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衛(wèi)華
太行山匆匆行走,到這里打了個盹兒,留下了高高的奶頭山。
奶頭山以它豐腴的身體生育了小屯村,并把它放置在前身腳下。那些松、柏、槐、柳、榆也乘機(jī)在它后背瘋長起來,大概吮吸了太多的乳汁,這些樹遮天蓋日,郁郁蔥蔥,成了禽獸匯集之地。前幾年收購野味兒的商人瘋至,引得小屯村家家行獵,禽獸頻臨滅絕。為了生態(tài)平衡,政府這幾年封了山,收了獵槍,后山才逐漸平靜。但那里已被人們踩出了一條小路,它是小屯村通往鎮(zhèn)上的捷徑,近幾日,從那走過的人說,那路上又有了狼的腳印兒……
一
小屯村邊,奶頭山陽坡腳下,住著孤老頭王二。他家除了承包的五百多棵果樹,剩下的就是那條黃狗。
近幾日,村里的人都在說,王二家的狗是神犬。
那是條母獵犬,通體長著金黃的長毛,頭不大,耳朵卻長,且直直立著,一有動靜,耳朵上端“倏”地聳起兩簇紅毛,像兩點(diǎn)火苗。帶黑框的吊眼中間,幾綹黑毛排出了似像非像的“王”字。那狗終日不聲不響,只以粗短的四腿圍著栓狗樁小跑,長尾巴似馬刀向下掃來掃去。偶然,它會伸出鮮紅鮮紅的大舌頭,呲呲比普通狗長一截的犬牙,讓人不禁想到狼。
王二叫它“火苗”,它負(fù)責(zé)看護(hù)果園。
“火苗”出名在鎮(zhèn)上。
鎮(zhèn)政府通知,各家狗必打疫苗,王二帶“火苗”去了。他怕惹事,用一條皮圈兒緊緊套在它的脖子上,另一端牢牢握在手中?!盎鹈纭彪m第一次出門,卻目不斜視,專揀路邊排水溝,隨主人小跑前行,那安靜,讓人覺得手中的鏈子多余。
進(jìn)鎮(zhèn),王二遇到了多月不見的表弟,寒暄之時,“火苗”忽地躍起,耳朵上端紅毛乍著,吊眼射出冷冷寒光,血盆大口呲裂開來,鋒利的犬牙裸露,喉頭發(fā)出“嗚嗚”的撕咬聲,它直撲路邊一老乞丐。王二死死拉住鏈子,“火苗”發(fā)瘋似的掙著,那“嗚嗚”的撕咬聲越發(fā)人。周圍的人向那老頭喊:“快跑!這狗八成瘋了!”又向王二喊:“養(yǎng)條嫌貧愛富的狗,還弄到鎮(zhèn)上來,快牽回家!”王二臉通紅,死命一拉鏈子,狂撲的“火苗”一下被勒倒在地,可它又越起,低嗚變成了狂吠,王二急急把鏈子挽了幾挽,死命勒住,一面脫下鞋向“火苗”頭上猛打?!盎鹈纭眲訌棽坏茫诘厣纤阂?,老乞丐乘機(jī)一滾三爬跑了,“火苗”依然朝他跑的方向狂吠。
王二回家把“火苗”狠狠揍了一頓,還不給食吃?!盎鹈纭迸吭诘厣?,望著主人,吊眼發(fā)出憂怨的光,喉嚨“嗚嗚”,像是述說,又像抗議。
第三天,鎮(zhèn)上傳出消息,公安局逮捕了那行乞老漢,說是個化裝的販毒者。好事者瘋傳:是王二家的狗先認(rèn)出的毒梟,那是條難得的神犬。
得到消息的王二煮了骨頭湯拌上飯,送到“火苗”面前,拍拍它的頭,理理耳上的紅毛,說道:“我錯怪了你,快吃吧?!薄盎鹈纭焙眍^“嗚嗚”幾聲,大尾巴擺了幾擺,慢慢靠近了主人。
王二家的神犬越傳越玄,一位鄉(xiāng)間跳大神兒的“大仙”判斷:“火苗”是二郎神的嚎天犬。人得狗勢,王二的名氣也越來越大,前來看狗的人也越來越多。還有人說派出所所長也想來看看,要是看中,就要拉去當(dāng)警犬。王二心動了:“火苗”到了派出所,也算是與所長搭上了關(guān)系。
