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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04-29 00:44:03王永午
        山花 2004年3期

        王永午

        上午10點10分

        護士長把梁安領到胡泉的床前。

        胡泉想睜開被厚厚紗布裹著的眼睛,自知徒勞。他看不見眼前這個年輕人,憑直覺,他明白即使有拆掉紗布的那一天,他也只能是個睜眼瞎。他的身上像開了布店,只有耳朵上沒纏紗布。女護士長的聲音很粗:這是給你找的新護工。梁安,這是胡老師。

        胡泉在一片黑暗中低沉地充滿焦躁地說,別叫我老師,我現(xiàn)在是廢人。

        梁安的聲音年輕、率真:胡老師,我知道您。

        你知道我什么?

        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出的事兒嗎?

        知道。我知道那天的事情,您出事的時候,我正在輔路上。

        你怎么知道是我出事兒,輔路上能看見什么?

        輔路堵了,堵得很厲害。輔路一堵,我就罵高速路上的車。

        干嗎要罵?

        不會開車的,喝了酒的,急著去奔什么事的,都是這幫人惹的禍。

        是嗎?你常被堵在輔路上嗎?

        一年能遇上幾次。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出事?

        我哥告訴我的。

        你哥,你哥是干什么的?

        高速路收費員。修高速占了我們家的地,我哥就當了收費員。

        他怎么和你說的?

        我哥說一連撞了6輛,第二輛最慘,還沒等到急救車來那女的就咽了氣。抬到急救車上的是電臺節(jié)目主持人。他們怎么認識我?您那么風光,電臺、電視的老上,一認就認出來了唄。你哥還說什么了?除了說慘,還能說什么?都是從他收費的口出去的,救護車,公安車順著逆著進來都從那個口出的。前后5個出口整整封了兩個小時。唉,胡老師,咱們別說這個了,您也不愛聽,您有什么事,我?guī)湍霭桑沂莵懋斪o工的。

        8:24PM

        車禍在一瞬間發(fā)生了,妻子絕望地叫了一聲就再也沒了動靜,滿天的星光從撞碎的擋風玻璃中闖了進來,胡泉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以為是碎玻璃要揉爛他的雙眼。星星還往他的眼前涌,不,不但往眼前涌,還往腦海涌。后來,交通大隊的劉隊長說,我們發(fā)現(xiàn)你的時候,你像個嬰兒睡著,不過嘴角流的不是口水,是血。

        胡泉努力想星光之后的事,但想了半天還是星光。妻子的尖叫在后座與前座之間豎起一道生死屏障,他無力回望,陰陽世界就這么隔開了。

        劉隊長說,車是干凈的,沒有血,你們倆先后都被甩出去了。

        上午10點16分

        胡泉聽著梁安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很不耐煩:梁安,你在干什么?

        梁安從衛(wèi)生間回答的聲音有些遠,有些空:胡老師,您有事嗎,我在打掃衛(wèi)生。

        別叫老師,那都是文化人拿人開心的叫法,我現(xiàn)在不是什么老師,我是廢人。

        您有事,就叫我,我一會兒就打掃完。

        你掃衛(wèi)生間干嗎,我能去那兒洗臉嗎?

        胡泉有個毛病,他認為這是他左右局面操縱他人的拿手好戲,就是把火燒大。他能把本來并不大的事攪得嚇人,他鼓勵自己的情緒朝著越來越壞的方向發(fā)展,最后連他自己都無法收拾,直到當事的另一方真的覺得自己錯了為止。本來對護工的到來他就沒有好感,梁安的說話方式又像給他身邊安插了一個特務,這小子什么都知道,不像是來干活的,倒像是來揭老底的。這小于一來不是圍著病人轉,而是自己想怎么轉就怎么轉。

        你打掃衛(wèi)生間干什么,我什么時候能下地去那個地方呢——胡泉越想越來氣,就說,梁安,你過來!

        梁安還是不急不慌地應著,一會兒就來。

        我讓你現(xiàn)—在—就—來。

        衛(wèi)生間的聲音變得更遠,您有什么事嗎?沒事我叫你干嗎,我把馬桶擦好就來。你現(xiàn)在就過來。

        梁安還是堅持把馬桶擦好才過來的。他不明白這個眼下一動也不能動的人有什么火急火燎的事。他擦著手走到病床邊,問:胡老師,您有什么事,這么急?

        胡泉現(xiàn)在的急只能從他下巴看出來,他下巴上很久沒刮的胡子氣得直抖,像被二三級風吹動的草一樣。

        我讓你過來你就過來,甭問什么事,叫你就是有事。

        您也得具體說說呀,我也沒閑著。我是來工作的,不是來聽您訓的。

        護土長怎么跟你說的,讓你怎么做的?

        沒說啊,就和所有的病人一樣,該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也不是第一次做護工。對了,護士長說,您是個名人,名人生病不也得躺著嗎?

        胡泉聽到這兒,床都有了動靜,他那被緊裹的身體集結了所有的火力表達著不滿。他不能允許一個護工這么對待他,他本來覺得一個護工的安慰都文不對題,現(xiàn)在這個看不見呼不著的護工說一句頂一萬句,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胡泉活了41歲可沒見過這樣對他的人啊。你幫我摁鈴。干嗎?叫護士長來。叫她干嗎?我要辭了你。為什么,我做錯什么了?你沒錯,你怎么會錯,你健康你年輕,你能跑來跑去,在這干什么?你走吧,我不用你。

        您不用我——您用誰?梁安有些結巴。

        這用不著你操心。我爛在床上也不用你。摁鈴!

        胡泉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這句話的,說后就再也不說話了,他是一點勁兒也沒有了。

        梁安打定主意。他好不容易找到這份工作,不肯輕易就被人炒掉。他哥哥常說,人生氣就像點著的蠟燭,總有滅的時候,一滅你就看吧,一汪水,蠟水。他用這種方式對付過第一天遇到的病人,都很管用。眼下胡老師這樣的名人,他也沒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躺在床上都一樣,何況他現(xiàn)在傷成這樣,發(fā)那么大脾氣干嗎?

        想到這兒,他向胡泉的床走來。

        胡泉感到有一股風向自己這邊涌,有一個影子向自己這邊壓來。沒等他細想,身上的被子一下被掀開了,隨著被子的離去,他感到一雙大手向自己的身體伸過來,他想躲,想藏,但他沒地兒躲沒地兒藏。他頓時有一種恐懼感,一生中的無助仿佛都集中在這一時刻,他緊張極了。他明白梁安要做什么,但他不知所措。他知道被子下面是他的裸體,裸體的中央裹著一次性尿布,裸體中央的尿布已經(jīng)濕透了,該換了。他難受半天了,就是礙著面子說不出口。

        他能明顯感到被子掀開時梁安的反應:本想屏住呼吸卻倒吸了一口氣,接著由于受不了難聞的氣味暗暗地咳了一聲。此時如果能把胡泉的紗布都摘掉,那他不光是臉紅,全身都該是紅彤彤的。他的自尊心一輩子都沒受到這么嚴峻的考驗。他甚至想大喝一聲:給我走,別管我。

        他沒有喊出聲。他甚至沒出聲。與此刻看不見摸不著的自尊相比,舒服是比什么都渴望的事,而舒服簡單極了,就是把濕尿布撤掉,把干的換上。

        梁安說,您的腿毛真重,我揭尿布的時候您忍一下,我會輕點的。說罷,就把尿布揭了下來,胡泉沒有痛,沒有一點感覺。他像孩子那樣什么事也不懂地任梁安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晃來晃去,直到尿布換好,被子也重新蓋好。

        被子重新落在身上的時候,胡泉覺得舞臺上的大幕合上了,一切不自然,都被關在了里邊,他的無名火也關在了里邊,當然,他準備了半天的道歉也關在了里邊。他累了,一個重病人火了這么半天,就是生理上的這點事給鬧的,鬧過了,他還要求什么呢?

        梁安說,胡老師,我現(xiàn)在給您去叫護士長,您等著。

        梁安,我想睡會兒,你把窗簾拉上好嗎?

        是,您對光還是有感覺的。

        但像毛玻璃一樣,知道是個亮,也只是個亮吧。

        這時,胡泉枕頭底下的手機響了一下,胡泉說,梁安,你幫我看看今天的幽默是什么?

        梁安拿起手機摁了幾下念道:《心里話》你不像從前那樣愛我。

        胡泉嘟囔:什么狗屁幽默!

