地將杭州市長周象賢、省警察局長趙龍文、保安處長宣鐵吾等召至住處,鄭重地叮嚀道:“外邊焦土抗戰(zhàn)的風氣很盛,一旦杭州撤退時,你們一定要防止?!敝T人一一應諾。翌年入夏,趙龍文往漢口探視朱氏,言及上年之事。趙龍文說新任浙省主席黃紹竑在撤離省會時(按:12月23日黎明前)下了命令,要在敵軍到達之前把杭州全市燒毀。趙龍文等沒有忘記前主席的“臨別贈言”,加上自己也不忍下手,便“集體抗命”使黃紹竑的“最后布置”完全落空。
杭州,這座中華大地上標領千年風流的不朽名城,終于幸免了被愚蠢的“焦土政策”一朝焚為瓦礫場的可怕厄運!
據(jù)胡頌平所著《朱家驊先生年譜》載,當初,朱氏由杭州啟程,取道樂清而永嘉而麗水,真正離浙赴鄂,時在1938年元月。其途經(jīng)南昌、長沙之際,曾與江西省主席熊式輝“大談焦土抗戰(zhàn)之不當”,又和主政湖南的張治中“談焦土抗戰(zhàn)政策的不對”,抵達漢口,還公開發(fā)表過“堅決反對焦土抗戰(zhàn)政策的談話”……這些諍言訾議,應當是朱家驊在力阻“焦土”杭州之后,就著自己的親身體會,對最高當局戰(zhàn)時決策的弊失所表示的一種強烈的批評發(fā)泄吧(可惜不久,1938年11月,當日軍攻占岳陽、威脅長沙時,在蔣介石督令下,仍然發(fā)生了自毀全城的“長沙大火”慘劇,三分之二城區(qū)化為廢墟,無數(shù)民眾葬身火海。情狀之凄厲,舉國震驚)。
朱家驊在浙江主政的時間不足兩年。他在浙省主席任上,能夠明于義理,顧及大局,不避責任,甚至不惜逆拂“最高”,先阻守軍決堤,繼阻提前炸橋,再阻“焦土”杭州。這三件事,影響廣遠。
1949年國民黨在大陸徹底失敗,退逃臺灣,朱家驊亦跟隨去島,充任“總統(tǒng)府資政”(專職中央研究院院長),末了,以古稀之齡病逝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