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我正站在這座小城的中軸線附近。歷代帝王宮殿南面而設(shè)、占城為中（崇），帝王以下有這個資格的家族太少了?？鬃拥諅骺资霞易逅阋粋€。如果從明代大興孔府孔廟算起，這個海內(nèi)望族的炊煙已氤氳了幾百年。

位及人臣、身列三公的大吏與財大氣粗、富可敵國的巨賈，中國歷史上最可算得上功于身前的兩類人，大多很難榮于身后?？煽资霞易逶谶@片高衙巨宅中一住便是幾百年，也風(fēng)光了幾百年。孔府正門有清紀曉嵐作“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安富尊榮與國咸休公府第”的對聯(lián)。這位江南才子，突然闖進了一片世所罕見的建筑群中，驚異之情溢于言表，細瘦的手指平端毛筆，微微顫抖的筆尖在紙上寫滿敬畏。

走進孔府，便覺得空間狹小了許多。這里是家族事務(wù)處理及成員居住的地方，當(dāng)然要以緊湊便利為主?！翱h衙”就在孔府里面，過了正門就是。在清代，孔府嫡長子（封號“衍圣公”）都要做曲阜當(dāng)?shù)氐淖罡咝姓L官——曲阜縣令，不僅官享三品，有時還有自由出入紫禁城的特權(quán)。

方向感不強的人在孔府中容易迷路。出了縣衙往里走，滿眼青的磚、青的瓦、轉(zhuǎn)不完的胡同；滿鼻子清醇的泥土味；滿耳朵靜穆?？臻g愈狹小，與外界接觸的器官就愈忙亂。一個狹窄的走道，褐色的墻挾裹著你，兩腳被潮濕的黑土抵著，四面八方全是神秘的網(wǎng)。你進退兩難，只好硬著頭皮往前挪。不是害怕，是不安?？傆X得這種沉默后面有一種厚實的力量在侍機而發(fā)：閃進來一個人，青衫、卷髻、木履，向你作揖。本以為歷史會讓目光黯淡，可那雙秋水分明攝人心魄，勾你入定。

終于到了一個大天井中，松了一口氣。前面就是衍圣公的居室，正對著這天井，兩層。開飯了，桌子邊坐滿了人，長幼尊卑，各依其位，馬虎不得；下人們忙著上菜，誰也不敢多嘴；余香繚繞，登堂入閣，卻沒有人敢動筷子。忙碌了一整天的衍圣公，曲阜縣令，從縣衙中慢慢走出來，背有些駝了，在家里拘束小，常常放開架子，兩手抄在背后，低頭不語。別人恭敬地讓開，隨從緊緊地跟著。偶爾抬頭看天，灰蒙蒙的，像祖宗的面孔，不敢直視，再看墻角的蘭花，正開著，路也有些凹凸不平，該讓人拾掇一下了。別人敬畏他，他愈發(fā)顯得孤獨。脫了官服，坐在首席，正要動筷，見小孫子正在天井玩耍，擺擺手，孫子跑進來，鉆進爺爺懷里……

孔府后花園挺小，顯得緊湊，各種奇花異草親如一家地長著。從里面不經(jīng)意間看到那個名氣很大的大成殿，那已經(jīng)是孔廟了?？讖R是祭祀孔子的地方，世界上所有孔廟的“正宗”，當(dāng)然做得闊大豪邁，它的中軸線與曲阜城中軸線重合，其主要建筑都在這條線上。兩邊則被寬展的草地與參天古木填滿了，相當(dāng)開闊，又靜得出奇，一些平常很難見到的大鳥站在樹枝上，突然“嘎”的一聲，聽了讓你頭皮發(fā)麻。進孔府孔廟要有十二個膽子備著，倒不是恐懼什么。來訪者脫去俗衣，洗去俗塵，蕩盡心中俗氣，恭恭敬敬地來了，心中了無雜念，眼中惟有圣靈。平常習(xí)慣了吵雜的精神狀態(tài)松懈了，平穩(wěn)地呼吸，執(zhí)著地觸摸，虔誠地拜謁?？墒?，庭院深不可測；樓閣暗不可及；石龜大不可攀；大殿高不可視。尤其是孔廟，由靈韻發(fā)請貼，用綠樹青草來表達友善?？蓸涮咛牛莸靥筇?；建筑是它的語言，為了映襯主人的身份又做得豪放不羈；那鳥也怪，是望帝所化，是烏月下凡，還是刑天托靈，誰知道呢？單看那大成殿，陽光下琉璃瓦閃著光，刺人眼。急忙登上三層臺階，跑過高臺，躲在屋檐下，抬頭看——回椽繞檐，鉤心斗角，要壓下來，幾根龍柱撲棱棱地抵上去，一動不動就幾百年。這些龍柱有時候要用紅綾子包起來，那一定是皇帝要來了。紫禁城里最拿得出去的太和殿都沒有龍柱，這里卻有。皇帝都很小氣，要嫉妒的。