        9:20AM

        胡泉從來沒有走過這條高速公路的輔路。他走高速完全是為了他的新家,一個建在郊區(qū)的家。

        兩年前,他的節(jié)目開始有了房地產(chǎn)廣告,他有機會和房地產(chǎn)商打交道了。起初,他的心思還只用在多拉廣告多提成上,那些財大氣粗的房地產(chǎn)商讓人眼暈,不僅出手大方,其中居然還有個別儒雅之士。這令他開心,也讓他滿足。這個在全城知名度越來越高的電臺節(jié)目主持人,不僅聽眾越來越多,而且還格外受到電視臺的垂顧。在無論男女都是一米六左右的主持人被觀眾看煩了的時候,他一米八的個子被盯上了,至少他不必像那些個子矮小的主持人只能讓鏡頭卡住上半身,這多少使畫面的空間表現(xiàn)受到限制,他在電視上的出現(xiàn),改變了這個窘狀,他可以在演播室走來走去,一下子就使他的主持充滿活力,最早是早間類新聞請他主持,后來經(jīng)濟類節(jié)目以至晚會都愛用他了。他的眼鏡也有了新的派場,在那些亮得直撲閃卻沒有什么內(nèi)容的主持人之外,胡泉的眼鏡里仿佛有著深不可測的天機,觀眾覺得他的眼鏡里有學問,還有一種信任感。他看到上電視機會多了,就要去做角膜激光手術,電視臺的導演一聽就急了,要的就是你的這個形象,怎么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啊。就這樣,他既在電臺做他的三到四個專欄,也在電視臺客串著不同的節(jié)目,有時還被當做嘉賓出現(xiàn)在電視臺的綜藝晚會上,他的睿智,他的隨機應變,在不少場合都搶了主持人的風光,總之,這么說吧,從32歲到38歲他是越走越順,以至于臺里有人向領導提議,要管管胡泉,別讓他太不務正業(yè),還有人說,要查查他的收入。臺領導的想法極為現(xiàn)代,胡泉的知名度越高,電臺的知名度也會水漲船高,這不是壞事,是好事。臺里的知名度上去了,收聽率自然上去,感謝胡泉還感謝不過來呢,怎么能做釜底抽薪的傻事?

        胡泉的事業(yè)就像飛機起飛時的高度變化,迅速得令人刺激。

        就在他打房地產(chǎn)廣告的同時,房地產(chǎn)商也在打他的主意。3年前一個秋天的下午,他接到一個什么山莊的總經(jīng)理的電話,說有事找他談。他以為,又是在節(jié)目中做廣告的事,心想,這回得讓他們做廣告的時間長一些,總是三個月一簽,太累,像逗孩子玩。當他趕到那家房地產(chǎn)公司那間豪華然而卻很低俗的經(jīng)理辦公室時,他發(fā)現(xiàn)本市叫得最響的一個策劃高手正好也坐在那兒。一個城市就這么些能人,在這相遇,胡泉多少有點意外。只見姓張的總經(jīng)理笑著說,胡泉啊,今天找你來,是談一件大事,你可別不答應,冷了我們的場啊。

        胡泉不知他們胡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就問:我能辦什么大事?

        策劃人說,你就別客氣了,我們準備請你做這個房地產(chǎn)項目的形象大使。

        胡泉聽了心里一激靈,但表面沒露出來:你們打哪個明星的主意也輪不到我啊。

        要的就是你蒸蒸日上的知名度,你可別不答應。張總經(jīng)理有點著急。

        胡泉說,我有點不明白,你們的項目不是銷得挺好嗎,干嗎還要找什么形象大使?

        策劃人說,好才找哪,你沒看到經(jīng)理的野心嗎,他還要上二期三期呢,還得做新的土地儲備呢,你就是他的號召力呢!

        這時,張總經(jīng)理單刀直人:我們也不會讓你白干,像以往那樣跑場子拿勞務也太累,干脆你在我們這兒選套房子得了,折扣是你想不到的。你要做的就是主持我們的發(fā)布會,還有廣告。當然了,平面廣告要登你的照片和你的親筆簽名,有的消費者就認這個。

        房子是胡泉夢寐以求的事,沒想到這么快就有人送上門來。他馬上就算出了自己只要掏多少錢就能買一套在別人看來得奮斗多少年才能買到的房子,他覺得那真是件不費吹灰之力的事,簽名就簽吧,專門找人設計的簽名還沒怎么用上呢,照片就照片吧,人的模樣還行,正在走紅的入神情總還是向上的吧。他不愿再往下想,就說,我同意。

        策劃人拿出一個漂亮的文件夾,抽出早已寫好的文件說,那就簽字吧。

        10:10AM

        躺在病床上,想到簽字的情景,胡泉還覺得是個

        夢。也許就是這樣一個沒來頭的夢讓他在房子的夢里走不出來。每當他這么想時,就說自己太迷信了??刹幻孕牛趺匆幌伦泳统隽四敲炊嗟氖履?。沒有誰事先設計好要害他,也沒有誰出于嫉妒心在房子上給他使過什么壞主意。他還是順,總是順,就差一順到底了。

        看房那天,張經(jīng)理說來車接他,他不干,他要自己享受生活的美意。張經(jīng)理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我們讓人在小區(qū)等你。

        放下電話,胡泉心里有點嘀咕,看房子激動是激動,可自己是第一次走高速,拿了車本剛剛一年,萬一停車不到位,卡在收費口怎么辦?

        他把畫好的路線圖放在方向盤的旁邊,還像背臺詞那樣把走的路線、出口背了好幾遍,直到一想起這條線路就惡心為止。他做什么事都講究事先把事想得很難,旁人不在意的細節(jié)他都在意,并想象如何難以解決。他認為,想得難點沒什么不好,總比什么都不想遇事驚慌好。因此,有人稱他的生活很電視劇化,他聽罷不以為然。

        就在他發(fā)動車的那一瞬,他還想著一定要穩(wěn),就是停不穩(wěn),也不要太貼收費口的邊,那樣不好倒車。他甚至都想好,不行的話,自己下車來交費也不能把車擱在收費口里。

        您好。收費員是個小伙子,很職業(yè)、和善地望著他。

        胡泉有點緊張但最終還是鎮(zhèn)定地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10元錢,遞了過去。收費窗口有點高,胡泉的胳膊有點短。小伙子往外探了一下胳膊,把錢接過去。他每天都會遇到這樣的人,習慣了。接著,他遞過票,說了聲,走好。

        胡泉停車的時候忘了摘檔,再起步時,熄火了。后面的車嫌他太慢就按喇叭。他慌了,就在眼看著警察走過來的關鍵時刻,他打著了火,車子駛出了閘口,警察瞪了他一眼又看別的車去了。

        有驚無險,多少破壞了胡泉上高速路后的情緒。車速快起來了,兩邊的景色并不像想象的那般充滿詩意,灰蒙蒙的,和城里沒什么區(qū)別。后面的車一輛輛從他身邊追過,他更無心看風景,手把方向盤都握出了汗。后來,高速路走多了,他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他可以一邊超著車,一邊看著風景,他發(fā)現(xiàn),在過了第二個出口后,顏色多了,變化也多了,一個接一個房地產(chǎn)廣告牌也多了。他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新家,一個建在郊區(qū)的家。日子久了,他心中有了城市與郊區(qū)的分界,那是一座坡度很陡的橋,在距它很遠的地方看它時,迎面好似看到一堵墻,這堵墻仿佛把路送到一定的高度就不管了,也許就此斷了。第一次走到這兒時,胡泉嚇得一身冷汗,他下意識地松了油門,點了剎車,當車走到橋跟前時,他并沒有覺得這橋有那么可怕,可當走到最高處時,他發(fā)現(xiàn)下坡的路還是相當險的,但他很快就看到下面的路是那么平坦優(yōu)美,這就是在高速路的制高點看到的景象,刺激,動人。他以后走到這兒就明白,城市此刻被拋在身后;鄉(xiāng)下,以往避之惟恐不及的鄉(xiāng)下,就在眼前了??諝鈴倪@里清新起來,灰灰的天空至少也有了變化,像眼睛不好的人戴了眼鏡后看得清楚一些了:眼前的綠色有點看不過來了,房地產(chǎn)廣告牌上還跟著湊熱鬧地畫了森林、藍天和碧水,胡泉覺得這有些戲過了。但他心中還是喜悅,畢竟不是紙上談兵了,他的房子就是從廣告牌上飄下來的,飄到他的生活中來了。這個時候,他容忍做作,容忍一切平時不能容忍的東西。

        在第一次看房回來后,他在做節(jié)目時容忍了平時最不能容忍的一個老婦人的電話。這個老婦人是電臺的一個老聽眾,每天都能打進電話來,就是為了聽聽胡泉的節(jié)目,有一次還說喜歡胡泉的聲音,胡泉聽了很是厭惡。從那以后,他總是想方設法把老婦人的話打斷,但老婦人第二天還能不屈不撓地打進來。胡泉想,我這輩子天天就得陪她玩了??戳朔孔?,Jb情不同了,對老婦人的態(tài)度也變了,最后倒是老婦人覺出了毛病,自找退路說,我先說到這兒吧,就掛了電話。胡泉想,我今天還沒掛她的電話,她怎么就掛了我的電話了呢?我還想多聽她說兩句呢。在節(jié)目的結尾,他言猶未盡地還把一首歌送給他的老聽眾也就是老婦人祝她幸福。有些事就是有戲劇性,從那以后,老婦人再也沒有來過電話,胡泉為此甚至質問過導播,是不是都給他濾掉了。導播說,沒有,真的沒有,真的沒有再來過電話。聽眾就是這樣,有時你覺得他很近,近得讓你煩,有時一下就消失了,再也不來了,你就是把全電話局的線路都留給他,他也不登你的門。自此,胡泉若有所悟,對自己不喜歡的人也不那么苛刻了。

