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盈

春天對于已年過七旬的老人來說是個曖昧的季節(jié)。太陽剛剛升到可以讓溫暖灑滿頭發(fā)的角度，便在自家的門口坐上幾個小時，或碎碎自語，或清掃一下冬天殘留的枯葉，帶著點惺忪的疲倦慶幸自己的健康維持到了春暖花開，也未嘗不是一種欣慰。

人是不能不服老的，一開始并不會覺得歲月在自己身上劃下的痕跡有多深，只是有那么一天，陽光和著風(fēng)吹翻出了白發(fā)，計劃好要在將來完成的事情突然就有些力不從心，那時，才真正看到日子的蒼老。時間流過，發(fā)出“颼颼”的聲音，把很多過去的美好都不由分說地拉走，而留下的，就只剩下坐著，一邊放棄，一邊回憶，不言語，如一株安靜衰老的植物。

這些話都是外婆坐在老藤椅里對我講的。那時的風(fēng)還有些涼，她便把毛毯搭在了膝蓋上，然后問我，你冷嗎？我搖頭。她笑了笑，這便是年輕呵……我的腿，很冷呢——可春天卻快走了。外婆的衰弱是那樣顯而易見，似乎這個藤椅已成了她的歸宿，她只需要逆著光緊緊地懷抱毛毯，在這種溫度中稍稍地作消極感嘆。

我的外婆是個看似平凡可骨子里卻有著自己認(rèn)為很不平凡的故事的瘦小老太太，她這一生最大的不滿就是從年輕氣盛到現(xiàn)在都不得志，她的人生目標(biāo)是做個像男人的女人，氣勢如虹地倡導(dǎo)女權(quán)主義，連死都要轟轟烈烈?？扇缃瘢齾s把自己比作了轉(zhuǎn)瞬即逝的曇花，絢麗過后，還要馬上帶著自己都看得見的美麗進(jìn)入風(fēng)燭殘年。

回憶起過去老去的時光時，外婆便說她從小就喜歡強(qiáng)者，因為無論什么形式的強(qiáng)都是一種緊繃的力氣。所以，她曾很努力地去奮斗。小時候，長在嚴(yán)重重男輕女的農(nóng)村。她還記得，和她弟弟玩的銅板游戲，游戲的情節(jié)古老得已被她遺忘，但清晰如昨日的是——弟弟輸了一枚銅板，我親愛的外婆毫不客氣地攤開手向他要，小她3歲的弟弟便哇地哭了起來，媽媽聞聲趕來，什么也沒問就一巴掌掄向了外婆……

“因為我是女孩啊，可他明明就輸了！”外婆忿忿地說，“不過，我仍是得到了那枚銅板，我是不會就這樣屈服的?！闭f著，她把頭轉(zhuǎn)向了我，“記住，女孩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能先低頭，我們的自尊不允許我們這樣做——你一定要記住！”

外婆的宣言莊嚴(yán)得讓人肅然起敬。她的終生理想就由那枚銅板奠定。

我曾問她為什么不堅持到底，那樣豪邁的人生觀戛然停止，讓人倍感頹然。外婆只是嘆氣，眼中的迷惘蓋過了回憶起從前風(fēng)華正茂的瞬間小小驕傲。

她反復(fù)地說自己老了，老了就要安然平靜，過去的皆如水中花、云中月，人生難免遺憾，但遺憾歸遺憾，事已如此，不如用偶爾的遙想去祭奠從前。

說話間，我似乎看見外婆種的吊蘭悠悠地枯掉了一片透明的花瓣。

外婆種了許多花，整整齊齊地排在陽臺上——杜鵑、含笑、金鐘吊蘭……各種各樣，姹紫嫣紅。無論什么季節(jié)，總是蔥蘢的繁榮。外婆徘徊在花兒和老藤椅之間，每個背影都是靜默的，薄薄的落寞順著陽光照來的方向在外婆蒼老的臉上無限延伸，滲進(jìn)了花里，也滲進(jìn)了外婆的生命里。

她那樣微笑著照顧她的花兒們，只因為花兒的綻放和消亡都安安靜靜，寸步不離土壤的靜止，而我的外婆，需要在它們那里尋求一份屬于自己的安寧。

我在突然間明白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如果一個人曾經(jīng)有著偉大的理想并堅信自己有能力去親手實現(xiàn)，但因為種種并不能稱作理由的理由所耽擱后，整個人便處于近似透明的脆弱中。

比如，我那親愛的外婆。

來翻翻外婆已經(jīng)泛黃的回憶吧——少女時代，是美麗動人的——有照片為證。她總是優(yōu)秀的，成績，品行。小學(xué)沒上完就被保送進(jìn)了初中，穿著端莊的百褶裙，干凈的襪子，微微的笑間，盡是年輕的自信。然后進(jìn)師專，成了她們村里女性的驕傲。那年，她15歲。

