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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途

        2004-04-29 04:29:35
        駿馬 2004年2期
        關(guān)鍵詞:廠長

        錫 三

        唉,好一個碩士……

        在火車上。我睡的不是硬臥,更不是軟臥,我睡的地方我叫它“火車地窩棚”。我押運的是廢鋼鐵。裝車時,用廢角鋼和廢鋼板在車皮一處支一個小間,四周附上紙殼,下邊放幾塊木板,鋪一些干草。廠里上班時,我恨過鐵路,他們牛、賴,全數(shù)收了整車運費,貨主不押車,丟了東西概不負責?,F(xiàn)在我倒感謝他們了,人家也拉動了就業(yè)。沒有他們的牛和賴,哪有我今天的飯碗……

        一夜迷糊著沒睜眼,火車還在“咣當”著。我下邊的那家伙有些硬了——想排水——已經(jīng)憋不住了。真想在“地窩棚”里一泄為快??墒?,我的路還長哪,快到興安嶺頂了吧。我從小就愛干凈。車輪轉(zhuǎn)得慢了,興安嶺站沒有幾戶人家,可趟趟車都必須在那里停,北京——莫斯科的那趟也不例外。車要在那里停很長時間,我做好走上高高興安嶺的一切準備。我鉆出睡袋,踏上那只破鐵桶,探頭望去,兩個火車頭拽著彎彎的長列拼力忙活著,步步爬坡。興安嶺站就在眼前了。我穿上那件舊軍大衣,忙著找手紙。車停了,手紙還沒找到,我急得滿頭大汗——我有個惡習,小便憋急了,大便必定跟出來——里面已經(jīng)有了動靜。我橫豎找不到手紙,興許壓根兒就沒帶?活人不能叫尿憋死。我慌忙下了車,逃命鬼似地朝放鋼軌的那個土包后邊跑去——那里有一個小廁,男女合用。呀!沒了?一定是前幾天沿線整頓,它也被拆了。十萬火急了。我忙向林子跑去,邊跑邊解褲子。我掏出了家伙,就要痛快了,眼前忽地站起一個人——一個女人。女人背著我迅速站起的同時提起了體形褲,放下了黑尼裙。我驚呆了,我是和她同時慌亂地提上褲子的,下面一陣巨痛。

        女人一頭黑油油的披肩長發(fā),散在背后,好眼熟。她站起時長發(fā)左右飄逸著真如電視廣告里那用了“飄柔”女人的一頭秀發(fā)。我呆立著,不敢跑開,不敢說話,大氣都不敢喘了。我想了,我稍有不慎,就可能招來大禍——今年我的運氣特不好。一個下崗工人(嚴格說我是下崗干部)再經(jīng)不起意外了。女人很快整理了一下衣服平靜地轉(zhuǎn)過了身,那一剎,我倆同時驚叫起來:

        “銀燕?你!”

        “久良——哥?你!”

        我又忙問:“銀燕,你在這兒干啥哪?”

        “我押運?!?/p>

        “你怎么也押運了?”

        “我?是……體……體驗生活?!?/p>

        “體驗生活?押的什么?”

        “廢鋼。你、你到這兒干啥哪?”

        我的下邊正叫勁,全身又冒汗了。我下意識摸了一下腹部喊道:“啊呀——和你一樣?!?/p>

        銀燕喊道:“車站擺旗了,我先走了,一會兒見?!便y燕跑了,長發(fā)在她背后不住地擺動著。我知道,那是列檢環(huán)節(jié)的擺旗。銀燕聰明,她一定是看出我正在危急之中。我忙解下褲子,那液體卻無了消息。我急了,不,是害怕了。我打起了口哨——孩子不撒尿都是這樣。真靈,它終于下來了。舒服!我看著發(fā)了黃的液體拋物線,想起了什么叫幸福。難怪工人師傅們常說的三大舒服:穿大鞋,放響屁,坐著牛車到丈人家去。眼前,一棵棵落葉松,一片片白樺林全沒了葉子。遠處的山上,已積了白雪。不遠處,一棵獨立的低矮的小白樺上,一只我叫不上名字的小鳥孤獨憂傷地蹲在上面,縮著脖子,一聲不吱,活像我現(xiàn)在的鬼樣子。我又悔恨當初沒有去無錫而留在了這個鬼地方,可是有什么辦法。我抓緊結(jié)束戰(zhàn)斗,卻找不到打掃戰(zhàn)場的工具了。我像只蛤蟆在地上挪動著,尋找著,我看到了幾塊較光滑的石頭和一根少杈的樹枝。當我把手伸向樹枝時,我愣了,那樹枝旁竟有一個精致的錢包,一定是銀燕的了。錢包旁一片濕地還冒著蒸蒸熱氣。我處理完,撿起錢包就往回跑。

        我邊跑邊望去,我的車前隔一輛煤車有兩輛廢鋼車,那一定是銀燕的車了。車頭前的綠燈亮了,我猛跑起來。我摔倒了,近視鏡摔掉了。我揀起鏡子,撒腳就蹽?;疖國Q笛了。我剛跑進二道,車起動了,我抓住了自己的車。車上我不住地大聲喊銀燕,車站值班員驚恐地看著我。沒有銀燕的回音,車提速了,寒風刮面,我只好鉆進了“窩”里。

        咣當當,咣當當,火車飛快,聽不到車輪的個數(shù)了。火車正駛下高高的興安嶺。我打開手電,掏出了近視鏡,鏡片已成了八瓣兒。我打開了銀燕的錢包。呀!厚厚的一沓錢。她怎么帶了這么多錢?她一定非常著急。她是個急性子。我應該立即告訴她。我忙打開了手機,一點信號也沒有。她一定非常著急。我的額頭出汗了。