        7:40PM

        梁安從來沒有上過高速公路。他只在收費口看過哥哥收費,哥哥總是笑著說,走好。哥哥的這種神態(tài)梁安在家里或別的地方都沒有見過,坐在收費處的椅子上哥哥像是換了一個人。

        梁安問哥哥,你干嗎總說“走好”,而不說別的。哥哥說,這是職業(yè)用語,必須說的,不說要扣獎金。我本來掙得就不多,再少說兩個“走好”,還能往家拿回幾個錢。梁安說,你不說也沒人聽見,那個小屋子里就你一個人,誰聽得見啊。哥哥說,這你就傻了吧,有人投訴啊,就有愛招事的人,你不說,他就投訴你,一被投訴,就不是小事了。和城里人打交道就是事多,你慢慢學吧。

        看著一輛輛漂亮的車從閘口開過去,梁安問哥哥,你知道高速是什么樣嗎?哥哥說,不知道,別看天天看著這么多車從這里出、從這里進,上高速什么樣還真不知道??赡芫褪擒囬_得快點吧。

        梁安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兩年過去了,他也沒心思上學了,家里的地被征用了,他們也住進了縣城的商品房。遠房親戚就給他介紹到醫(yī)院的高干病房去做護工,說他年輕、干凈,住進高干病房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有人就是到那兒養(yǎng)老送終的,都是說出來嚇你一跳的名人。梁安從小就羨慕名人,有這么個機會他當然高興,明知道是個侍候人的活,而且又臟又累,可他想見見名人也不錯,沒準他們還能給我介紹什么更好的工作呢,名人的路子不是特大嗎?

        這種念頭在他見了胡泉之后就有些變了。大名鼎鼎的胡泉躺在床上的樣子是他沒想到的,那個文質彬彬,學富五車的主持人風光怎么就沒讓我看到呢?這么近距離地接觸名人,看到的卻是任何一家醫(yī)院都能見到的病人模樣,這太讓人失望了。至少能讓我看到一個坐在病床上一個沒什么大毛病,就是有點累到這里來休養(yǎng)的胡泉啊,他可能會微微欠起身子似笑非笑地和我打個招呼,然后就去思考他的問題或是閉目養(yǎng)神,名人得病都該是這樣的。他還可能在我為他遞一塊毛巾或是為他遞打火機時說聲謝謝,他胡泉的聲音是很好聽的啊。名人還有什么特點呢?他們還會問我多大了,以前做過什么,家住哪兒——對了,還會問我做這行多久了,當然這是一種試探,意在看我專業(yè)不專業(yè)。梁安在給胡泉當護工前,給一位老作家當過兩天的護工,老作家就是這么做的,開始梁安覺得很親切,有種找到親人的感覺。作家的話多了,梁安才覺得話多是災,偏巧,老作家驚喜于醫(yī)院所在地的美景,到山后走了一圈后回到房間就揮毫寫詩,由于過分激動,晚上就犯了心肌梗,沒救過來。

        而胡泉這兒也太單調(diào)了,與一般醫(yī)院的病人沒什么兩樣。他怎么上來就說別叫我老師,還說自己是廢人呢?你要是廢人,我們都是什么人呢?你那么有名,又那么風光,你得病還能住進這么高級的病房,你怎么還有這么多的不滿和牢騷呢?尤其讓梁安不能容忍的是,他居然不知道輔路上的事,太脫離群眾了吧。我可是天天走輔路的啊。

        他對胡泉指使自己的腔調(diào)也聽不慣,人都這樣了,還用著共鳴腔叫自己的名字,像播音一樣,聽眾就我一個,用得著嗎?一個動都不能動的人,還拿著這么大的派頭。不就是想換尿布嗎,直說就是了,這點事還用得著拐彎抹角?他想,我可不是一般的護工,從農(nóng)村來,什么都沒見過,我可是高中畢業(yè),住在城邊的人,我做這個也是一時找不著好工作,并不是心甘情愿的。

        他把這一切說給哥哥聽時,他們家的樓上正在大跳勁舞。

        哥哥說,我可跟你說,你想好了,這活兒是值得干的,胡泉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的,他一人一個單間,總比兩個人或三個人的好,再說,他的病還有治好的可能,就是說要長時間養(yǎng),他過了這個時期,就沒有多少事了,名人可是離不開人的,大毛病治好了,他還會用你,到時候你就沒那么多事了。你想想,總換人有什么好,又得適應病人,又得適應他們的家屬,一個比一個難伺候。胡泉這兒多省事,就他一個人,老婆車禍中死了沒人會來煩你做這做那,更沒人給你挑刺,這么好的事兒你要再不踏下心來做,我們可真不再管你了。你總不能天天開摩的送上下班的人吧。

        哥哥突然問他,胡泉長得像電視上的樣嗎?

        梁安笑道,他現(xiàn)在臉上還裹著紗布呢,我哪知道什么樣?說話很好聽比廣播中的還好聽,現(xiàn)在就我一個人聽。有些得意。

        上午8點30分

        從梁安當護工的第二天起,胡泉就不再說自己是廢人。本來他也不承認自己是廢人,要做的事有那么多,要想的事有那么多,廢人能干什么呢,那不過是一種示威罷了??墒就膶ο鬀]選對,一個孩子,一個為自己Ⅱ盼的護工,他有什么錯,要受自己的氣。梁安走后,胡泉想了很多,他覺得有點對不住梁安,這孩子還是不錯的,做事挺利索,不挑不揀,惟一不滿的就是說話太直,胡泉不能容忍這樣的話:你的事我都知道。這也太直接了吧。這些年誰對自己不都是客客氣氣的,有些人連大氣都不敢出。當然,不敢出大氣,胡泉覺得也有點戲過了,但他舒服,自在。他的生活和工作理想狀態(tài)就是旁人培養(yǎng)出來的,莫非醫(yī)院的狀態(tài)就是梁安來影響了?想到這兒,他心里就堵得慌。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一下子就成了自己生活中的主宰,主意還那么正。胡泉想不明白。梁安走后,胡泉還是想過把這小于換掉的事,他晚上和護士長說了這事后,護士長粗粗的嗓子中發(fā)出了這樣的警告:看你是個文化人,我們給你找了個高中畢業(yè)的,你要是還不滿意,再遇上不合意的,我們就不好辦了呢!說實在的,你和他有多少說的呢,他就是給你幫幫忙,習慣了,就好了。

        胡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個被他人安排生活,不能有過多挑剔的處境。梁安不是自己的業(yè)務助手,對他不能有那么高的要求。胡泉打定主意,不換人了,反正自己動不了、誰都一樣,現(xiàn)在不是挑挑揀揀的時候。

        想明白了,胡泉一宿睡得不錯。梁安推門進來的時候,他正想外面的陽光呢!

        胡老師,睡得好嗎?

        別再叫我老師了,行不行

        那我叫您什么?

        就叫我的名字。

        梁安自有主意,他才不信這名人的話呢:你要是真的叫名字了,他表面上不說,心里肯定說我不尊重他。我要是不聽他的話,他會覺得我主意正。我決定,既不叫他的名字,也不叫他老師。這兩樣都不叫。從這一刻起,只管他叫“您”。

        瞧您說的。我們中學老師還不能直呼其名呢!叫老師是尊重,是尊稱。

        那是學校,在文化界叫老師是最沒個性的,誰都這么叫,想不起你的名字就叫你老師,你說能叫尊重嗎?

        可老師也是您聽慣的啊。

        叫你別叫你就別叫,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不一樣,這兒就咱們兩個人,你老師老師地叫,我聽著不舒服。

        行。那就不叫,您滿意了吧。

        從這一刻起,這間病房的病人就叫“您”,再也沒有別的稱呼了。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習慣成自然。

        我給您換尿布吧。

        在梁安又撤又墊的過程中,胡泉比昨天自然多了。他既沒想梁安的動作,也沒想窗外的景色,他就像一個還不會表達的嬰兒一樣,在動作中感覺這個世界。對胡泉來說,就是,剛才不舒服,現(xiàn)在舒服了,在梁安動作的節(jié)奏中,胡泉似乎也在做著自由體操,運動的快感充溢心頭。他感受到了自出事以來的人的活力。他想,這就是現(xiàn)在的動作,這就是現(xiàn)在的活力啊。

        他聽到了衛(wèi)生間的水聲。

        他聽到了梁安向他走來的腳步聲。

        他感到梁安的手和一團熱乎乎的東西向自己撲來。一塊熱毛巾一下糊在自己的腿上,自出事以來,他已經(jīng)多久沒洗澡了?這團熱毛巾在他腿上移動時,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他本來不需要閉上眼睛,可他還是閉上了,梁安從他抽動的身體上看到了他的變化。

        毛巾熱吧,我換一塊涼一點的。

        不用。

        毛巾移到私處時,胡泉有點緊張。但他還是順從地接受了梁安為他所做的清洗。

        新?lián)Q的被子重新落在胡泉身上時,他感覺自己換了一個人。與此同時,梁安打開了窗戶,早晨清新的空氣吹了進來。被吹動的窗簾有一角游到胡泉的眼前。

        胡泉說,梁安,你讓他們把這窗簾洗一下吧,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洗了,土腥味兒真大。梁安的聲音也含著愉快,好咧,我這就摘下來讓他們?nèi)ハ?。我發(fā)現(xiàn)您是個敏感的人,對聲音,對氣味都敏感。男人很少有這么敏感的。