這便是外婆盛放的時代，每一步，都是昂著頭的。

然后呢，師專的第一年，她的媽媽突然病危。我的外婆急急地請假回家，卻看見了通紅的轎子，她的媽媽在旁邊笑得一臉燦爛。外婆要嫁人了，要嫁給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她已記不起后來的事了，一切在悲憤中模糊。再回學(xué)校時，外婆已為人妻，她的丈夫也在上中專，成績也優(yōu)秀——我的外公，睿智且敏銳。那年，他們都16歲。

外公和外婆要考大學(xué)了，他們都是學(xué)校里寥寥無幾的有希望上大學(xué)的孩子之一。一切準(zhǔn)備就緒，外婆卻被通知患了肝炎，她被隔離了。17歲的她，萬念俱灰。外公去上大學(xué)了，外婆病情穩(wěn)定后來到外公上大學(xué)的城市當(dāng)老師。然后她懷孕了——猝不及防的。17歲的她哭了，第一次像一個真正的女孩子，堅強(qiáng)再掩飾不了心力交瘁。然后，她生下了孩子，但孩子卻死了。

然后，18歲的她收起了年輕氣盛，在學(xué)校里，一呆就是40年。

然后，再也沒有了然后。

就如現(xiàn)在這樣，外婆認(rèn)為自己的夢想走到了盡頭，那么，不幸也該結(jié)束了吧。外公在他69歲生日那天離開了外婆，世上缺乏的總是完滿，外婆覺得自己大概也離這天不遠(yuǎn)了——她努力地為子女們祈福，也更加努力地想要珍惜自己——為了自己想要珍惜的人。

所以，她選擇了安靜。在她那源于花兒的生命哲理中等待時間的宣判。

對此，我已不再多言，年輕的我正如外婆當(dāng)年那樣，精神飽滿，急沖沖地想要去撞?？梢灶^破血流，可以如癡如狂。

年輕，就是有無限的可能性。

外婆經(jīng)歷過了，理解過了，然后就輪到我了。

但我仍在害怕，害怕外婆某一天會在這樣的安靜中一睡不醒。那時我發(fā)現(xiàn)，在心理上，我是那樣依著我的外婆。她曾說過，看到我，就如看到了當(dāng)年自己的笑容——自負(fù)又傲氣。而我，則可以在外婆的皺紋中預(yù)測到后來、再后來的自己。

于是，每天早晨我都會在外婆的窗下輕輕喚她，直到聽見她的回應(yīng)，我才能安心地去干自己的事情。

這樣循環(huán)了好幾個春天，我在成長，外婆更加蒼老安靜。

又是一個清晨，我習(xí)慣地來到外婆的窗下，叫她。可這次任我怎么叫都沒有回應(yīng)，那一刻，我的淚奪眶而出，這一天還是來了嗎？我站在原地，不敢進(jìn)屋確認(rèn)。

“你在……干什么？”

我轉(zhuǎn)過頭，看見外婆站在旁邊，手里拿著一個碗。

我的淚仍在不斷地流，外婆笑了起來，拍了拍我的頭，眼睛里滿滿的都是感動。

“一大早，您干嘛嚇人??？怎么不睡覺呢？”

“該好好享受一下春天了，看多么好的空氣，怎么可以只讓你們年輕人獨占呢?！彼恢蔽⑿χ?。

“可是，您這么早起來干什么呢？”

“可以干的多了，看，我去給那邊廢墟里的流浪貓送飯去了，它們對我很友好呢?！?/p>

“這樣做是沒有意義的。”走進(jìn)屋里，我?guī)退婊ㄋ赏粒傲骼素堉越辛骼素?，是因為它們本身就具有去體驗孤獨生存的本領(lǐng)?！?/p>

我看著外婆的側(cè)面，這樣的微妙改變突然讓我無所適從。旁邊空空的藤椅布滿了陽光，外婆不停地忙著，我的心里，竟有些小小的喜悅——這樣的外婆，好象充滿了力氣和生命力。

“快過來看。”這時，外婆叫我。

我順著她的手指，看見一個花盆里沖出了幾棵不知名的幼苗。

“春天來時，鳥兒會把冬天衰老的植物種子帶到各個地方，替它們延續(xù)生命——這就是花兒的動態(tài)，衰老也好，年輕也好，都是循環(huán)將至的過程，沒有人能逃避。失望時，就看看花兒，它們不只是會躺在花盆里的，我怎么可以連花兒都不如呢……”

外婆的神情似乎令時光倒流，我看見她的嘴角浮起了不同于往日的笑，真的。耀眼無比。

——任何時候，都不要讓自己遲鈍下來，就算自己已經(jīng)老了。過去的不管再怎樣追憶都刻在了從前，現(xiàn)在要面對的太陽，其實每天都是新的……

這也是外婆花兒哲學(xué)的一部分啊，不，應(yīng)該是最重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