        第一次見到銀燕,我不敢看她,好像看一眼,她就會看出我有邪念。她真的長得太漂亮了。不說個頭、腰條,不說臉上其他部位,就那對大眼睛——像是朦朧月下新鮮的黑葡萄,長長的睫毛,毛嘟嘟的。她是聽人說了我是疆城惟一一個碩士生來采訪我的。我早知道她。她是市報有名的記者。消息、通訊,特別是報告文學寫得特別棒。她常采寫一些當?shù)氐拿耍l(fā)表了許多有影響的作品。說真的,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真的有了邪念——就那么一閃念——有這么一個妻子該有多好。不客氣說,憑我的個頭兒、我的長相、我的學歷,配她,一點兒沒問題。大學里我是眾多女生追逐的對象??上?,大學里美女并不多,尤其是理工大學。我對銀燕僅僅是一閃念罷了,我還是不敢多看她一眼,多想一會兒。面對她爆豆似的提問,我不敢溜號。我一直是側(cè)著臉回答她。人是多么的虛偽。其實我最愛看漂亮女人了,遇上了不看上幾眼總是難受。銀燕太漂亮了。她采訪得特別細,先后約了我三次,家庭狀況,婚姻與否都問了。我的心一次比一次跳得厲害,卻一次比一次不敢看她了。最后一次采訪結(jié)束,我有意請她吃午飯。席間她說要給我介紹對象。那一刻我的心快蹦出了嗓子,全身的血都向上涌。我膽子大了起來,直直地盯著她,等她的下文。她說,我有個姐姐——這一刻我像一個打足了氣的皮球突然被扎了一錐子。她說,姐姐在板廠工作,是成本會計,你們倆應該成為一對兒。你們倆的性格一定和得來。這時,我的臉熱了。我給銀燕的印象是一個奶油小生?只有溫順,沒有陽剛?男人最怕在女人眼里是這個樣子。那一刻,我的表情一定難看極了。她甩了一下披肩長發(fā)說,我姐姐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真的。我的臉熱得火辣辣地烤人了,她一定是看出我對她的一閃念了……

        當天晚上,銀燕竟然和她姐姐一起來到了我家。后來我才知道是她連哄帶騙把姐姐叫來的。果然,她們長得一模一樣,連聲音都極其相似。原來她們是雙胞胎。我只能看她們頭發(fā)的長短區(qū)分兩個人:一個是披肩長發(fā),一個是齊耳短發(fā);一個叫金燕,一個叫銀燕。我媽一眼看上了金燕——當然我也看上了。金燕比銀燕內(nèi)向溫柔,像林黛玉那種,也正是我夢寐以求的。那天,銀燕一直沒離開我和金燕,而且不時地嚷著,你們談啊,你們談哪,搞對象哪有像你們干坐著的。

        我和金燕很快進入了角色。金燕很傳統(tǒng),我們的熱戀是在規(guī)矩的行為里行進的。金燕的話雖少,可每一句話,總讓你驚訝。她說,我看上的不是你的碩士文憑,不是你的長相,不是你的黨員,不是你的部長,我

        看上的是你的國有企業(yè)。我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我問她為啥。聽了她的回答,我差點笑出聲來。她說,還是國有企業(yè)好人多。竟有這樣的觀點!是她受過非國有企業(yè)員工的欺騙,上過他們的當?我沒多問……

        咣當當,咣當當。火車飛快地疾馳著,不時有寒氣涌進我的“窩棚”。我裹了裹軍大衣,又想到了銀燕。她是個急性子,她一定萬分焦急。她是想不到我會揀了她的錢包的。手機還沒信號。我是否該想別的辦法。

        我站起來,踏著那只破鐵桶,伸出半截身子,兩手做成了話筒,扯破嗓子地喊道:“銀——燕,錢——包,在——我——這兒!”我反復喊著,一聲比一聲大。寒風更猛烈地向我的大嘴灌去,列車轟鳴,沒有她的回音。我立即想到自己的愚蠢——她在前,我在后?;疖囘€是拼命地咣當著。我必須馬上想辦法,不能讓這美麗善良的姑娘受到無謂的折磨。

        火車慢了下來——已經(jīng)駛下了興安嶺,走在了必須慢行的地方。這是那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后修復的鐵路。我必須抓住這個機遇。我想起了我的車上有兩塊鐵板,那是兩塊廢舊的建筑用的跳板。我甩開軍大衣,踏桶躍上了車頂。我不知哪來的力氣,兩塊跳板,溝通了我的車和前邊的煤車。我跪著爬了過去,又扛起了鐵板……我來到銀燕“地窩棚”門口了,隱約聽到里面有嚶嚶的哭泣聲——我后悔來遲了。

        我大聲喊道“銀——燕!”

        “誰?”銀燕問道,滿臉驚恐。

        “我,宋久良?!?/p>

        “久良——哥!”

        “你的錢包是不是丟了?”

        “是,是!久良哥,你看見了?”她站起身,大聲地喊道,十分驚喜和激動。

        我把錢包扔了過去。

        “久良哥,我怎么謝你?”

        “你怎么客氣上了?出門帶錢可得小心啊。你點一點,我回去了。”

        “等等!”銀燕的頭露出了窩口,“你是怎么過來的?久良哥?!?/p>

        “跳過來的?!蔽业卣f。

        “啊!跳過來的?你……”她吃驚得要哭,“你……”

        “我回去了?!?/p>

        “不行!你不能再跳了!”