        你罵我。

        不是。您挺有意思的。我哥昨天晚上還和我說,讓我多和您學呢。和我學,和我學什么?不知道。我哥說,和您在一起就能長學問。你哥?就是在高速路收費的那個哥哥?我只有一個哥哥。正說著,護士進來了。護土是推著小車進來的。走得急了些,小車上的藥盒和藥瓶碰出了響動。胡泉現(xiàn)在對聲音格外敏感,他一聽到護士拆一次性注射針的包裝心里就發(fā)緊。這意味著他可能四五個小時一動都不能動,還意味著那個針頭又要像探雷器那樣找下針的地方,他的手都被扎得沒地方下針了。

        護士掀開被的一角,抽出胡泉的左手。被護士那只軟綿綿的手一握住,胡泉就知道自己一天的大難臨頭了。

        護士冰涼的手和冰涼的消毒棉在胡泉的手上擦來擦去,像是早上上班的人流誰也不認識誰,但又經(jīng)?;ハ鄬ι弦谎邸:?,護士小姐可千萬別說“對不起”這三個字,還沒等想完這個意思,“對不起”三個字比藥水還快地就流出來了——沒找到下針的地方。

        在一旁看著的梁安說,不行就扎右手吧。我看有個地方還能下針。

        護士瞪了梁安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我給他擦手時看到的,你試試吧,別讓他受罪了。

        說著,梁安就把胡泉的右手拿了出來亮給護士。

        很順利。

        護士說,你還挺有心計的。改行當護士得了。

        當也不會比你差,別看你是護校畢業(yè)的。那明天你先把位置找好我再來。你不是行嗎?你得請客才行。行。午飯我請了,不就是盒飯嗎?胡泉聽著兩個年輕人像真惱又不像真惱地你一句我一句,白挨一針的痛苦消失了。他想,這小于還真聰明,擦了一次手就看出哪兒能下針,干這行有點可惜他了。

        7:20PM

        梁安從醫(yī)院的小路拐到高速路輔路時,以往還能慢慢移動的大大小小的汽車,這會兒都成了汽車房子停在那兒,好像在那兒過了多少年日子似的,一動不動。平時輔路很少見到的漂亮的高檔小汽車這劊L湊熱鬧似地和卡車,面包車擠在一起。高速路又出事了。

        從高速路被趕出來的汽車還在往輔路上擠,輪子碾成一片,喇叭聲疊在一起。高速路成了一幅靜止的畫面:近處是漆成桔黃的護欄,遠處是暮色中的青山。中間沒有車,一輛也沒有。

        汽車在輔路上爬著,兩條車道不知什么時候開成了三條車道,誰有能耐,誰不怕毀車誰就往前奔;愛車的,膽小的就一個起步一個起步地往前挪。車們互相催著,在原地催著。梁安這時想起了哥哥常說的“走好”。這會兒他在干什么呢,肯定是閑著呢!今天一定又少收不少錢,少說不少“走好”?!白吆谩钡能嚩荚谳o路上呢。

        梁安走到一個高速路出口時,看到了一輛被撞得面目全非的黑色轎車正被拖走,另外兩輛小車正等著救護。隔著護網(wǎng),梁安似乎看到了胡泉那天的現(xiàn)場,眼前的車就是胡泉的吧。

        胡泉說過,他在高速路上看輔路上的車就像看一座座房子在移動,各種顏色的,各種形狀的,移得快點,移得慢點罷了。那是從高處往下看的感覺。梁安今天看它們,像是一堆廢鐵在移動,他也被纏在其中。

        天漸漸黑了。車燈都打開時,車身的顏色就像白天沒有來得及收好的衣服散落在地上,輔路上成了洗衣店。

        梁安推著車在車縫中穿行,四五里路后才感到路稍稍寬了些,前方高速路進口開了,車們就像打了包一樣魚貫而人,輔路又成了大卡車,小貨車的天下,梁安也有了自己的路。

        4:35PM

        胡泉是選好房子后才和妻子說的,他想給她一個驚喜。她不領情,說沒必要在那么遠的地方買一套房子,沒時間去。再說,跑那么遠的路住的還是六層的板樓,和城里住的房子有什么區(qū)別?胡泉說,區(qū)別大了去了,那是復式!有樓梯的!妻子的話更絕,爬夠了六樓,還得爬自家的七樓,累不累呀!

        胡泉的心情就像被拎到3.15晚會上的劣質產(chǎn)品那樣全無招架之功,任人捉弄。他在某一瞬間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本來電臺在城里給了他一套三居室,倆人又沒孩子,住的挺寬敞,而且兩個人又都忙,很少在家過日子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升值嗎?又沒有后代可傳,他們可是說好了不要孩子的。當記者的妻子說,我就要到國外去駐站了,你一人來回跑累不累?要能退就退了吧。

        說到退,胡泉急了,這么好的房子退,我可不退,我以后做公益事業(yè)也不退?,F(xiàn)在人人都想著在郊區(qū)有套房子,你倒好,送到手的房子不要?

        他們吵了很久,他們吵了很多次,他們吵得沒有結果,在爭吵中妻子努力學外語,丈夫跑建材跑裝修。

        3:30PM

        在城市環(huán)路附近的一個建材城,胡泉被人從很遠的地方叫出名字來。胡——泉!他很憤怒:誰這么無理,隔著二里地叫我的名字?這一叫不要緊,嘹亮的嗓門引來不少雙好奇的眼睛。一看,是名人胡泉。圍過來,開始是不說話,只看,像看櫥窗里的模特;接著,有人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胡泉嗎?還有人說,他長得和胡泉一樣哎?圍的人多了,就有人掏出本說,你給我簽個字吧。還有的人就用剛剛得到的建材宣傳晶說,在這兒上簽個名吧。買房子這么隱秘的事一下子就被那討厭的一嗓子撐開了,胡泉左右不是。惱吧,自己是個公眾人物,一舉一動都會傳出去;不惱吧,自己今天是干嗎來的?不會是到這兒來聞那些刺鼻的氣味的吧。這時,嘹亮已經(jīng)從大廳另一端飛跑過來,撥開人群,來到胡泉面前。

        胡老師,我聽過您的節(jié)目,還看過您上電視呢。您怎么有空兒上這兒來?您買房子了吧,買新房子了吧,在哪啊,您家要裝修嗎?

        胡泉聽著這話覺得跟受審差不多,一向能說會道的他此刻笨嘴拙舌。

        這個嘹亮不僅能制造局面還會左右局面。他用比熟透了的瓜還熟一樣的口吻對胡泉說,胡老師,這兒人多,咱們到一邊說去。他制造了一個讓胡泉尷尬的場面,緊接著他又利落地收拾殘局。胡泉雖然煩這個人,但又怕此時不走一下子又招來更多的人,就跟著他走了。事后胡泉琢磨自己是很少被人左右的,這次不知是怎么回事,被一個陌生人呼來喚去的,大庭廣眾之下像個隨便就跟人走的孩子。躺在病床上,他想,自己的不幸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候,從這個人開始的,他為自己被不認識的人左右而懊惱,也為自己這么沒主意而后悔。自己一直是個有主見的人啊,這次是怎么了,是自尊心在作怪嗎?

        不管事后怎么想,胡泉當時確實是跟著那個人走到一邊去了,為的是不讓更多的人打擾。是不是也有某種好奇心在里面,對這個陌生人真有所求?圍觀的窘迫緩緩消失的時候,胡泉還真感激這個大嗓門的人,可就在他們來到大廳門口時,大嗓門遞過來的一張名片才讓胡泉恍然大悟。

        胡老師,您好,我是新名裝飾公司的,我叫黃建銘。

        胡泉接過了名片,還沒來得及細看,那個叫黃建銘的又說話了:

        胡老師,我一眼就看出是您,您瞧,這么人的地方,我怎么一眼就瞧見您了,還不是有緣分?

        胡泉最討厭“緣分”這個詞了,他認為這是生人之間沒話找話最常用的一個詞,比“吃了嗎”好不了多少,屬于沒話找話之類。所以,他對這樣的話都是直來直去地回敬道:我們不認識,談不上緣分。我還有事,先走了。

        唉,胡老師,您怎么這么就走,我還沒介紹完我自己呢,我是這個公司最好的設計師,得過我們行業(yè)的好幾個設計大獎呢,我設計的樣板間在我們公司可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呢!這和我有什么關系?我一眼就看出您買新房了,不買房,到這兒來干什么?人又多,又嗆眼。當然了,你不想讓人知道,我也明白,你們名人都打眼,都不想讓人知道,你們買了新房,可你們又管不住自己不是,有了新房,誰不高興啊。

        這話說到胡泉的心里去了。如果沒有這句話,胡泉可能就堅定了走的決心,就因了這句話,他無意地向旁邊的黃塑料椅子看了一眼。就這一眼,又讓黃建銘逮著了。他說,胡老師,咱們坐下說,坐下說;坐下說,就沒人看出是您了。后來的場面胡泉揣摩過多次,他這一坐注定了他日后在人面前有了許多談資,也注定了他生活中的不幸像一不小心坐到了未干的油漆上那樣,一敗涂地。

        胡泉和成千上萬個第一次買新房的人一樣,做了喜悅的俘虜。那種難以言說的喜悅是誰看一眼都能點著的干柴。房子的事老婆根本就不關心,而且還是反對派,在單位他又不能也不想和人多說。就要裝修了,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這下,來了個設計師,胡泉忍了半天的矜持還是軟軟地放下了。畢竟有個和自己說房子的人了嘛。說說,心里就痛快!