一事改變了王二的主意。
那是滿園果香的季節(jié),王二家五百多棵果樹棵棵壓彎了腰,在王二眼中那是一簇簇金子。他樂顛顛地到處聯(lián)系買主。一撥撥客商到,只要王二在,“火苗”一聲不響。
一天,一輛豪華車開到了果園,車上走下了一位西服革履者,自稱是省城大公司派來收購果子的。他剛邁進(jìn)果園門,“火苗”忽地?fù)淞松蟻恚璐罂凇班弧钡匾宦曇ё×藖砣说难澒?,又猛地一撕,“咔嚓”一聲,那人露出了白亮亮的大腿。他連滾帶爬逃出了果園,站在園外驚魂未定,指著王二罵:“媽的!你養(yǎng)的什么瘋狗!你們家的果子白給我都不要,賠褲子!”“火苗”繼續(xù)撲起狂吠,王二急了,朝“火苗”就是一腳,正踢前胸,它“嗷”一聲,趴在地上不動了,一瞬,又跳起來,身體幾乎直立“嗷嗷”吠著,張大的口中,噴出了鮮亮亮的血沫。那人嚇怕了,忙鉆進(jìn)了汽車,開到鄰家的果園去了。
這么一大筆買賣丟了,王二沮喪,對受傷的“火苗”看也不看,特別是得知鄰居已與那位大客商簽訂了合同,又氣急敗壞地對“火苗”揮了一陣鞭子,那狗不動彈,閉起眼默默地承受。過了一周,它慢慢站了起來,不吵不叫,但決不看主人。王二忙販果,他打算忙過這陣,就把這畜生買掉。不想鄰居家炸出新聞,那位大客商運(yùn)走了果子,貨款與人卻像秋陽里的車煙,沒了蹤影。拿合同去找,那家公司根本沒這么個人。鄰居一急,住進(jìn)了醫(yī)院。王二吃驚了,他端來了骨頭湯,小心翼翼對“火苗”道:“我又錯怪你了,寶貝!給我一座金山我也不賣你了。”
半年過去了,前來觀狗的人絡(luò)繹不絕,出高價想買的人也不少。有好事者攛促王二:“這么神的狗,還不用它發(fā)財!”“這狗我是不會賣的,財怎么發(fā)?”好事者告之:“找條好公狗和它交配,準(zhǔn)能下好崽兒?!蓖醵矍耙涣?,好狗下好狗,那是錢下錢哪。他四鄰八村打聽,終于為火苗找了一位“夫婿”。那是條純種昆明犬,身體高大,渾身炭黑,綽號“黑子”?!昂谧印钡闹魅顺笕菫樯袢浞N,滿口答應(yīng),條件是下崽兒后要一條。
八月,是狗戀愛季節(jié)?!盎鹈纭北恢魅藸康搅恕昂谧印泵媲埃淠乜粗昂谧印?,耳朵上的紅毛時而聳起,時而又落下。“黑子”卻異常地興奮,它倒過頭去,大尾巴不停地朝“火苗”搖來擺去,又轉(zhuǎn)過身舉起雙腿跳了起來,對著火苗“汪汪”亂叫。丑三急于求成,松開了“黑子”,拍拍它的頭說:“‘黑子!上!”“黑子”猛地?fù)淞诉^來,“火苗”颼地跳起,幾乎直立狂吠起來,“黑子”稍一遲疑,后退一步,繼而又跳起來,兩前腿搭在了“火苗”后身,急于想成美事?!盎鹈纭泵鸵凰ι?,一掉頭,摔掉了“黑子”,之后匍匐在地,咧呲出不同一般的犬牙,耳上的紅毛倏地直立,兩眼間的“王”字清晰可見,吊眼發(fā)著寒光,直視著對方。王二見狀,忙勒緊手中的鏈子,口中叱罵:“‘火苗!老實點(diǎn)兒!鞭子!”丑三仍在催:“‘黑子!上!上!”“黑子”又撲殺過來。就在那一剎那,“火苗”倏地高高越起,王二被拉得一個趔趄,手中的鏈子一松,“火苗”對著黑子的左耳朵就是一口,之后身子在空中180度一轉(zhuǎn),劃了個優(yōu)美的弧線,著地后,拖著鏈子,旋風(fēng)般向外跑去。王二爬起身,追著喊:“‘火苗!回來!回來!”那狗早已沒了蹤影。