        我心一熱,遲疑了一下,還是掉頭往回走了。

        “久良,你別跳!太危險!你別走了!”她大聲喊著,聲音都變了。

        我挺了一下胸,貓腰大步走去,兩車之間,我沒用跳板,稍加助跑,猛地跳過一節(jié)車廂。銀燕在我身后“哇”地一聲哭了。

        在學校,在廠里,我都是排球隊的二傳。我回頭勉強一笑道:“沒、沒事的,哭啥呀?!?/p>

        銀燕捂著臉縮了回去。

        我回到“地窩棚”,心還怦怦地跳,跳得很熱,腦袋梆梆地發(fā)木了,不光是緊張后怕,也為銀燕而動情。

        火車時急時緩地行駛著……

        我和金燕熱戀了半個多月便分手了。責任全在我。那時,我極想一步登天,卻一步下了地獄。工作五年,我人了黨,當了生產(chǎn)技術(shù)部部長,年年被評為勞模,成了后備干部。我就要坐上新交椅了。上級來考察廠領(lǐng)導班子了。小道消息說,這次考察主要解決兩個人的問題:一是廠長,二是我。廠長的生活作風問題全廠吵得沸沸揚揚;我極有可能當上廠長助理。

        那天高中同學一起聚會。我們喝得大醉。宴罷,我們班的體委,如今樂云閣的大老板余強邀我們原班委會的幾位去洗浴。樂云閣是全市第一流的洗浴中心。我是第一次來這兒。在燈光昏暗的單間里我?guī)缀跏裁匆膊恢懒?。余強要親自給我搓澡。我脫著衣服。記得開始他開著玩笑說:“給班長服把務,看看碩士的老二長得啥樣兒。上學的時候沒注意你這玩藝兒。聰明人,上頭大,下頭也大……”漸漸地我什么也聽不見了。我不知怎么回的家。聽母親說是余強把我送回來的。

        第二天,上級考察組找我談話,說我有嫖娼問題。我震驚了,知否認。他們說:“看在你是個碩士,才這樣對你負責?!彼麄儐枺白蛲砣]去樂云閣?”我如實說了。他們問:“找沒找異性按摩?”我說:“是男同學余強為我搓的澡,他是樂云閣的大老板?!彼麄儐枺骸坝鄰娨院竽?有沒有一個十八九歲的染著黃發(fā)的小姐為你按摩過?”我緊張起來。我隱隱約約想起了什么。我害怕極了??疾旖M同志說:“給你時間,認真想想,和組織要說實話。”我找到了余強。那天他好像喝過酒,他詭笑著說:“怎么,一宿就掛上了,想她了?”我?guī)缀跻獣灹诉^去,大罵余強。他笑得更陰了,說:“你還想不想當官了?看這點小事把你嚇的。都啥時候了,這算個屬啊,毛主席說得真對,書越念越蠢。你沒聽說,要敢為人先嘛,不敢嘗鮮,一輩子白活。沒出息!”我又罵他。他還不生氣,說:“行,人各有志,放心吧,只搓了搓身子,沒干別的。你倒假正經(jīng),和人家急了眼?!蔽曳薹薜仉x開了樂云閣。路上我極力回憶著昨晚的事情,好像有一個小姐為我搓過澡。我真的害怕極了……

        廠里召開了干部大會,中心是我的問題,書記主持,廠長講話??疾旖M的同志也到了場。廠長足足講了一個半小時。他講得慷慨激昂,嘴上都冒出了白沫。我從沒見他這樣過。他講了“三個代表”,講了班子的重要,講了干部的標準,講了干部的修養(yǎng),講了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講了干部的自尊、自愛、自重和自我約束。他的講話簡直是一篇內(nèi)容全面的干部隊伍建設(shè)的經(jīng)典報告。我低著頭坐在會場中間。廠長沒有提到我的名字,可許多話已經(jīng)說得很白了。他變得能聯(lián)想了,說,在海南,不孝敬父母的人不能得到重用,我完全贊成。在我們這兒,生活作風不好的,就是不能重用,不僅不能當領(lǐng)導,一般干部也不能當。對不對,請上級領(lǐng)導批評指正。他甚至說了民間俗語:知人知面不知心。這時,我的頭低了再低??墒俏业男睦飬s燃起了一股熊熊烈火……

        身下的車輪響得又急了。外面好像下雪了,幾片雪花飄了進來,我把窩棚的塑料又認真地擋了擋。

        余強找我認了錯。他說:“我看錯了人,就想讓你開開眼界,真不敢想如今還有你這樣的人,還有你們這樣的企業(yè)……”看了余強誠心的樣子,我說:“還是怪我自己,不該喝那么多酒,不該去樂云閣?!庇鄰姳阏f:“去樂云閣的人多了,誰像你?純粹是廠長存心整你,他是舍車保帥。他最騷了。”我不再說什么了。我進廠不久就聽到廠長的風言風語,說他經(jīng)常嫖娼,說他在廠里劃拉了許多女人。我從來不信,我總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廠長儀表堂堂,工作很有魄力,且少有私心,善解人意。兩個月前的那個晚上,是星期五。那天母親有病,我白天請了假,晚上來廠值班,是廠長帶班。廠長說,老人有病,這里有我,你就回去吧,有事電話找你。半夜,雷聲把我驚醒,外面鋪天蓋地下著大雨。這是秋天少有的天氣。廠里正加班生產(chǎn)出口紙。這樣的天氣我這個值班部長必須到廠……我到辦公室取出工作服時,只見廠長辦公室的門縫里正竄著濃煙,我急了,忙敲他的門。片刻門打開了,里面竄出一個抱著衣褲的女人來。我嚇了一跳,竟是廠財務科長。我進屋撲滅了火?;鹗菑募埡t引起的,燒著了窗簾。這時廠長穿著工作

        服從外面走來。他見我和正穿衣服的財務科長,不由分說,大聲吼道,你們都給我滾!我懵了,不知道廠長是啥意思。財務科長倒不在意,慢慢穿好衣服,瞪了廠長一眼,說了一聲“德行”,昂首走出了辦公樓。我一聲沒吭去了車間……打那以后,我和廠長見面,雙方都不自在了。不久“球友”告訴我,廠長聽到了外面關(guān)于他的風聲。其實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沒和第二個人說。我和廠長再見面,彼此臉色更難看了。