        黃建銘在建材城攬活兒相當于出租車司機在酒店趴活兒。憑著他的聰明伶俐勁兒還真攬過不少活兒。他靠職業(yè)敏感,知道哪些人是瞎逛的,哪些人是有備而來的,哪些人在這方面比猴精,哪些人是一竅不通一說一個準兒的。他認定胡泉在家裝方面就是個一竅不通的人。他看到胡泉后,就決定要抓住這條大魚?,F(xiàn)在,這條魚需要專業(yè)的知識來喂養(yǎng)了。

        上午8點25分

        胡泉對護士叫床號和梁安叫自己“您”都感到不舒服。他無法把這一對兒冰冷的稱呼和自己的名字畫等號。在剛進醫(yī)院急救時,胡泉被安置在一個6人房間里,那時他們叫他“6床”。每天早上查床時,女護士就先把一支冰涼的溫度計放到他的嘴里,“6床,試表”。接著,是男大夫問:6床,今天怎么樣,昨晚睡得好嗎?女護士說,6床昨晚失眠,要了兩次安眠藥。男大夫又說,6床,你不要太焦慮,過了這陣子就會好些的。醫(yī)生是南方人,胡泉就說,我現(xiàn)在蠻好的。醫(yī)生聽不出話里有話,就說,6床,那就好那就好。說完就向5床走去。

        后來單位出面,把胡泉調(diào)到雙人病房,胡泉又成了2床。護土和醫(yī)生很快就習慣叫他2床了。胡泉有一次忍不住問一個感覺不那么嚴肅的護士:我們都有名字,干嗎總叫幾床幾床的,多難聽哪。小護士一臉困惑:不叫床號叫什么,你又不是總在這兒住著,我們只認這個病床上的人,換誰對我們都無所謂。我們這么叫習慣了。就是你明天出院了,這還是2床,還得有人住,還得有人走,還得有人來。我們記不住那么多人名,也沒必要記住那么多人名。就說我吧,時間長了,你最多記住我姓張,出院后,你很快就會把我忘掉的。

        胡泉討了個沒趣,但他還是不明白,病床前的牌子上不是寫著名字嗎?他不想問了,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他每次做節(jié)目接電話不是也不問人姓甚名誰嗎,而只是說,您好。這個您好,到了梁安那里就剩下一個“您”。

        住進醫(yī)院后,就像住進了冬季的北極圈,探視人就是微微弱弱的陽光,或者說光線也行,難得,可貴。名字,別人叫自己的名字,這么司空見慣的事,到了醫(yī)院

        卻成了令人向往的大事。當聽到“胡泉”、“胡老師”、“胡先生”、“小胡”、“老胡”、“胡主任”、“胡老哥”、“胡老弟”這些沾邊不沾邊,平素他愛聽不愛聽的稱呼時,他都像吸氧似的忙不迭地吸到肺里,過癮,救命。

        胡泉為了延長這種幸福感,有時還自作聰明地在交談中自己說自己的名字。

        比如,面對平時有些懼怕他的下屬,他會故作姿態(tài)地說,你們的胡主任現(xiàn)在是不行了,以后全靠你們了,胡泉已經(jīng)成過去時了。

        說得那些小主持人目瞪口呆。

        比如,房地產(chǎn)商來看他,他就說,別指望著胡泉了,胡泉這輩子就交待在這兒了。那邊還客氣,胡先生可別這么說,你還年輕,現(xiàn)代醫(yī)學這么發(fā)達,還能治不好你的病。

        他們的客氣又給了胡泉一次指稱自己的機會:還什么胡先生,我胡泉太知道我現(xiàn)在是怎么一回事了。沒救了,你們也別來了,現(xiàn)在我胡泉是大家的麻煩。

        比如,臺領導來看他,當然是年紀大的領導了,自然少不了叫他小胡。他就說,還小胡呢,都老胡了,胡泉一去不復返了。領導面對這樣的喪氣話,也只得說,別這么沒信心,好好養(yǎng)病,別想那么多,聽眾還等著你呢!

        等我胡泉嗎,不是十年前了,一個位子想占多久就多久,今天你不來,明天就有人頂上你的位子,觀眾沒幾天就把你忘了,他們知道我胡泉現(xiàn)在不叫胡泉嗎?我現(xiàn)在叫2床

        梁安聽多了胡泉自己叫自己的名字,就問他,您怎么老把自己掛在嘴邊?

        胡泉感嘆到,你叫我您,護士叫我2床,我是有名字啊,我再不叫,就沒有人叫我的名字了。

        上午8點20分

        理療第一個療程的第三天,胡泉靠在床上等著梁安來推他去理療室。平時從不遲到的梁安這天沒有按時推開房門,過了半個小時推門進來的是另外一個人。

        胡老師,您好,我是梁安的哥哥,我叫梁慶。我弟弟今天來不了了,我來推您去理療吧。

        從梁慶進門的那一刻起,胡泉就聞到了一股高速路收費站的氣味。就像賣海鮮的少不了那么股腥味兒,當醫(yī)生少不了那股來蘇水味兒,在高速路收費站工作的人也少不了混合著汽油和尾氣的味道。那種濃得化不開的從里往外冒的氣味,落到人身上后具有一種進攻的姿態(tài),不聞不行,少聞一口都不行,那種氣味排列成無數(shù)的圓圈套的就是你的鼻子,堵的就是你的喉嚨。土氣油氣讓人想到排泄。

        梁慶說,我剛下班,衣服都沒來得及換,梁安就給我打電話,讓我快點到醫(yī)院,陪您去做理療。

        梁安呢?

        他昨天晚上發(fā)燒,今天早上還是燒,他說怕傳上你,就讓我來了。

        胡泉自出車禍后,除了時時被人關懷,就是時時被人安排。他覺得很不自在,也很無奈。6a口下這個梁慶渾身汽油尾氣味,人家來也是好意,但怎么就覺著這么別扭?

        躺在床上的胡泉面對沖著自己發(fā)呆的梁慶,一言不發(fā)。這個收費站的小伙子正在翻自己衣兜。剛剛立秋,梁慶翻完了外衣翻襯衫,接著又翻褲兜,一會兒拿出一張彩票,一劊L掏出一張電話收費單據(jù),還有煙盒,所有的東西掏出后又像寶貝似地放了回去,這時他已急得滿臉流汗了。

        胡泉問梁慶:你找什么呢?

        我找梁安跟我說怎么為你做事的條兒呢摸著呢,怎么一劊L就沒了呢?什么做事的條兒?就是到這里為您做事的條兒,先干什么么,一共有十來條呢?

        哪有那么多事,推我走不就行了嗎?剛才還后干什

        那哪行啊?我弟弟可仔細了,他讓我一定按照他說的去做,不然您會不高興的。

        他什么時候說的?

        今天早上他給我往收費站打電話說的,我順手都記下了,噢,對了,想起來了,在屁兜里,是梁安讓我放在那兒的,他說放在那兒安全,丟不了。

        梁慶從褲兜里拿出那張揉得皺巴巴的紙條:您看,就是這個,12條,他讓我按著去做,我做得不好,您多擔待。

        梁慶手里的紙條在胡泉面前彩虹一樣的劃過,就被放到了桌子上,他一邊放一邊說,第一條用熱手巾擦臉,水不能太熱,手巾不能擰得太干。

        梁慶擰開了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水聲傳到胡泉的耳朵里,比平時要猛,要熱,不用下地,聽聲音他就能感覺得到。果然,當熱毛巾一下糊到胡泉的臉上時,他本能地一躲——太熱了。胡泉的腔調(diào)有點像冬天剛剛結冰的水管子中發(fā)出的。

        對不起,我再去弄涼點兒。

        你能不能先洗洗手,收了一夜的錢,你還沒洗手吧?!

