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xiāng)下,抑或在深巷里的人家,是喜歡“風老鶯雛,雨肥梅子”的時節(jié)的,這時候,農忙剛過,家中活兒也少,閑散的雨若有若無地飄著,時光便悄然無聲地流逝在女子手中的針線間,男人莫名的凝神里。
“梅雨”,多好聽的名字,令人無端想起江南翠嶺中隱約泛著嬌紅的梅子,有淡淡的酸,絲絲的甜。但對于匆匆勞碌的上班族來說,這雨多是不受歡迎的。上班去,打傘穿雨披嫌麻煩,若不,雨濕漉漉地滲過衣衫,太不爽快。工作忙得很,天又陰沉沉的,人心情不好。擔心著家里的東西是否會上霉,還得留神心情會不會發(fā)霉。
我是喜歡這樣的天氣的,清涼涼,有一絲傷感,也有一絲失落,很安靜。這些日子,如插在長頸冰裂紋花瓶中的一支素色山茶,一瓣瓣悄然零落,隨風離去時雪色的肌膚上還洇出一痕粉紅。
在這樣的日子里,安靜地倚窗坐著,便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心魂。
忽而想起櫻桃。
年少時在老家學國畫,老師畫寫意水果,先拿大白云蘸藤黃幾筆畫成一串枇杷,墨為其枝,花青為葉。枇杷果總是裝在一只藤籃里,這時候,總認為畫缺了點什么。老師微笑不語,凝神屏氣用小白云潤曙紅朱砂胭脂,輕點幾點嫩紅,赭石連幾根嫩枝,遂成櫻桃。畫面登時豐滿盈潤,似乎要滲出水靈靈的香氣來。老師愛畫櫻桃,三三兩兩,隨性灑落,但卻極自然生動。
于是我從小就著迷櫻桃。印象里櫻桃該是由一只雪白的瓷盤盛著,再由一雙玉生的手端著。而我第一次吃到的櫻桃,并不是用白瓷盤盛,纖纖手端的。那是學校附近的一位老阿婆,顫巍巍地把一小塑料袋個兒很小的櫻桃塞給我。阿婆孤單一人,很喜歡那個小小的、嘴很甜的我。那櫻桃很紅潤,我迫不及待地把它們往嘴中塞。很酸,酸得我呲牙咧嘴,但我仍然咽著津唾把它們一個不落地吃掉了。因為它們太可愛太誘人。阿婆不久后就去世了,寂寂寞寞。那以后,想起櫻桃便會憶起那顫巍巍的身影。再吃櫻桃是在北京朋友家。那櫻桃比阿婆的櫻桃要大許多,很豐腴,冰水湃過,盛在玻璃果盤中,用牙簽插著。食之,清甜涼爽,卻又平淡,竟大似桑葚之味。朋友說這是優(yōu)良品種。而我卻覺得沒有那把又酸又小的櫻桃可愛誘人。
而今,在蘇州的大姊知我愛極櫻桃,每每回來總要帶許多鮮櫻桃。而我卻再沒有當年大咬櫻桃的興致。我只是尋出一只素凈的瓷盤,盛上櫻桃,置于書案,權作對櫻桃情結的紀念。
這樣的雨天適合給友人回信。信箋只需那淡淡的素箋便可,閑閑散散寫兩句,便望著窗外煙雨,回想那些或深或淺的情誼,零碎若一地花瓣的往事。總向往那平淡如水的友情,渴望多少年后對坐茶室中的無言默契。當網(wǎng)絡風靡全球,一紙信箋的情懷日漸稀少。這樣,人們的情感在一點點空曠。但愿,在這樣的雨天里,你我能共同擁有這份情懷。
有時清涼中竟有了恍惚。耳邊是一段青衣哀婉的吟唱,信手翻著川端康成的《花未眠》,有些茫然。不明白為什么他選擇用一罐瓦斯結束生命。不由想起了海子。他微笑著,輕吟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臥軌。他的靈魂在兩根平行軌道上無限延伸,但沒有交點,這是他矛盾的必然么?兩條平行軌道,一對矛盾的思想,不會有交點,不正預示著他的命運么?或許,有的事想弄得愈明白,心便愈糊涂。王國維也如此,以為隨昆明湖的煙水化去便沒有傷感迷茫,卻不知他的靈魂溶作一湖哀傷。人有時癡一些也好,你看泰戈爾,靈魂自由如飛鳥,是有些癡了,可他卻很釋然;再看張岱,獨與人笑癡。他在湖心亭中看雪,有些無奈,但畢竟心也能如雪一般純凈。
生活里迷惘徘徊憤然感慨有太多,有時山窮水盡,不妨就癡一些吧,平平淡淡地倚窗看云天,何嘗不是一種境界?
雨依然潤著簾紗。前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詩句化在雨里零碎地落下,滲進簾紗,屋中有了詩意,心也有了詩意。
窗外一枝雪白的薔薇在昂著頭綻放。哦,是不是應填一闕《江南春》的短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