又是幾天,王二打開果園,見“火苗”在拴狗處小跑著,他心喜,口中卻罵:“狗雜種!跑到什么地方瘋?cè)チ耍俊蹦枪吠h(yuǎn)方“汪汪”幾聲。王二把它又拴在了果園口,配狗的事,王二想擱段時間再說。
一個月后,怪事發(fā)生了,“火苗”的腹部大了起來,乳房也開始下垂。王二罵道:“婊子!上哪兒偷漢子去了?懷了什么野種!”“火苗”冷默地望著他,一聲不響。王二想:生下狗崽兒再說,再賴的一個也能賣百八十塊。
又是一月,“火苗”開始用前爪刨土,刨出個大大的坑,身子伏在了其中。王二見狀,知它要生產(chǎn)了,忙找了個大木箱子,里面鋪上些草,放在它身邊?!盎鹈纭迸P了進(jìn)去,口中“嗚嗚”叫著。一會兒,就聽見箱子里面有“吱吱”的叫聲。王二偷看,見“火苗”用舌頭舔一個粘糊糊的小東西,他想伸手摸摸,“火苗”呲出犬牙,喉嚨里“嗚嗷”幾聲厲叫,嚇的他頓時把手縮了回去。又一會兒,“吱吱”聲變成了兩重唱。再一會兒,變成三重唱、四重唱……整整一天,“吱吱”聲變成了九重唱。
王二煮了骨頭湯,放上掛面,端到了“火苗”身邊?!盎鹈纭眰?cè)身懶懶臥著,身下的九條灰黑色的小狗崽兒閉著眼,亂蹬亂拱,搶著奶頭。鄰居聽說,對王二恭喜:“你得了寶貝了,九狗一猱?!?/p>
十幾天過去了,又是夜晚。王二突聽到狗窩里“吱吱”亂成一團(tuán),“火苗”也“汪汪”小聲叫著,他起夜去查看,見黑乎乎的狗窩中,閃著一對對藍(lán)瑩瑩的光。王二毛孔一聳,忙打開手電,見那九只小崽兒已睜開眼,一雙雙小眼睛在手電照射下驚恐中透著凄厲。不知怎的,他看到這一團(tuán)團(tuán)灰黑色的小東西,心中一緊。
丑三來了幾趟,說崽子雖不是“黑子”的種,但它為此付出了血的代價,怎么說也得抓個崽兒補(bǔ)償。王二應(yīng)付著:“當(dāng)然,當(dāng)然?!本o接又跟一句:“長大再說?!?/p>
一個月過去了,九條小狗崽兒已搖搖晃晃走到窩外,它們的小耳朵貼在毛絨絨的頭上,小尾巴耷拉著,小腿兒細(xì)細(xì)的。它們走走停停,或圍著媽媽,或在地上滾成一團(tuán)?!盎鹈纭卑滋煊终镜搅斯麍@門口,夜晚與孩子們呆在一起。小狗崽兒夜里總不安靜,要么一聲不吭,亂踢亂咬,要么發(fā)出尖厲的“吱吱”叫聲,王二心里總是疑惑。
一日深夜,果園外傳來尖厲的“嗥——嗥——”叫聲,王二從夢中驚醒,猛地一哆嗦:“狼!”他披衣借月光從窗戶向外望,見“火苗”颼地從窩里竄出,“汪汪”一陣亂叫,那些小狗崽也顛兒顛兒地跑出來,圍在母親身邊“吱吱”叫個不停。院外的“嗥——嗥——”聲更加凄厲,王二聽到了狼爪子撓門的“嘩啦嘩啦”聲?!盎鹈纭睋涞綀@門,狂吠變成了低鳴,是從喉嚨深處發(fā)出的鳴叫,園外的叫聲撕肝裂肺,門也被撓的晃了起來,“火苗”突然“汪汪汪”一陣狂吠,之后竟也狼般“嗥——嗥——”兩聲,小狗崽們靜了下來,門外的叫聲凄楚的讓人不寒而栗,卻一聲比一聲遠(yuǎn)去了?!盎鹈纭痹趫@中小跑起來,耳上的紅毛聳起又分開,小崽們也隨它亂跑。過了一會兒,它停下來,小崽們在其肚皮下亂鉆,它一動不動。王二一身冷汗,知道有了一窩奇貨。