        梁安再細心,也沒想到讓哥哥先洗手。梁慶的臉一下就紅了。他不安地說,胡老師,您瞧瞧,我光想著給您擦臉了,我的手有味兒吧,味兒大嗎?時間長了,我自己都聞不出來了。

        梁慶是聞著自己的雙手回到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的聲音更長了,胡泉知道那不是在洗自己的毛巾,他能想象出那雙20來歲的大手在水柱下是怎么不安地左碰右、右碰左的,他一定在埋怨弟弟為什么不給自己再加上一條吧,他會不會覺得這個病人事兒太多呢。胡泉想到這兒,倒有些不安,就叫道,你回來吧,咱們走。

        再次糊到臉上的毛巾,已經(jīng)沒有了汽油味兒,但多了很濃的香皂味,熱毛巾中像是夾了一片香皂。對這塊三明治毛巾,胡泉沒有再發(fā)表意見。他怕梁慶緊張,小伙子剛下夜班就趕來,做得再不順手自己也要忍著。

        梁慶又走到桌子旁念道:第二條刷牙,注意牙膏不要太多,多準備漱口水。他在衛(wèi)生間準備的時候,胡泉心不在焉地想著梁慶往牙刷上擠牙膏的樣子,他覺得很怪,自己從住進這個單間就沒進過衛(wèi)生間,但也從未想過衛(wèi)生間的樣子。醫(yī)院的衛(wèi)生間簡陋得很,根本不會像飯店裝修得那么氣派,也不會像家里那么溫馨。梁安在的這些日子,他出出進進,就像是一陣風,很快就會回到房間,梁慶一定是什么都摸不著門,每次在里面的時間都那么長。胡泉想,找點東西怎么那么費勁兒呢?

        梁慶出來了,他遞過一只牙刷,胡泉接過來就往嘴里送,剛送到嘴里他就覺得不對勁,一下就吐了出來,他急了:梁慶,這不是我的牙刷和牙膏,這是你弟弟的。你怎么搞的?

        梁慶看著胡泉抹了一半牙膏的嘴氣得直抖,一天沒刮的胡子在早晨的陽光下像麥浪一樣稀疏地滾動,他搖來搖去的頭下發(fā)出呸呸呸的聲音,他急于把剛剛送到嘴里的牙膏都吐出來,還有那只圓柄牙刷給自己帶來的惡心的感覺。他再也不能容忍梁安的不來和梁慶的粗心。他忍不住咆哮起來,他已經(jīng)3個月沒咆哮了,他下意識地很職業(yè)化地整理了一下嗓子,他發(fā)火的目的以往是讓別人知道自己生氣了,今天還有著得讓人同情一下的成分,共鳴能少用就少用罷。

        不過,他的咆哮在梁慶聽來還是有些戲劇腔,他嚷到“你怎么能這樣”中的“這——樣”時,他聽出他有意把“這”與“樣”兩個字之間拉長了。之后,胡泉下意識地靜候梁慶的反應,而梁慶則認為,屋子再大,這會兒也只有他一個人,一個人,犯不著用那么大的音量。有一回梁慶和父親去山里采藥,父親抽煙把干草點著了,小梁慶看著急,爸爸不慌不忙解開褲子掏出家伙往火苗上尿尿,并說,你也來,梁慶也掏出來,還學著爸爸的樣子猛抖,爸爸笑著說,你怎么抖也是那么多尿??粗鴼獠淮蛞惶巵淼暮簯c除了把胡泉扔在地上的沾了牙膏的牙刷撿起來外,就只等著胡泉的火一點一點退去。時間就是滅火劑,何況胡泉那點火本來就著不大。

        梁慶的策略是對的。這也是弟弟從一開始就交待,但沒寫在注意事項上的。梁安有預感,梁慶肯定會做錯什么事,就在電話中說,哥,你做錯什么,可別和他爭,他是個病人,挺重的病人,挺可憐的,病人的脾氣都大,你就讓他發(fā)火,一會兒就完,對了,我可告訴你,他發(fā)火了,你可別解釋,越解釋他就越生氣,生氣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是找到了說話的機會,找到了不是那種你一言我一語的機會,而是找到可以發(fā)表演說那樣的機會。你要給了他這樣的機會,可就害了他了,當然你也就受死罪了。

        看著眼前的胡泉。一個想說話又找不到機會的人,硬是被梁安的預感鎮(zhèn)壓下去了。果然,胡泉的咆哮二三級還沒來得及轉五六級就風和日麗了。梁慶的冷靜讓胡泉感到不安:本來人家就不是干這個的,上了一宿夜班還趕過來幫你做這做好,錯就錯了吧,誰讓自己是個廢人呢。

        那是梁安的牙刷和牙膏,他沒給你寫在紙條上吧,你記住,他的牙具放在右邊,我的放在左邊,我的牙刷是長方形的,他的是圓形的,我們倆用的牙膏也不是一個牌子。

        這就是胡泉的全部道歉內(nèi)容,像一個產(chǎn)品展示會的解說。過了兩分鐘他的嘴里有了自己熟悉的牙刷和牙膏。直到12條全部做完并且一點錯也不再出,梁慶一句話也沒說,他就在衛(wèi)生間和房間之間走來走去,晃來晃去,熱毛巾拿走了,牙膏牙刷拿走了,電動剃須刀也拿走了。在基本上感覺不到梁慶身上那股收費站的味道后,胡泉也覺得自己變了個人,他摸著自己的下巴說,新?lián)Q的電池,剃得就是干凈。

        下午3點30分

        梁安也有做錯的時候,但胡泉不再發(fā)火。來看他的人越來越少,間隔也越來越長,他不能再傷這個每天和自己做伴兒的人,他把做錯事當做一種氣氛,一種可以延長的氣氛,兩個人都在這延長的氣氛中各想各的心事。有一天,胡泉說:梁安,你說咱們還能呆多久?

        梁安警惕地問:您不想用我了嗎?

        不是,我是覺得我活不長了,誰也蒙不了我,我知道我還能活多久。梁安,你能陪我多呆些日子嗎?您,您怎么想這個?

        在病床上躺的時候長了,開始時我還想別的事,慢慢地,那些原來看起來特別重要的事就不重要了。對了,告訴你,剛進來那會兒,我天天想家,想家里的這,家里的那,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那個家我就很少想,到現(xiàn)在就不想了——讓我牽掛的家這會兒和我沒有什么關系了。但我也沒把這兒當成家,這不可能是我的家,我沒有家了。說到這兒,胡泉哭起來。您想到哪去了?要不,我推您到院子去曬曬太陽?我想到你家看看,你們現(xiàn)在是我的親人。是我最后的親人了。

        1976年唐山大地震那晚,胡泉和父母正在唐山火車站候車。一道藍光劃過,父母消失了,他被解放軍從倒扣著的長椅下挖了出來。

        從此,胡泉見到火車站就會想到廢墟,想到廢墟之下的少年。

        梁安不大愛動感情,就任著胡泉哭。大約過了半個小時,胡泉不哭了,他喝了口梁安剛給他榨好的果汁,說,梁安,我有個想法,你能幫我辦到,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耐心了。

        什么事?

        我這些天老想“最后”這兩個字。我的“最后”我是看不到了,但我想看看別人的最后。你從明天起到圖書館去幫我查100本書,看看這些書的“最后”都是怎么寫的?行嗎?

        這?

        這是我最后的要求。有點怪,是吧?

        梁安心想,這倒挺有意思的,我還沒進過圖書館呢,但每本書倒著看,嘿嘿!行,我去。只要您高興!

        上午9點10分

        在登上圖書館臺階時,梁安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他從未進過圖書館,也沒有讀過什么世界名著,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病人,一個有可能治不好的病人,一個靠著這些怪想法支撐的病人。昨天晚上他和哥哥梁慶說這事時,梁慶說,你可好好讀,別讀錯了,備不住是胡泉想教你點什么呢!請問你借什么書?梁安有些心虛地看了柜臺上還回來的書,靈機一動,說,借5本中國小說,5本世界名著。能說具體點嗎?反正都沒讀過,你就看著給我拿吧。想象中被人嘲弄的眼神沒有出現(xiàn),管理員的善意令梁安勇氣倍增,他說,就按你喜歡的書拿吧,謝謝。

        在胡泉的床前,梁安下意識地學胡泉那樣清嗓

        子,其實他口腔干凈得很,二十歲的小伙子,不抽煙不喝酒,哪會有那些讓嗓子難受的毛病。他感到還是清清嗓子好些,眼睛似乎一下亮了些。先讀哪一本呢?來本中國的吧。是陳忠實的《白鹿原》。他覺得這書好沉哪,一看682頁,心想躺著看可夠累的,讀書人可真辛苦。他沒功夫從頭看,竟直翻到最后一頁,照著最后一段念了起來:

        農(nóng)歷四月以后,氣溫驟升,鹿子霖常常脫得一絲不掛滿村亂跑。鹿賀氏把他鎖在柴禾房里,整整鎖了半年之久。他每到晚上,便嚎著叫著哭著唱著,村里人已經(jīng)習以為常。入冬后第一次寒潮侵襲白鹿原的那天夜里,前半夜還聽見鹿子霖的嚎叫聲,后半夜卻屏聲靜氣了。天明時,他的女人鹿賀氏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僵硬,剛穿上身的棉褲里屎尿結成黃蠟蠟的冰塊……

        梁安剛開始念的時候,有點像做賊,念一句就看一下胡泉,看他沒反應就接著念。他覺得小說這東西挺好玩的,說得跟大白話似的,但他馬上就覺得自己這第一篇選的不吉利,怎么上來就是死,而且還是不得好死,死得讓人惡心。他咬咬牙說,下一本選個吉利的結尾!他拿起的是余華的《活著》。一看,就樂了,寫得像詩,胡泉肯定愛聽。

        我知道黃昏正在轉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了。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tài),就像女人召喚著她們的兒女,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