        ……車外的雪變成雨了。

        上級考察組通過樂云閣的小姐查清了問題,我只是一般異性按摩。我等待著處分。那些天我不愿走進廠門??傆X得人們都在看我,議論我,說我嫖娼。平日,廠里人大都喜歡和我聊。現(xiàn)在沒了。我是多么希望有人問問我的事,我給他們解釋,說我沒有嫖娼??墒侨藗兌歼h離著我,像我得了瘟疫,染上了艾滋病。生技部副部長的父親是副市長,五十大壽,宴請大家,我原想他一定能邀請我參加——他特別敬重我。我想借他的宴會和大家聚聚聊聊,可他沒有邀請我。廠長都去了。我想找書記嘮嘮。平時與黨群干部嚴肅有余,和我們業(yè)務干部總愛開開玩笑的黨委書記見了我總要開幾句玩笑多說幾句,現(xiàn)在我找他,他總是躲著我。我更不敢見金燕了。她幾次打電話約我,我都說廠里加班搶任務。

        我的處分很快下來了:黨內(nèi)記大過,下崗待分配。廠長還是廠長。廠長辦公室主任老油任了廠長助理。老油和我也是好朋友,考察組進廠前一天他神秘地向我透露,這次擬考察提拔的后備干部有我,還有動力分廠廠長、我的同學紀明。其實后來我知道了,還有他。幾個“球友”找見了我,忿忿道,狼吃了沒人管,狗吃了攆出屎來。他們是安慰我,為我鳴不平。可這安慰和鳴不平比打我還難受。

        我更不敢見金燕了。她曾說過這樣令我吃驚的話:下崗工人沒好人。那時我們一番爭論,她讓步說,下崗的和在崗的比總還是好人少。我現(xiàn)在必定更不屬于好人的范疇了。我不敢把我下崗的事告訴母親。她身體不濟,經(jīng)不起這般打擊了??赡赣H還是知道了,是我?guī)状卧趬衾锖艉斑^:我不下崗!我不下崗!我沒臉把真實的情況告訴母親。我只說廠里簡員增效。我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的水平太洼,謊撒得都不圓。我是個什么碩士生啊。母親打聽到了消息。她信了我嫖娼。那天母親突然狠狠地打了我一耳光。在我記憶里母親是第一次打我的臉。她常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任我如何解釋,母親都不信。她令我跪在她面前。她氣喘著久久不說話,我久久地跪著。過了很長時間,還是母親把我扶了起來,她抱住我時已失聲大哭了,久久地抱著我,久久地哭。她哭述著自己大半輩子的苦,說我不爭氣,她說了:“想當初真不如依了你,到南方去……”大學畢業(yè),我本想去無錫,那里一個造紙廠老板到學校找了我兩次。老板出資,讓我母子去了無錫??赡赣H還是說哪也不如家鄉(xiāng)好。那一夜,她說疆城的空氣好。她說,我就在那里的山上和你爸爸在一起了。我早就知道,母親是離不開父親的。父親是火車司機,在職時,他經(jīng)常跑蘇聯(lián)。他得了一種目前也沒法說清的疾病。臨終前,特別告訴我們,他死后一定把他埋到那一眼就能看到國門,望見蘇聯(lián)(后來叫了俄羅斯,可他還是叫蘇聯(lián))的后山上……母親說:“你要走你就自己走吧,我也不攔你了。反正你已經(jīng)長大了,能飛了。你走了我不想你,永遠也不會想你的?!蹦赣H最后竟像朗誦一篇散文似地說道:“這里,有120萬畝紫花葦和白花葦,一年一年,一輩兒一輩兒,割了又長,長了又割,割了還長。她是咱北方的第二森林啊……”我還能說什么,蘆葦正是這里造紙的主要原料。母親沒說我的翅膀硬了,是說我能飛了。更讓人難受。她能不想我嗎?兒行千里母擔憂啊。母親四十五歲才有的我。她的工資和后來的退休金都不高。為了我上學,她賣過電視報,當鐘點工給人家擦過窗戶,到俄羅斯商城揀過紙殼子。我怎么能扔下她……

        母親最后還是鼓勵了我。她說:“毛主席都說,犯錯誤不怕,改了就是好同志。你要重新作人,和金燕好好處,憑你倆的能力,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金燕到家找到了我。她已經(jīng)去過了廠里,廠長格外熱情地接待了她。我把事情和盤托出。她哭了。她說:“我是多么希望一切都是假的——廠長的微笑是陰謀,是陷害。”我說:“我沒嫖娼,我真的沒嫖娼啊,我只是酒后……”她沒有聽我說完,說了一句“男人沒好的”,就哭著離開了家……

        余強又找到我道歉。這次他竟流了淚。他說:“我被罰了,往后我那兒堅決停止一切色情服務。我也太喪良心了,太缺德了,多少家庭都毀在我手里。已經(jīng)是再三再四了。這回可真得改邪歸正了。”他告訴我,那天準是學習委員告的密,老油是有意當漁翁。我說不能,我和紀明十幾年一直是知心朋友。余強說我是“四有”書呆子。

