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貝·加繆
我在舊金山哥特式小修道院中度過很長時間,它那精細而絕美的柱廊以西班牙古建筑所特有的美麗的金黃色大放異彩。在院子里有月桂樹、玫瑰、淡紫色牡荊,還有一口鐵鑄的井,井中懸掛著一只銹跡斑斑的長把金屬勺,來往客人就用它取水喝。在鴿子翅膀干澀的撲撲聲中,突然的沉默蜷縮在花園中心,而我在井邊鎖鏈的磨擊聲中又重溫到一種新的然而又是熟悉的氣息。我清醒而又微笑地面對諸種表象的獨一無二的嬉戲。世界的面容在這水晶球中微笑,我似乎覺得一個動作就可能把它打碎,某種東西要迸散開來,鴿子停止飛翔,展開翅膀一只接一只地落下。惟有我的沉默與靜止使得一種十分類似幻覺的東西可以被接受,而我也參與其中。金色絢麗的太陽溫暖著修道院的黃色石頭。一位婦女在井邊汲水。一小時之后,一分鐘、一秒鐘之后,也可能就是現(xiàn)在,一切都可能崩潰。然而,奇跡接踵而來。世界含羞、譏諷而又有節(jié)制地綿延著。平衡繼續(xù)保持著,然而染上了對自身終了的憂慮的顏色。
我對生活的全部愛就在于此:一種對于用來盜竊逃避自我的東西的悄然的激情,一種是在火焰之下的苦味。每天,我都如同從自身中掙脫那樣離開修道院,我的思維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存在于世界的綿延之中,我清楚地知道,為什么我那時會想到多利亞的阿波羅呆滯無神的眼睛,或紀奧托筆下熱烈而又呆鈍的人物。直到此時,我才真正懂得這樣的國家所能帶給我的東西,我驚嘆于人們能夠在地中海沿岸找到生活的信念與律條,人們在此使他們的理性得到滿足并為一種樂觀主義和一種社會意義提供依據(jù)。因為最終,那時使我驚訝的并不是為適合于人而造就的世界——這個世界卻又向人關(guān)閉。不,如果這些國家的語言同我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回響的東西相和諧,那并不是因為它回答了我的問題,而是因為它使我覺得這些問題只不過是些無用而多余的困擾。這不是能掛在嘴邊的寬容行為,因為拿達只能面對太陽的被粉碎的景象才能誕生,沒有對生活的絕望,就是沒有對生活的愛。
在伊比札,我每天都去沿海港的咖啡館坐坐。5點左右,這兒的年輕人沿著兩邊棧橋散步。我坐了下來,一切依舊在白天的陽光里搖曳,到處都是白色的教堂、白堊墻、干枯的田野和參差不齊的橄欖樹。我喝著一杯淡而無味的杏仁糖漿,注視著前面蜿蜒的山丘。群山向著大海平緩地低斜,夜晚正在變成綠色。在最高的山上,最后的海風使風磨的葉片轉(zhuǎn)動起來 。由于自然的奇跡,所有人都放低了聲音,以致只剩下了天空和向著天空飄去的歌聲,這歌聲像是從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的。
在這短暫的黃昏時分,某種轉(zhuǎn)瞬即逝的、憂傷的東西籠罩著。并不只是一個人感覺到了。至于我,我渴望愛如同他人渴望哭一樣。我似乎覺得我睡眠中的每一小時從此都是從生命中竊來的……這就是說,是從無對象的欲望的時光中竊來的。就像在巴馬的小咖啡館里和舊金山修道院度過的激動時刻那樣,我靜止而緊張;沒有力量反抗要把世界放在我手中的巨大激情。我清楚地知道,我錯了,并知道有一些規(guī)定的界限,人們在這種條件下才從事創(chuàng)造。但是愛是沒有界限的,如果我能擁抱一切,那擁抱得笨拙又有什么關(guān)系。無疑,沒有什么更簡單的了。但是詞語不會掩蓋我遺憾的火焰。我在舊金山修道院中的小井中看到鴿群的飛翔,我因此忘記了自己的干渴。我又感到干渴的時刻總會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