又是一月,小狗崽兒們圓圓滾滾東跑西顛兒了,它們的小耳朵也漸漸豎了起來,小尾巴也會擺來擺去,只是那一身似黃似灰的毛叫王二不喜歡。它們還向媽媽肚子下亂鉆,“火苗”已有些不耐煩,常用嘴把它們咬住,弄得狗崽兒熱情而來,號啕而去。王二把狗崽兒圈了起來,不讓它們再吃“火苗”的奶,其中一個尖嘴、小臉,比別的崽兒大一號的,用前爪扒著柵欄站了起來,“吱吱吱”一陣亂叫,立刻那幾條也亂叫起來,它們還用小牙在柵欄上亂啃亂咬,王二發(fā)現(xiàn)它們的牙長的真快,心中不免打個顫。
王二按個頭給它們排號:大黃、二黃、三黃……九黃。排定座號的第二天,“九黃”開始屙稀,之后便蔫頭搭腦不吃食,待王二發(fā)現(xiàn)時,它已臥倒不動,身上發(fā)出難聞的氣味。更可怕的是“七黃”也開始蜷起身子屙起稀來,且稀中帶血。王二頭“轟”了起來,知道這是窩子病。他忙用九個果筐,分別裝上九個“黃兒”?!盎鹈纭眲t栓在果園門口,它煩躁的跑來跑去,帶得那栓狗繩轉(zhuǎn)了一圈兒又一圈兒。
盡管王二把狗食換成了又香又爛的白米粥,給崽兒們灌下了獸醫(yī)給的藥,“九黃”、“七黃”、“六黃”、“五黃”、“三黃”相繼趴在窩里不動了,招來了一大群嗡嗡叫的綠豆蠅。王二頭也耷拉了,臉也長了,他覺得那不是五條小狗崽兒,而是五沓沉甸甸的鈔票?!盎鹈纭背殴丰虄旱姆较颉巴敉簟敝?,王二怕傳染,不放它過來。直到一個月后,剩下的“大黃”、“二黃”、“四黃”、“八黃”長的又大一號時,才讓母子團(tuán)聚。四個崽兒圍著“火苗”亂轉(zhuǎn),稚嫩的“汪汪”,“火苗”用舌頭舔舔這個,拱拱那個,“大黃”則爬下對著母親搖起了尾巴。“火苗”用爪子拍拍它的頭,貼貼它那細(xì)長的臉。王二看后,也有些感動。他暗暗慶幸,感謝老天給他留下了兩個公崽兒,兩個母崽兒。
半年過去了,“火苗”仍在果園門口栓著,那四個崽兒則栓在果園的四個角。它們長的都不如母親漂亮,一身黃灰交雜的毛有些不倫不類,但那長長直豎的耳朵,尖厲的比一般狗長的雪白犬牙和那一到夜里就異常興奮的狀態(tài),著實使王二高興。特別是“大黃”,耳朵上也長出與“火苗”一模一樣的兩簇紅毛,比它母親的還火紅,更讓王二疼愛。“火苗”卻不如以前耐看了,奶子松松垮垮耷拉著,毛也掉了不少,只是那兩簇耳朵上的紅毛依然鮮亮。
丑三來了幾次,想牽走一條崽兒,王二看看這個,摸摸那個,哪個也舍不得,只好說著搪塞話:“崽兒還不大,再呆些日子?!?/p>
又是果香季節(jié),“火苗”與四條后代把王二的果園看得牢牢實實,那果子越發(fā)把枝子壓彎了腰。來看果子的、定合同的、大車小車絡(luò)繹不絕。只要王二在,一聲咳嗽,五條狗立刻規(guī)規(guī)矩矩,不聲不響。但有一日,如前兩年那般,客人才下車,“火苗”立刻狂吠,那四條“黃兒”也狂吠起來,王二喝道:“找打!鞭子!”幾條狗仍大叫,王二遲疑了,他對“火苗”的“神靈”已領(lǐng)教過,忙說:“這幾條狗太瘋,您先上別人家吧?!薄按簏S”不知怎的咬斷了鏈子,倏地竄了過來,發(fā)瘋般撲了上去,王二還沒醒過來,那人已鉆入汽車,一溜煙兒跑了?!按簏S”仍尾隨其后狂吠著,王二忙叫:“回來!‘大黃!”直到車無了蹤影,“大黃”才搖著尾巴跑回王二身邊。