        我沒有把我和金燕分手的消息告訴母親,可她卻很快知道了。因為我?guī)状卧趬衾锟藓爸鹧?。對我們的結(jié)局,母親出乎我意料地沒有吃驚和生氣,很是平靜,她說,我理解人家姑娘,是我也會這樣。我徹夜難眠了。我決定終生不再娶……母親同意了我離開疆城,她說一定不再去工廠了。通過遠方一個叔叔,河北一個地區(qū)機關(guān)要了我。可是廠里說處分期間不能調(diào)離,一年內(nèi)不放我的人事關(guān)系。我決定通過廠人事部長疏通一下。人事部長是個胖女的,她的人事渠道很野,和廠長關(guān)系很密。早聽工人說,人事部長干了幾十年人事。過去工廠常招工,油水很大,現(xiàn)在職工總下崗,她又找到了新的生財之道。我對她的印象卻一直很好。自我人廠,她從未卡過我,總是對我笑瞇瞇的,讓人溫暖?,F(xiàn)在我?guī)状握宜?,她都是笑著說,找機會我們好好嘮嘮。余強告訴我,胖女人要錢。其實,我每次找她都帶著錢,都彬彬有禮。那天下午我在辦公室里找到她,她讓我等她。她和丈夫正鬧分居,就住在辦公室里。一直到了下班,她回來了,我說著自己的意愿,掏出了錢。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突然一抿嘴,說,咱們倆還用錢嗎?她說著像餓虎撲食似的朝我撲來。我驚了,一點準備也沒有——我是木然了。不知她有那么大的力氣,一下子就把我壓倒在她的床上,一只軟綿綿的胖手向我下邊掏去,氣喘吁吁的涂得艷艷的小嘴朝我的嘴親來。我憤怒了,一把把她推開,吼道,你、你認錯人了!她的臉紅了,“撲哧”一笑道,好男霸九女……我甩門走了。她在后邊吼道,你算什么東西!我不如財務科長那狐貍精,不如樂云閣的黃毛丫頭是不?德行!老娘還不尿你哪……

        我氣憤到了極點,我走著,胸激烈地起伏著。天很晚了,夜色里,我流淚了。天大的屈辱,我要告她去。她會不會先告我?我害怕——天太小了,不,是我的嘴太小了。我走回家。在門外我擦了半天淚……

        ……火車提速了。我覺著渾身發(fā)冷。我鉆進了睡袋。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鬼使神差地給銀燕打了手機。她約我到外邊嘮嘮。她引我進了一家飯店。我們喝了許多酒。我把滿腹的話都對她說了,也說到廠人事部長。有人愛

        你還不是好事?不管年紀大的,年紀小的。她也是個女人啊。愛你,就說明你有魅力,你應該引以自豪。久良哥,看見漂亮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眼不睜,心不動,那還叫人?那是有病。只要不越格,有啥呀!我要是還沒對象,或者對象黃了,我就找你。我一怔,說,你喝多了吧。她說,我從來沒喝多過。你那點事,不算啥事,我替你擺平!我說,不必了。我畢竟有錯。她說,啥錯,我們是動機和效果的統(tǒng)一論者。飲酒,雖然不能推卸責任,但也要考慮實事。我相信你,久良哥。我姐姐,我去找她!

        那天我們都沒少喝,可誰也沒喝多……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眼前總是晃動著金燕和銀燕。我覺得銀燕是天下第一知音,母親都比不上……

        俄羅斯那邊有許多廢鋼,不斷地運往中國。那里面不少都是成品。中國和他們的鋼鐵國標不一樣,他們的鋼碳的成分太高,也太脆,只能作為廢物了,整車整車地運到我們的鋼鐵基地,再回爐煉成好鋼。表哥是做廢鋼大生意的,忙不過來,找到了我。一個來回,六到八天,六七百塊,一個月下來倒比在企業(yè)薪水高。表哥說,碩士押廢鋼,天下第一人。

        我一直想著金燕,家里的電話響,我總想,是金燕打來的?十天前我在車站看見她——是我們分手第一次見到她。我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望著她輕捷的步履,不停擺動著的細嫩的手,黑油油的齊耳短發(fā)。我傻了一般,真想喊她一聲??伞敖鹧唷痹谧炖镛D(zhuǎn)了幾回都沒有沖出來。我瘋了一般跑上了車,下了“窩棚”,鉆進了睡袋,我拼命喊了起來:金——燕,金燕——我——想——你!我不住地喊著。一個下午,我的心情壞極了。夜里,我和金燕到了一起。一陣極度的幸福,又更痛苦了——我做了一個夢,我跑了馬。下面濕漉漉、冰冷冷一宿……

        ……車停了下來,我踏著破鐵桶向外看了看,天色已晚,到E站了。這是一個大站,車要停很長一段時間。我下了車,向銀燕的車廂跑去。

        “銀燕,銀——燕!”我喊道。

        銀燕應聲探出了頭。我說,車要停很長時間,我們到站外吃點飯去。她下了車便說,你剛才可嚇死我了。她說的一定是上午我跳車的事。我說,那有啥呀。我說著,心又怦怦跳了起來。

        我向車站值班員問了開車時間。我們在站外一個叫東來順的小飯店坐下。我們貪婪地喝著熱茶等菜。我問銀燕:“你倒是咋來押運的?”她喝了一口茶,看了我一眼說:“我不是說了嗎,我爸是倒騰鋼鐵的……我來體驗一下生活……寫點兒、寫點東西?!彼娢铱此?,忙低下頭,說,“真想不到能碰見你?!彼f話的時候聲很小,有氣無力。我說:“我也不敢想,難道這就叫緣分?”她又看了我一眼,聲大了,“久良哥,真得謝謝你,要不,我可真傻了?!彼f著又低下頭。我忙說:“你說啥哪?你給了我多大的幫助?!彼椭^擺了擺手沒說什么。我說:“你是不是故意給我的機會,讓我揀包,考驗我?”她小聲說:“別逗了?!笔翘>肓?,她沒了往日的熱情和風采。酒菜上來了,我說:“今天咱們好好喝喝?!彼φf:“我,我可不喝?!蔽艺f:“不喝?我還不知道你,必須喝,一千多里地了,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至少七八兩?!彼蛔髀暳恕K槐冉鹧?,喝高興了,我比不了。一杯一兩,我們連干了仨。我又想起了往日的冤屈,我哭了,我說:“妹子,那天我真的沒動那個小姐,連根汗毛也沒動,真的,這是真的啊,可是你姐姐不相信我。”我的眼淚怎么擦都止不住……她一聲不吭。是喝高了?我又倒酒,她攔著。她把自己的酒喝了半杯,把我的酒倒進了她的杯里。我搶過杯說,我沒喝多,一點兒也沒喝多。我把她杯里的酒喝了半杯,又都滿上了。