        念完了,梁安有些陶醉,又把“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念了一遍。念完后才發(fā)現(xiàn)重了。重就重吧。念到這會兒,他有點上癮,來篇外國的吧。他撿起一本,一看,莫泊桑的《漂亮朋友》:

        今天那些在塑造人物而不注意避免使用抽象詞語的人們,那些使雹子和雨點玷污明凈的玻璃窗的人們,他們當然也可以向他們同行的純潔性扔石子!這些石子也許會打到那些有血有肉的同行的身上,卻永遠也損害不了那沒有具體形態(tài)的純潔性。梁安念這段時一點情緒也沒有。說什么呢,怎么像一個人瘋言瘋語,聽不懂。他有點累了??梢幌?,胡泉今天就等著這個,就不敢再耽誤。拿起第四本:(戰(zhàn)爭風云》。

        杰尼絲帶了孩子離開的時候,帕格拿起電話,打給太平洋巡洋艦分隊指揮官。他對杰尼絲的揮手告別只報以一個冷淡的、出神的微笑。杰尼絲隨手關上了門,她心里想,再也沒有什么比打這個電報這件小事更能說明這位嚴肅淡漠的公公的為人了。你還得提醒這個人是愛他妻子的。

        梁安越念興致越低,他不懂書中的人和事,就憑結尾這點東西只能讓他糊涂。

        他忍不住問一直只聽不說的胡泉:杰尼絲是誰,帕格是誰?胡泉有些煩,就說,你沒看過這些小說?梁安低聲說,沒有。那就沒辦法了,我不能每個字都給你說清楚那樣就是我給你講小說了,可惜我不是作家。

        說到這兒,胡泉累了,就說,今天別念了,我不想聽了,想睡了。

        第二天,粱安還是早早地來到圖書館。他回到醫(yī)院后,就把借來的書的書名一一念給胡泉聽,胡泉一聽有福爾摩斯就說,快點念,我想聽,我以前在電臺還播過福爾摩斯呢。

        福爾摩斯探案集《冒險史》——

        于是門前有銅山毛櫸的那所不吉祥房子的謎解開了。魯卡斯爾先生總算幸免于死,然而已是一個精神頹喪的人了。只是由于他那忠心耿耿的妻子的護理他才能茍延殘喘。他們的老傭人們還和他們住在一起。大概他們知道魯卡斯爾這家人過去的事太多了,以致魯卡斯爾先生很難辭退他們。福勒先生和魯卡斯爾小姐就在他們出走后的第二天在南安普頓申請到特許證書結了婚。福勒先生現(xiàn)在毛里求斯島擔任政府職務。至于維奧萊特·亨利小姐,我的朋友福爾摩斯使我感到有點失望。由于她不再是他問題中的一位中心人物,他就不再對她表示有進一步的興趣了。她目前是沃爾索爾地區(qū)一家私立學校的校長。我相信她在教育工作上是很有成績的。

        胡泉聽得很感傷。他說,就這幾百來字,幾年幾十年就這么過去了,人在這幾百字中發(fā)生了多少事啊。人這一輩子過得要說長也長,要說短也短,寫在書里最多也就是幾十萬字,可過起來不容易啊。

        梁安接著念徐小斌的《羽蛇》。胡泉打斷他說,她就是那個寫《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diào)查》的,還拍過電影呢。《羽蛇》一定還是那種鬼里鬼氣的東西。

        梁安說,您還真猜對了,我給您念啊——

        倒是年歲大些的人更硬朗、更經(jīng)得起折騰些。若木和孟靜老姊妹兩個如今過從甚密。維系她們的自然是羊羊。若木如今已然認定了羊羊是她嫡親的侄孫,對孟靜自然也好得多了。但問題是,雖然羽蛇的血救出了羊羊的性命,羊羊卻再不是原來意義上的羊羊了。羊羊因為頸椎受創(chuàng)而導致了高位截癱。一生一世,這一血脈里惟一幸存的男孩羊羊再也過不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胡泉聽罷說,她就是這種人,一個男人電不饒恕的女作家。看看,最后的幸存者都過不上正常人的生活了。梁安,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就是不能過性生活了。多殘忍!

        梁安聽了臉紅了,但不論怎么紅胡泉都看不到。此刻胡泉想的是別的,他自言自語:怎么這幾篇小說的結尾都那么慘,以前看小說還真沒注意過,結尾怎么都這么宿命,不是分離,就是生老病死,作家們怎么都跟商量好似地,一起寫這個,這會兒,他們就不怕別人說他們想得都差不多嗎?想想也是,人最后的這一站不就是這些內(nèi)容嗎?不寫這個還有什么好寫的!想到這兒,胡泉倒有些釋然。忽然想起一件事,梁安已經(jīng)給他念了兩天小說了,他感覺梁安的聲音還真有些可塑性,普通話還挺標準。想到這兒,他來了情緒,他要教梁安朗讀,讓梁安從他這里學點真東西。他說,梁安,咱也不管他們是死是活了,我教你朗讀吧,說不定,以后你還能當一名播音員——對了,現(xiàn)在很少有這么叫的了,人家都愛叫主播了。唉,梁安,下一篇小說是什么?梁安答道:是《紅與黑》?!都t與黑》,好好好,你快念!還是念最后嗎?隨你。慣性又讓梁安翻到最后一頁。人們看見他在兩個教士的照料下走出監(jiān)獄,其中一個教士一只手扶著他,另一只手向他出示一個十字架。他消瘦得厲害,面色蒼白,胡子很長,神情憔悴,他上身俯向十字架上的耶穌像,好像在低聲背誦經(jīng)文,但是他的嘴唇動得那么急促,讓人看了會認為是譫妄的痙攣性的激動,而不是對宗教的虔誠。他就這樣到了斷頭臺的腳下。然而他在那兒仿佛毫不畏懼地面對這可怕的刑具,他朝兩個向他履行悲慘的最后職責的教士轉過身去,擁抱他們;然后他振作起來,堅定地獨自走上去;劊子手在他之前已經(jīng)上去。在斷頭臺上他跪倒,好像在默思和禱告。一分鐘以后他重新站起來,自己擺好了姿勢……無比激動的人群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一聲叫喊,表明一切已經(jīng)結束。

        梁安嗑嗑巴巴把這段念完后,胡泉沉默良久,才開口:念錯了那么多處,你真好意思往下念。

        您不是和我說過念東西首先要融會貫通嗎?

        你可真會歪批三國!有你這么融會貫通的嗎?念錯了幾個字,知道嗎?

        這是梁安這幾個月來聽到的最嚴厲的聲音了,也有高聲的時候,但那多是埋怨,是病人的內(nèi)氣使然,今天是病人之外的活力再現(xiàn),是真的生氣了。梁安這劊L好像也不是護工而一下子成了小學生,說話沒了底氣,也沒有以往口服心不服的抵抗。他嘟嘟囔嚷:有幾處?我沒聽出來。

        胡泉笑了:聽出來還叫錯,告訴你“快子手”就念錯了,應該念“劊子手”。

        梁安也笑了,我們都是那么念,聽您念得挺別扭的。

        我別扭?聽你們的才別扭呢!沒出校門都念“質量”,一出校門都跟大媽一樣念“直量”或是“紙量”,一出“教室都念“教史”,這是個好聽的音嗎?從今天開始,你給念的東西我都要校正,我也有點事于!

        那干嗎呀?咱這兒又不是電臺,我又不是主持人?您較什么勁呢?!

        不行,你以后不干這個了,說不定還能當個主持人呢,人家聽說你在我這兒學過,對你的態(tài)度就會不一樣。不信?就走著瞧。不想學?反正咱倆也沒別的事,你就學吧!你可是跟我學啊!

        梁安看到胡泉興致這么高,就爽快地說,學學,不學白不學。不過我學得慢,您可不能急,我這入學東西越急越學不出樣兒來。

        行,不急,可你也得下功夫才行。你把剛才念的一句一句念給我聽。

        胡泉從梁安結結巴巴的語氣中猜得出他的口型有多么緊張,不要說字正腔圓,就連基本的斷句都差得一塌糊涂。他每聽一句心里就默念一句,仿佛自己就在直播一樣認真、嚴謹。他有好幾次要急,一想到這一急就有可能斷了梁安學習的興趣,就強忍著,堅持聽下去——這會兒一碗米飯就是有半碗沙子也得咽下去。畢竟身邊還有梁安一個人想東想西啊。走不出去,又看不見,梁安現(xiàn)在就是世界名著啊。結巴怎么了,連起來縫起來還不是原來那個形象,就別挑剔了吧??陕殬I(yè)習慣還是讓他記住了梁安的錯誤。待他念完后,胡泉說,念得還不錯,但你知道念錯了多少地方嗎?

        梁安紅著臉說,不知道,我太緊張了,胡老師。

        像撈著一根稻草似的,胡泉高聲問:等等,你叫我胡老師了?你這貴人怎么開了金口了?

        您現(xiàn)在就是老師嗎,我跟您學還不叫您老師?我剛來的時候就叫您老師,是您自己不讓叫的。

        胡老師,胡泉自言自語道,我這么煩的一個稱呼,今天聽著怎么這么親切?