左鄰右舍很快知道了“火苗”及孩子們追咬過這個商人,于是家家都給他吃閉門羹。以后再來客商,大家都借“火苗”或崽兒見見,只要它們安靜,才在合同上按手印兒。
王二把“大黃”拴在了果園門口,“火苗”拴在了“大黃”的地方。
丑三又來了,說這次不給一條狗就不走,王二犯難了。丑三心中自有小九九,他攛促道:“看你那四個小崽兒,長的又壯又彪,“大黃”更是,說不準(zhǔn)它就是猱?!盎鹈纭币咽抢夏腹妨?,看那奶子耷耷拉拉,肚皮松松垮垮,不成氣候了,把它給我吧?!蓖醵闹幸豢┼?,頭搖得像撥郎鼓:“不行!不行!”“那把崽兒給我一條?!蓖醵^搖得更急。丑三火了:“你他媽的不講信譽(yù)!早就說好你要給一條,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到了現(xiàn)在還這個不行,那個不行,你還想不想在村里混事兒?”王二頭“嗡嗡”響,知道在鄉(xiāng)親中間失去信譽(yù)就等于失去了依靠,他嗓子眼兒只抽冷氣。丑三又冷冷地說:“牽走‘火苗,我再給你一百元,算是狗食費(fèi)?!蓖醵幌驴辶耍搅说厣?,看看四個“黃兒”,再看看“火苗”松松垮垮的奶子和有些混沌的眼神,揮揮手道:“把‘火苗牽走吧。”
“火苗”眼中發(fā)出了哀怨的光,口中:“嗚嗚”叫著。丑三扔下一百元錢,牽上了“火苗”?!盎鹈纭眮y吠起來,直撲丑三,王二拾起百元大鈔,對著“火苗”道:“別叫了!跟人家走吧?!薄盎鹈纭薄皢琛钡囊宦暸康搅说厣?,對著王二盯了很久,眼神由哀怨變的凄厲、冷峻,然后抖抖身上的毛,跟丑三走了。
二
丑三得了“火苗”,拴在了屋檐下,與“黑子”遙遙相望,“黑子”見它又跳又叫,“火苗”則爬在地上,瞇上眼一動不動。
丑三請了幾個哥們兒,喝了一晚上酒。酒在老爺們肚子里燃燒起來后,那舌頭和嘴就云山霧罩起來。丑三說:“王二這個王八蛋,答應(yīng)了我這么長時間,最后還得給一百元才讓牽狗,不過傻×還是傻×,還是讓我把‘火苗牽來了,這是出錢的機(jī)器??!崽兒,一窩傻,二窩笨,三窩四窩出精品,出了精品買個千兒八百不成問題。就是一般的吧,憑“火苗”的名氣,也比其它狗上價。酒友七嘴八舌道:“那是,那是。”一個喝過幾年墨水的小白臉還搖頭晃腦地說:“如今社會流傳,找一個好女人等于一家子好,一個好男人等于一個人好,狗也如此,母狗比公狗重要?!弊⌒睂﹂T的屁溜咧開嘴,露出淫笑道:“找一群公狗挨個和它配,讓它下各式各樣的崽兒。嘿!再配狗時,可得讓我們哥幾個觀光?!背笕俸賻茁曊f:“不是說時間就是金錢嗎,明兒一早我就配狗?!逼锏溃骸耙膊皇嵌嗽?,它不發(fā)情啊。”“什么發(fā)情不發(fā)情,強(qiáng)配!黑子發(fā)情了,逗一逗興許能懷上?!背笕攘艘豢诰疲瑖K嘖嘴說。
第二天,天陰沉沉,雖已三月,但小風(fēng)一刮,仍讓人覺得冬未退去。
丑三起來,看“火苗”依舊在那趴著瞇著眼,耳上的紅毛耷拉著,兩眼間的王字也幾乎看不出來了,只是那長長的尾巴偶爾動上一動,讓人知道這是條活狗。