        一瓶北大倉全干了,主食也上來了,我一看表,不好了,快開車了。菜沒吃幾口,蔥花餅一口沒動,我結(jié)了賬趕緊往外跑。銀燕邊跑邊吐。我攙扶著她。我自己也打晃了。我們進了車站,跑向各自的車廂……

        不一會兒,銀燕跑了過來,說:

        “久良哥,我的‘屋子塌了。我的車上碎料多?!?/p>

        我一驚。

        銀燕說:“讓我住到你這兒吧?!?/p>

        我想了想,堅決地說:“不行。我上你那兒住去?!?/p>

        銀燕一把拽住了我,說:“不行,我那兒根本住不了人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走了?!?/p>

        列車前邊的綠燈亮了,我的頭一下子大了。

        銀燕大聲說:“哥,我求你了,讓我住一宿吧?!?/p>

        火車鳴笛了。

        “你先上?!蔽艺f,我還是想上她的車。

        銀燕說:“你先上?!?/p>

        還是我把銀燕擁上了車。她一只手把車梯,一只手緊緊拽住了我。

        車開了,我隨她上了車。

        我的“地窩棚”做得很大,睡袋也是大號的。三車廢鋼,原想再雇一個人。我想多掙些錢,已向表哥許諾了。我和銀燕坐在“地窩棚”里,我的心莫名地怦怦跳了起來。我們像是第一次見面,誰也不說什么了。我也聽到了她急促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說話了:“銀燕,你睡吧。你睡在睡袋里。”

        銀燕說:“你哪?”她的聲音顫抖著。

        “我有這軍大衣。”

        “不,把軍大衣給我。你睡在袋子里?!?/p>

        “別爭了?!蔽矣执蜷_了手電,說,“睡袋開著,你進去吧。”

        她看了看睡袋說:“這睡袋很大呀。”她慢慢鉆了進去,又說:“能睡兩個人哪。”她后邊的聲音很小很小了,我聽得卻很真很真。

        我說:“你把睡袋拉鎖拉上吧。”

        “不用。我怕憋得慌?!?/p>

        我也躺下了。我把軍大衣裹得緊緊的,我把身子不住地朝“墻壁”上靠著,盡量使我和銀燕保持一定的距離。我的頭一陣痛。我喝酒總是愛后返勁兒。

        火車車輪聽不清“咣當當”的個數(shù)了,是跑在松嫩平原上了。冷風在“地窩棚”打起了旋兒,攪起了一屋陣陣幽香,是銀燕的。我把身子向“墻”靠著再靠著。那香味更濃了,是那種玫瑰香的。我摸去,是銀燕的頭發(fā)。我的手像觸了電,忙收了回來。心跳得不行了。這個時候,大概就是那天同學宴會后去了樂云閣的時間吧——那次以后我再也沒喝酒,不,還和銀燕喝過一回。是再沒大醉過?,F(xiàn)在我突然想起了樂云閣那晚的細節(jié)了,記憶是那么清晰了。事發(fā)后從來都沒這樣的清晰過。是同樣的酒勁兒,同樣的時辰勾起了的記憶,還是旁邊的女人,特別是她那長發(fā)誘人的清香刺激了我的大腦?……那晚,我在忽忽悠悠的朦朧里突然感到有無數(shù)的小蟲在我的臉上、胸中不停地爬了起來,我懶懶地睜開了眼,我朦朦朧朧看見了一個金發(fā)女郎,金發(fā)女郎面條一樣的小手在我身上軟軟地搓摸著。是,還有她的一頭長長的秀發(fā)——長長的秀發(fā)在我的臉上、胸前輕輕地飄動著,也像無數(shù)纖細柔軟的小手在抓搔著我——抓搔著我的臉,我的胸,還有我的心,那香氣鉆進了我的肺,也鉆進我了的心,從我的頭上慢慢地往下扎。我的下邊也有了反應——是物理反應,化學反應,生理反應?或者是三種的綜合反應——我的心倏然一驚,我猛地推

        開了金發(fā)女郎,記憶里推得很重很重……

        銀燕打起了呼嚕,越打越響,漸漸地她不住地向我這邊靠——向我靠攏的是她那有彈性的整個身子。我下邊的家伙有了反應——反應又很快被消滅了。在朦朧中我還是清醒了,害怕了。銀燕這是干啥?愛上我了,考驗我,還是奚落我?我不住地向“墻”靠著……樂云閣那晚我推金發(fā)女郎那一刻,我沒想到我是黨員,忘了我將要提拔,我只想到一個人,一個比眼前的小姐更漂亮,更重要的女人——我的金燕。外面的世界精彩,外邊的世界無奈。好人就這么難做,做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能不難?金錢無奈,美女無奈。是與非,功與過,靈與肉,常就在這一步之遙,一念之差。廠長算什么東西!男盜女娼,婊子牌坊。不提他了!我哪?我不也……我怕回憶了。我不住地推著她,我們始終保持著距離——盡管只有一分一毫的距離。她還是在有節(jié)奏的鼾聲里向我靠攏著,而且亦趨亦頻了。銀燕說起了夢話:“久良,我愛你……我愛你……”我的心一陣熱,又一陣涼了……