大成殿被認為是東方三大殿之一，與北京故宮太和殿、泰山天貺殿齊名。前面有個名氣也挺大的建筑——杏壇。這是一個讓天下所有名正言順或名不正言不順的文人眼熱、手癢的名號。不過是個亭子，年代不會久遠，前面那棵杏樹挺老，也不是傳說中孔子親手種的，頂多算“遠親”吧。把時間上推千年，的確挺費腦筋。不過，那時的杏壇真的播揚過一股溫文爾雅的生命力：杏樹葉子隨風(fēng)呼啦啦地相互擊掌，斑駁的樹影也多了一種迷離感。樹下，一位老者或朗聲傳教，或靜心立著，樹影外正風(fēng)起云涌、殺聲震天。智慧的生長只需要一片陰涼，文明的果實便結(jié)滿天下，而歷史往往缺少這種陰涼。

孔老夫子不講排場，他的牌位卻被供奉在大成殿，不可一世的魯國國君的牌位早已朽爛成泥。其實，并非晚輩曲意逢迎，至少從歷代文人的贊譽中就可以看出來。倒是歷代統(tǒng)治者的大事宣揚值得懷疑：讓天下人遵守禮義廉恥仁智信，自己卻行為不潔心理扭曲，最煞有介事的做作加上最卑鄙齷齪的內(nèi)心，玩得轉(zhuǎn)這個“游戲規(guī)則”的才是好皇帝。

公元十七世紀的一天，從北方的大路上走來一列長長的隊伍。鋼刀橫列、旗幡飄揚、舞袖如風(fēng)、華蓋高舉。到了孔廟南門，從黃袞大轎走下來的正是乾隆皇帝。這個皇帝不止一次來到孔廟，拜謁孔子，也算是與曲阜有緣了?，F(xiàn)在甚至要把自己一個最喜歡的女兒嫁給衍圣公，只一聽下嫁的理由便讓人心熱：原來這位公主天生臉上生一種疙瘩，不知哪里一個算命先生說這是不祥之兆，只有將公主嫁給天底下僅次于皇族的家族才能避禍消災(zāi)——

乾隆爺要來提親，孔氏后人當(dāng)然受寵若驚。不過，“驚”倒可以，“寵”就算不上了，倒是他乾隆受寵了。你滿清皇帝，入關(guān)前頂多算關(guān)外一個部落首領(lǐng)，誰的“腕兒”大？現(xiàn)在你來攀親，擠我家這條大船了。擠就擠吧，乾隆爺擠上來了，帶著勝利者的笑容，看看身旁畢恭畢敬的親家、女婿，挺滿意，并欣然提筆“萬仞宮墻”。在孔府、孔廟里，你一定會被頭頂?shù)呐曝腋愕貢烆^轉(zhuǎn)向，而且每個牌匾來頭都不小，多了這一幅正好臨刻在南門頂。

康熙帝也來過曲阜，排場也許沒他孫子的大。他走時帶走了一個年青人，后來這個年輕人受不到重用，失望地回到了曲阜，在石門山著書，留下一部“桃花扇”便辭世了。他就是孔尚任?！短一ㄉ取烦蓵?，曾受到查封。理由與文革時反封修資一套很相似，當(dāng)然還與孔尚任的特殊身份有關(guān)系：你孔氏子弟當(dāng)為天下表率，只能吟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搞些“成孝敬、美人倫”的東西，寫這些風(fēng)花雪月、前朝遺事，大概是影射我朝、圖謀不軌吧。祖宗的光榮成了包袱，圣人之后被世俗強加的變了質(zhì)的文化良知所脅迫。當(dāng)這個家族以一個燦爛的閃光為起點時，隨之而來的是富貴榮寵掩蓋的巨大人性遏殺與思想苑囿。

曲阜這個地方在現(xiàn)代史上算是默默無聞了，北洋軍閥與文革時期倒是風(fēng)光了一把，卻不算光彩的事情?？汕啡恕白嫔细贿^”，出了一個孔子便浸滿了道冠古今、經(jīng)緯天地的力量，讓后代人不敢直視。那是中華文明粗坯定型的時代，華夏大地的最早立法者哪個沒在這片土地上留下腳??？僅此一點，曲阜人也該炫耀一番。可這里的人，心平氣和，太不愛張揚了。活兒做完了，站起身，彈掉身上的泥土，舒活舒活筋骨，坐在一個角落里，悶頭抽煙，看世事滄桑，看人事多舛；看秦皇漢武，看唐宗宋祖；看亂紅飛過秋千去，看黃河之水東入海。就連街頭的三輪車夫也懶得瞟一眼那紅墻青磚勁樹怪鳥。倒是車上的游客認真地聽著，然后認認真真地盯住每一個細節(jié)，然后引出千年庭院、萬載雍容的每一片落葉、每一口呼吸。細細地品味，品出遠年的輝煌，品出歷史的震蕩，品出他們想品出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