“黑子”對著“火苗”汪汪了一夜,那聲音都帶上了嘶啞,缺一塊兒的左耳朵一抖一抖,還時時不忘轉(zhuǎn)過身去,屁股對著“火苗”,尾巴擺來擺去。
丑三給“黑子”喂了昨晚上爺兒們吃剩下的肉腸子,“黑子”不叫了,大嚼大咽起來。“火苗”依舊在那兒趴著,看也不看。丑三說:“狂吧,不給你吃!跟‘黑子結(jié)完婚才給飯吃。”“火苗”睜開了眼,看了看前方,又瞇起了眼睛。
幾個酒友又來了,說觀戰(zhàn),說幫忙。丑三撓撓頭道:“這‘火苗烈,上次把黑子耳朵咬下一塊,這次得想辦法。”屁溜說:“我去找狗套子,把它嘴罩上,你們幾個按住它前后腿兒?!庇謮男χ鴮Τ笕f:“三哥,你幫黑子向里插?!闭f著說著,嘴里流出了哈拉子。
“火苗”突然吠了起來,丑三與眾人忙出了屋,見“火苗”圍拴狗樁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馬刀般的尾巴劈來掃去。屁溜延笑道:“別忙,一會兒你就進(jìn)洞房?!比缓笠涣餆焹赫夜诽鬃尤チ?。另外幾個人抖起精神,把在那不停擺尾巴的“黑子”先解下來,牽到“火苗”處,說讓它們熟悉熟悉?!昂谧印蓖敉魜y撲亂跳,一會兒頭朝“火苗”,一會兒把尾巴對著它搖來擺去,鉤過頭小聲汪汪?!盎鹈纭比栽谒┕窐短庍叿瓦呣D(zhuǎn),其間還有“嗥——嗥——”的長嘯,像是召喚,又像是呼號,這一伙人互相看看,心中疑惑:它到底是狗是狼?
屁溜拿了狗套子,丑三說:“大家準(zhǔn)備吧?!逼锍盎鹈纭弊呷?,大家也朝“火苗”走去。“火苗”跳了起來,圍著拴狗樁發(fā)瘋般狂吠,耳上的紅毛直挺挺,像兩簇火焰,兩眼間的“王”字清晰可見,吊眼梢子露出兇光,“汪汪汪”叫聲帶上喉嚨中的“嗚嗚”撕咬聲,那長一截的犬牙呲著,叫人不敢上前。丑三指揮:“先用鞭子抽趴下,然后一起上?!彼芭九尽睋]動起鞭子,鞭鞭抽在“火苗”身上。“火苗”跳起來,“嗷嗷”叫著,血盆大口伸出了鮮紅的大舌頭,脖子上的鏈子“嘩嘩”直響,眾人上不了前。屁溜建議:“先用麻袋把頭捂上,然后再按住它?!背笕襾泶舐榭诖谩盎鹈纭碧鹩致湎聲r,與小白臉一起,對著“火苗”的頭捂下?!盎鹈纭薄皢琛钡匾宦暸吭诹说厣希瑒x那間丑三一聲:“上!”那幾個人七手八腳把“火苗”按下?!盎鹈纭痹诼榇衅疵鼟暝吐曇炎兂伞班啤啤遍L嚎,里面摻雜著尖齒咬麻袋的“咔嚓、咔嚓”聲,身下的地一會兒就成了坑。王二一邊按著口袋,一邊催促:“把它后屁股露出來,讓‘黑子上!”屁溜扔掉狗套子,把“火苗”像馬刀一樣的大尾巴用力挽住,拉向一邊,又拍拍一邊傻了的“黑子”:“上!”“黑子”早已性急,一下爬跨在“火苗”身上,前爪摟抱著,急于想成婚?!盎鹈纭迸吭诹说厣希昂谧印蓖敉魜y叫,告訴主人不能成事。丑三又指揮:“把‘火苗后屁股抬起來!”按后腿的傻柱用腿墊在“火苗”肚子下,想用力拱起它的后部,“火苗”全身動彈不得,但口袋里的撕咬聲、長嚎聲撕心裂肺。就在丑三指揮傻柱并一轉(zhuǎn)頭的剎那,他感覺從地下沖起了一股狂飆,胳臂一麻,臉上似被什么狠狠抽了一鞭子,手一松,坐到了地上。待他再看那幾個人:“白臉”捂著鼻子亂叫,傻柱抱著腳脖子哼哼,屁溜則像傻子般呆坐在地上,直著眼叫:“狼!狼!”而那“黑子”趴在地上“嗷嗷”亂叫,右耳已鮮血如注,“火苗”連那拴狗樁早已沒了蹤影。
三