        車突然停了下來。車的慣性,使銀燕狠狠地撞了我一下。我又推了推她。她的鼾聲徐徐地停了下來。

        外邊有了動靜。有人爬上了車。我打開手電看了看表,知道事情不好了——這一帶是盛產(chǎn)鋼鐵的老工業(yè)區(qū)。我忙穿上軍大衣,拎起一根鐵棒站了起來,我的腿有些抖。我?guī)状尾盘ど掀畦F桶,見車上一高一矮兩個人拼命地向車下扔著廢鋼,車下還有女人的聲音——哪里有男人,哪里就有女人。他們是流水作業(yè)。男人一線,女人二線。

        “行、行了吧,哥們兒?!蔽医K于喊出了聲。

        “還有喘氣的?”高個兒說著朝我走了過來說,“哥們兒要你幾塊破鐵叫喚什么,你是不是也想報廢!”

        “你咋能這樣說話?”我鼓足了勇氣說道。我想銀燕一定醒了。

        “給你臉不要是不?”小個子喊著從腳綁里拔出了一把匕首,一瘸一拐朝我走來。匕首在月光下一閃一閃地亮著。

        “你們要干啥?”我喊了起來。

        “干啥?給你放放血!”

        “殺人要償命的?!蔽业穆曇舳甲兞?。

        “我也不要命了!”

        “二驢子,我X你媽,你別胡來!”大個子拉著小個子喊道。

        “滾球子!”小個子更狂了,推開大個子,那匕首就向我刺來。

        我躲閃不及了,腳下破鐵桶卻像被人踢了一腳突然倒了,我掉進了“窩”里。

        “往哪跑?我非整死你不可!”小個子吼著要下“窩”。

        銀燕站上了破鐵桶。

        “喲,還帶個娘們兒!”上邊大個子驚道。

        “嫖娼的吧!”小個子酸溜溜道,“臭押運的還有這份花花心?!?/p>

        “我們是兩口子?!便y燕不緊不慢說道。

        我一怔。我把軍大衣墊到腳下,也擠到了窩口。

        “長得這么水靈,怪招人喜歡的?!贝髠€子打了一下手電,小個子怪聲道,“那更他媽心軟了?!闭f著把匕首插回了原處。

        “哪路子的?”大個子問。

        銀燕語塞了。

        “下崗工人。”我忙說。我懂他們的話。

        “有證件嗎?”大個子問。

        我麻利地掏出了證明——我的下崗證隨時都嚴陣以待——遞給了大個子。

        大個子蹲了下來輕聲對銀燕道:“我問你哪。”

        “我也是。”銀燕回答著在身上摸了半天,把一個東西遞了上去。

        我又一怔。

        “這么漂亮也下崗,死心眼兒!”小個子說。

        “冒牌的吧?!贝髠€子看了看銀燕的證件,又照了照銀燕說,穿得這么帶勁,頭型這么時髦。

        “我愛打扮,下崗了也不能丟了精神,不能給企業(yè)丟臉?!?/p>

        我真佩服銀燕的反應和膽量。

        “這話我愛聽?!贝髠€子看著銀燕的證件,“是國營企業(yè)吧?”

        “是國有企業(yè)?!便y燕答道。

        “郁金燕?名字和人挺般配,也怪鮮亮的?!贝髠€子酸溜溜地說。

        我驚訝了。

        大個子又照了照銀燕和我,半天道;“真是兩口子嗎?”

        “那還有假?!便y燕說。

        “問你哪!”大個子問我。

        “你、你、你就放心吧?!蔽矣行┛诔粤?。

        “倒是挺般配。我就信了。看在咱們下崗工人同命相憐的份上,就這么著了?!贝髠€子說著突然嚴肅起來,“你倆站好,站好!挺起腰來,都認真聽著,聽著!都下崗了,要團結(jié)好,要好好過日子,別吵別鬧,別跟我們學;要維護安定團結(jié)。聽清了沒有?”

        小個子“撲哧”一聲笑了。

        “笑個蛋!操,好事也讓你笑壞了?!贝髠€子吼道,又低下聲來,“別泄氣,國營企業(yè)還有好的時候,不會總這樣,中央最近又說了。你、你怎么哭了,妹子……”

        “我沒哭,是風吹的……”銀燕揉了揉眼窩說。

        “不,看出你對國營企業(yè)的感情了?!?/p>

        火車鳴笛了。

        “拜拜了,一路順風?!贝髠€子說完隨小個子貓一樣地下車了。

        小個子邊下車邊嘟囔:“見了漂亮女人就挪不動步了?!?/p>

        “操,你當我是你!”大個子的聲音,“今天我不在,你都能把人家忙活了……”

        “放屁!你是盼我早死啊,我還有老婆孩兒哪。我可不是你,我是有賊心沒賊膽,……”

        火車開了。

        我一直望著的小站的燈光漸漸遠去了……

        “你這是唱的哪出?”我回到“窩”里,沒坐定就問銀燕,“把我都整蒙了?!?/p>

        銀燕嘆了口氣,沒說什么。

        “真是又對立又統(tǒng)一。”我說,“此時此地,下崗職工也成了香餑餑了。記者也是下崗工人了。你的下崗證是哪來的?還整了個你姐姐的名字?!?/p>

        “剛才那兩位真是下崗職工廠銀燕不回答我,倒問起我來。

        “一定是。”

        “你咋知道?”

        “只有同一階層,才有最快的溝通?!?/p>

        “你感激他們了?”

        “……”

        “他們又偷又搶,又會唱高調(diào),可氣又可笑?!?/p>

        “硬幣有正反兩面。人哪,也是這樣,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鬼?!?/p>

        “又是人,又是鬼?”銀燕驚詫道。

        “人都這樣?!蔽铱嘈σ宦暎拔也灰彩沁@樣……我也只差一點兒也成了鬼——準鬼吧。”

        “你說啥哪!”銀燕不高興地說。

        “最感激的是大個子那句‘疑案從無了?!?/p>

        “把人家騙了,還感激人家,你真行!”