兩年過去了,“火苗”漸漸被人淡忘,只是王二家那四條“黃兒”一叫,讓人想起叱吒一時的“火苗”。
春種秋收,又是一年,莊稼人劈里啪啦鞭炮聲中,迎來了灶王爺又一次升天。那一夜,朔風(fēng)呼叫,山搖地動,大雪紛飛,萬物淹沒。人們酒足飯飽,放完鞭炮后,一伙一伙開始了麻將牌大戰(zhàn)。半夜時分,牌桌上的興頭正足,忽聽到村東丑三家先是狗叫,接著是狗嚎,再接著是人的慘叫。牌桌上的村長派了兩個觀牌的去看看,一會兒,那兩個人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進(jìn)門就說:“狼!狼!”緩過氣才說:“一大群狼圍住了丑三家。”村長一怔,忙招呼幾個青壯漢子,舉火把,拿鐵棍,前去營救。到那一看,連個狼影也沒有,只剩下血肉模糊已沒氣的丑三、屁溜、傻柱、“小白臉”和那一盤未碼完的“長城”,還有在炕里胡言亂語正抖糠的丑三媳婦兒和口吐白沫的丑三兒子。院里的豬、雞已沒了蹤影,那“黑子”混身是血,趴在地上,“嗷嗷”亂叫,血從身下汩汩流出,已把地染紅了一片。村長讓人看它哪流血,查看人報告說:“這狗、這狗……長那玩藝兒的地方流血。”又有人跑來報告,狼群也襲擊了王二家。村長帶人舉著火把又跑向王二的果園,見王二傻呆呆坐著,那四條狗已沒了蹤影。村長讓人灌了他幾口水,問怎么回事?王二眼直直的,斷斷續(xù)續(xù)說:“狼!……‘火苗……窩子狗……窩子狼……”
村里開始不安靜,家家夜里頂門上杠,還從不同途徑買來土槍,備好鐵棍,放在枕頭邊、炕席下,松明把子也備了不少。大人不敢讓孩子單獨(dú)外出,干活的大人也常心驚肉跳。村民三一群、兩一伙兒聚在一起,說的都是這伙狼,越說越玄,越說越怕,把個村子弄得啞無悄動,死氣沉沉。
村長找了幾個干部商議,說狼雖是國家保護(hù)動物,但也不能讓它擾亂百姓生活。村委會做出決定,組織青壯年打狼隊,村長任隊長,正月十五就上山,還征集村里的好狗同行。
“十五”過了,打狼隊要出發(fā)了,男女老少皆來送行,人嚷狗吠,好不熱鬧。
打狼隊個個身強(qiáng)體壯,又個個武裝齊備:土槍、好犬一比二配備,松明把子多多。村里人也組織起來,防止狼群乘其空當(dāng),出其不備,還約好,如村里發(fā)現(xiàn)狼,鳴槍示警,打狼隊就返回救援。
打狼隊在后山晝伏夜出,轉(zhuǎn)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終不見狼的蹤影。又一夜,風(fēng)停百籟靜,月明星又稀,打狼隊在山上尋覓時,忽聽遠(yuǎn)遠(yuǎn)村莊那邊“統(tǒng)統(tǒng)”幾聲土槍響,村長一驚,知莊里遭狼襲,忙掉轉(zhuǎn)方向,率隊伍急返。越接近村莊,大家越心急火燎,越大步流星一溜小跑?;卮逡豢矗挠惺裁蠢?,只見一張張嚇白臉的人們。大家告訴村長,百十號狼竄進(jìn)了村子,“嗥嗥”亂叫一陣又竄走了,一大頭狼在最前頭,一大松奶耷的狼被圍在中間,月光中,只見它頭上似有兩點(diǎn)紅火。
村長把狼情報告給了鄉(xiāng)長,鄉(xiāng)政府決定,組織幾個村成立聯(lián)合打狼隊,統(tǒng)一行動,清剿后山,鏟除狼災(zāi)。