        “你一個堂堂的名記者不也撒謊,冒名頂替,還說我們是一家子。是你真行?!?/p>

        “那我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鬼了?”

        “我可沒說。你那是美麗的謊言。實話實說,你的下崗證是哪里來的?為采訪,特意辦的?”

        “不,是我自己的?!?/p>

        “你的?”

        “差啥?”

        “你也下崗了?”

        “沒想到吧,我自己做夢也想不到。”銀燕沮喪地說,“人家不要女的,不要黨員?!?/p>

        “你們單位不要黨員?”我急問。

        “被日本的一個老板收買了?!便y燕喃喃說道,“他們不明說,卻盡刷黨員和女職

        工?!?/p>

        “胡謅,報社能被收買?”

        “我們的板廠?!?/p>

        “你什么時候調(diào)到你姐姐單位去了,真的下崗了?”

        銀燕嘆了一聲,不回答我。

        我聽到一聲抽泣。我打開手電,見銀燕掉淚了。我忙關(guān)了手電。

        “銀燕,別的,要注意身體。是想家了吧?”我故意岔開了話題。

        “……”

        “你姐姐她咋樣了廣我想到了金燕,“她好嗎?她也是黨員啊,我真的一直還關(guān)心著她?!?/p>

        “她……”銀燕囁嚅起來,“她……她……”

        “她咋樣了?你快說!”

        “她好,挺好……挺好的……”銀燕說著突然一頭扎到了我的懷里,大哭了起來。

        我驚愕了,我推著她說:“銀燕,你又哭啥?你別哭,你別哭……”

        “久良,我就是——金燕呀!”她大聲喊了起來。

        我驚呆了:“不,你別胡說,你病了?!?/p>

        “久良,”銀燕慌忙地說,“久良,你打開手電,你看看我吧?!?/p>

        我忙打開了手電。

        金燕一下子把滿頭的長發(fā)撕了下來——她戴的是假發(fā)。眼前真是金燕,齊耳的短發(fā),烏黑烏黑,只是一對美麗明亮的大眼睛,多了昔日沒有過的憂傷。

        “你真的是下崗了?”我問。

        她點了點頭。

        “你怎么能干這種活兒?一個女人多危險。你又這么漂亮。”我說。

        “漂亮啥……我爸爸是鋼鐵工人,干了一輩子,總舍不得鋼鐵,工廠黃了就經(jīng)營起了廢鋼,前些日子突然得了腦血栓,這兩車廢鋼是他的最后家底了。

        他還是要來押車。他信不著外人。他罵我們一家人無能。他一輩子都盼有個兒子。他瞧不起姑娘,看不上我們姐倆。我是來爭這口氣的。有什么辦法……”金燕說著又哭了。

        “別難過了,挺順利的不是。昨天列車編組的時候,我咋沒看見你的車?”

        “發(fā)車前,銀燕到車站看了貨票,說一定讓我今天走。她說這趟車有一個她認識的朋友,同一個目的地,她一定能幫助你。我問她是誰,她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她的男朋友是分局貨調(diào)。他幫她辦的。離發(fā)車十分鐘我才上的車。咋也想不到會是你。這個死丫頭……要說是你我真還……”

        “我也真想不到。你、你干嘛要戴這個?!蔽抑噶酥讣侔l(fā)說,“戴它多顯眼。”

        她低下了頭,半天緩緩道:“我不愿讓你看到那個砢磣的金燕,我也不能給我的廠子丟臉。我這是干的啥活兒。我沒有你的勇氣。久良,你說實話,我是不是個鬼了?”

        “不,不,有人是鬼卻是人。你是人,你是個好人?!?/p>

        “我還是鬼?”

        “不,不,你沒聽明白。你是人,你是個好人?!?/p>

        “久良,你才是個大好人。我真對不起你……你多難啊?!彼f著又哭了。

        我閉了手電。我安慰著金燕?;疖嚥煌5嘏苤N覀兊脑挾嗔?。

        我說:“我懂了——押運讓我懂了許多。人一生都在旅途上,一站一站地走著,永遠也不能停下來,有坡道,有坦途;有直道,也有彎路;有歡樂,也有痛苦。今天的歡樂,或許是明天痛苦的開始,明天的痛苦,可能是后天歡樂的起點。頭一次押車,我?guī)状味枷胩萝嚾ィ凰懒酥??!?/p>

        “啊!”金燕驚嘆。我聽到了她急促、痛楚的呼吸。

        我說:“都說人的生命只有一回。其實人一生,經(jīng)常是死去活來,活去死來。就是這樣。都是這樣。這一切,又好像不停地循環(huán)著。”

        “就像這春夏秋冬?”金燕打了我的話。

        “你說得真好……”

        “久良,我們睡吧?!苯鹧嗾f,“剛才我睡得倒踏實。太擠了,你一定沒睡好。把你凍壞了吧?”她說著突然雙手捂住了我的兩手不住地揉搓著,我沒有推托。我們都一動不動了。半天,她說:“久良,我們睡吧。我提個建議,行不?”

        “你說。”

        金燕停了一會兒道:“……我想,久良……久良,我想,我們……我們倆都……都睡在袋里,行嗎……”金燕越說聲音越小。

        片刻,我說:“軍大衣也不冷?!?/p>

        “……你要不同意,那我下站就下車……”

        “下去干啥?”

        “……回到我自己的車上去?!?/p>

        “你的‘地窩棚不是塌了嗎?”

        “……沒……沒有……”

        我一怔,半天道:“我們睡吧,越往前走就越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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