又是一個又陰又冷、又黑又刮刀子般小風(fēng)的正月夜,聯(lián)合打狼隊高舉火把,牽著獵狗,鳴著土槍,敲著響鑼,向后山包抄。山林中驚鵲亂飛,慌兔猛跑,就連夜間不停叫喪的貓頭鷹也嚇得閉上了嘴。
包圍圈越來越小,土槍鳴、銅鑼響、火把熊熊,山林被人們過著篩子。
奶頭山屹立著,山后萬丈深淵張著黑乎乎大口……
包圍圈快到山頂了,人們在高舉的火把下,看到了百十號狼,它們齊刷刷排著蹲在那兒,不少狼的耳朵上都頂著“火苗”。狼的隊伍前面蹲著只又大又高的公狼,它剽悍的身子一動不動,眼中卻露出人的兇光。與它并排的是只肚皮松松垮垮、奶子耷耷拉拉的母狼,它高昂著頭,顯出不可凜犯的尊嚴(yán),打狼隊員一下驚呆了。那母狼又穩(wěn)穩(wěn)向前跨了幾步,蹲在了最前面,之后雙耳“倏”地直立在一起,人們猛地看到它耳上那兩簇“火苗”及兩眼間閃耀出的黑色“王”字。
人們與狼群對峙著,一秒,兩秒……
村長一聲令下:“上!”大家放狗、鳴槍、敲鑼、吶喊齊沖上前。
狼群并不驚慌,排前的公、母狼各一聲長嘯,它們開始無聲后退。人們高喊著:“打!打!”步步緊逼,只是那狂撲上去的狗,到了狼群前,像掉了魂,趴在地上不動了。
狼群退到了山頂,人們追到了山頂,那母狼對著身后的狼群望了望,喉嚨中發(fā)出一種怪怪的聲響,無聲的狼群對著高舉著火把的人們“嗥——嗥——”嚎叫起來,之間拌著牙齒相磨的“咔咔”,聲,人們驚呆了,停下了,他們看到了一張張變型的狼臉,噴火的舌頭,
人的利牙,綠熒熒閃著兇光的雙眼和一簇簇耳上燃燒的火焰。
母狼對著人群一聲接一聲的“嗥——嗥——”長嚎,那聲音撕心裂肺,使山林都發(fā)出了呼嘯,突然那狼又“汪汪”狗吠起來,耳上的“火苗”在升騰,兩眼間的“王”字在擴(kuò)大,它盯住人群,停了一秒,轉(zhuǎn)過身,分開狼群,一聲長嗥,從山頂撲向了萬丈深淵。狼群慘烈地“嗥——嗥——”起來,山中的雪崩了,發(fā)出了“轟轟”鳴響,山中的風(fēng)邪了,推著林子海嘯般狂叫。那高大的公狼也長嘯一聲,緊隨其后撲了下去,之后,眾狼長嗥著都紛紛撲了下去。一切都停了下來,人們呆了,狗傻了,土槍啞了,火把熄了。
打狼隊凱旋,鄉(xiāng)里開慶功會,不知為什么,披紅戴花的人們,一個個目光呆滯,神氣渙散。更怪的事發(fā)生了,人們到鎮(zhèn)上抄近道的那條山后小路,馬、驢、騾子等牲口,一走到路口就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任你再打再罵也不前行。就是再烈的狗,一到這兒,毛立刻乍起,不叫不吠,癱了一般。打柴的老漢趙九說,月明天背柴下山時,似聽到了“嗥——嗥——”群狼嚎叫,還雜著“汪汪”狗吠,又影影綽綽似看到一大群似狼非狼的黑影,但定定神,又什么都沒有了。人們聽了,毛孔悚然。山后那條小路更無人敢前往了,天長日久,那里就沒有了路。
王二傻呆呆活了兩年,臨終咽氣前,突然兩眼變綠,聲嘶力竭“嗥——嗥——”叫了起來。那一夜,大雪紛飛,朔風(fēng)呼叫,人們縮蜷在炕頭,心慌意亂地猜測:狼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