        這時看到了胡泉的激動,他看到胡泉下意識地抹眼睛。胡泉是想擦眼淚,但只能是動一下手臂,做一下擦的動作,也只是動作而已,這不到位的動作還是讓梁安看到了。他怕胡泉過于傷心,就說,您說我哪錯了,我的普通話在我們班可是最好的。

        一個“您”,又把胡泉拉回到病床上,他知道梁安這小子的聰明,是在給自己解圍。他冷不丁地問,什么“手”。梁安斬釘截鐵地答道:劊子手!

        胡泉大笑,床邊的世界名著也跟著顫。

        下午4點45分

        又多了一層師生關系之后,病房里也多了一縷輕松愉快的氣氛,笑聲常常把醫(yī)生護士引來看這里又發(fā)生了什么事,其他病房的護工也偷偷跑來看蒙著紗布的胡泉給梁安上播音課。這可是教授級的人物在上課啊,除了不能走動,遠遠地聽還真好聽。開晚飯前,胡泉為了糾正梁安含混不清的發(fā)音就讓他背兩段繞口令,這可樂壞了全樓層的人——時間,沒了病人,全成了播音系的旁聽生。

        胡泉讓梁安背的是

        哥挎瓜筐過寬溝,

        趕快過溝看怪狗,

        只顧看狗瓜筐扣,

        瓜滾筐空哥怪狗。

        八百標兵上北坡,

        炮兵并排北邊跑,

        炮兵怕把標兵碰,

        標兵怕碰炮兵炮。

        胡泉一個一個字地說完這兩段繞口令時,已經(jīng)沒有信心再讓梁安背了,他已經(jīng)沒有了耐心。幾乎每一個字都要遭到梁安的質問:什么什么,我聽不懂,是哪個字。他說得最多的也是胡泉最不愛聽的:什么爛七八糟的,狗啊狗的。胡泉一字一頓地警告說,你要學就學,不學就拉倒,別褻瀆我們專業(yè)!

        梁安一字一句把繞口令記下來后,看明白了不少,也覺得有點意思了。他開始背上了。一出口就要笑。嘴里像有條狗追得不停地兒跑,更像是閱兵式上戰(zhàn)士腳下生風的靴子發(fā)出的動靜。幾遍說下來,他的嘴都麻了,這一麻,他對胡泉笑道,怎么像個老太太的嘴了?

        被吸引過來看熱鬧的人也偷偷學起來,南腔北調(diào)地蕩漾在一個又一個病房的門前,當然聲音最大的還是胡泉。他一遍又一遍地做著示范,從慢到快,從夸張接近準確。

        胡泉進入狀態(tài)后,梁安也被拉著往前走。一會兒,他就把“八白標兵上北炮”改過來了。這時,胡泉說,咱倆一起說。

        八百標兵上北坡,

        炮兵并排北邊跑。

        炮兵怕把標兵碰,

        標兵怕碰炮兵炮,

        梁安怕說錯,就盯著胡泉的嘴。

        被遮住眼睛的臉,嘴是格外突出的,那種夸張的口型和腔調(diào)都是從這樣一張嘴里吐出來的,潔白的牙齒在嘴唇的起合中時隱時現(xiàn),舌頭被控制在理想的位置上,需要強調(diào)的時候才像小小的火苗閃一下,又很快躲了起來,而音色卻一如既往地在肌肉的舞蹈中保持著鮮明的個性。每一個字都集合在這樣的音色下出發(fā),像傘兵一樣悄悄降落在人們的耳鼓,激起莫名的興奮。

        梁安盯著盯著,嘴下也有了靈氣,他漸漸跟得上胡泉的節(jié)奏了,跟得上胡泉的韻律了,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說話還有這么大的魅力。

        胡老師,您教我吧,我愿意學。不過,現(xiàn)在咱們得吃飯了。

        胡泉嘆了口氣:真掃興!

        晚上9點40分

        胡泉似睡非睡地聽著梁安念史鐵生的作品。這是今天白天他點的名,梁安下午又跑了趟圖書館。史鐵生《好運設計》——當然“愛”也是一個動詞,處于永動之中,永遠都在理想的位置,不可能有徹底圓滿的一天。愛,永遠是一種召喚,是一個問題。愛,是立于此岸的精神彼岸,從來不是以完成的狀態(tài)消解此岸,而是以問題的方式駕臨此岸。愛的問題存在與否,對于一個人,一個族,一個類,都是生死攸關,尤其是精神之生死的攸關。

        再念一遍——

        念《務虛筆記》吧

        那么,我又在哪兒呢?

        如今我常常還能聽見F醫(yī)生對我說:是差別推動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尋找平等,這樣上帝就造就了一個永動的輪回,或者,這永動的輪回就使“我”誕生。

        我就在這樣的消息里。

        不不,我夢中的F醫(yī)生會糾正我:并不是“我”就在這樣的消息里,而是,這樣的消息就是“我”。

        胡泉睡了兩個小時之后,醒了,再也睡不著了。這兩天他說不清為什么,總想讓梁安陪著他,就沒讓他回家。他出錢給梁安買了一張折疊床,梁安正是倒頭就睡的年紀,放下史鐵生一會兒就睡著了。胡泉醒后,聽著梁安的酣聲,越發(fā)睡不著。就把梁安喊醒,梁安,梁安,再給念兩段好嗎?

        梁安掙扎著起來,胡亂找著書:您這是怎么了,書又不急著還,您不睡也不讓我睡。他挑了一本薄的:大部頭的拿著太累。我念了——

        李曉《四十而立》

        后記這篇小說里的第一人稱并非作者,然而故事幾乎都是事實。有一個人因為拍了三下屁股就被槍斃,另一人在槍斃前面對著難友手淫。

        也有因禍得福的例子,我的一位朋友由于坐牢結識了賢妻。只是當回顧歷史時,他再對我說:寧可打一輩子光棍,也別去坐那兩年牢。

        念到“手淫”時,梁安停了一下胡泉接了過去,“手淫”,怎么不念,這是人最后的本能咧。寫得真好。

        后半夜的精神聚會上天人地恍恍惚惚,都念了什么,都想了些什么,兩個人都記不住了,一個念著念著睡著了,一個聽著聽著也睡著了。第二天天亮散落在地上的書告訴他們,阿來來過,馬爾克斯來過來過,張潔來過……

        上午9點12分

        日子久了,胡泉對每天扎進拔出的針頭已沒有感覺。他覺得生命的動力已經(jīng)全部靠外力來操縱維持了,像流水線一樣機械。當護士準點到來時,梁安已把要扎的部位找好,當針扎進去藥瓶掛好后,梁安已經(jīng)把被子掖好,把胡泉的手放舒服了。兩個性別,兩只年輕的手在胡泉的身體上像水鳥一樣劃過,有些動靜但不大,有些感覺但很淺,這一只手在忙碌時,另一只手像影子一樣在旁邊候著,等著接應下一個動作,它們交叉疊印在胡泉的眼前,好似一出現(xiàn)代舞,手被放大了當主角。當蜷曲的管子被放長,當開關被打開,藥液開始往下滴落時,兩只手也就像舞蹈謝幕一樣垂到一旁,陽光或燈光從這時起就會在藥瓶上停留幾個小時,很有耐心地看著藥液滴到它看不見的地方,而從那個時候起,胡泉就像是每天被澆的花一樣,逐漸有了伸展的感覺。這伸展流到膀胱,他又有了不好的感覺,他不想當著梁安的面尿尿,盡管梁安這幾個月什么都為他做了,也沒有絲毫的厭惡,但胡泉還是不能適應讓一個男人幫助自己撒尿。他經(jīng)常憋得要決堤,但當梁安把尿壺遞到身下時,他又尿不出來了,有時還尷尬地挺了起來。這個沒有任何欲望的純生理反應,讓胡泉下不來臺。每到這時,梁安就知趣地把被子給他重新蓋上,說,您等會兒再說吧。后來,梁安和別的護工交流了這么個經(jīng)驗,就是幫助病人揉一揉小腹,就會減輕他的壓力和緊張感。梁安試了試,果然靈驗,胡泉也少了尷尬,那股刺鼻的尿就排山倒誨地出來了。開始由于緊張的屏息靜氣此刻全化做一種舒服的嘆息,盡管這種嘆息有些歉意,有些不安,但生理上的痛快還是戰(zhàn)勝了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意念。這時的胡泉想,人生最大的享受是什么?此時此刻,就是尿個痛快唄!

        10:40

        AM

        在車禍前一個月,胡泉就知道自己得了肺癌。在單位每年一度體檢的第二天,醫(yī)務室大夫找到他說,你得再去復查一下,再照個片子,看看肺有沒有大毛病?胡泉聽出話里有話,就問,查出什么毛病來了嗎?大夫客氣地說,咱們的體檢只是一般的檢查,胸透也是一般的x光,發(fā)現(xiàn)有點毛病,所以要你去再查一下。

        他沒去合同醫(yī)院而是來到部隊醫(yī)院找這里的內(nèi)科專家他的中學同學林威。他指自己的胸。

        心理問題,我可治不了。

        不是心理,是肺可能出了毛病。

        林威仔細給胡泉做了檢查,從他的神情中看得出來,這事還真有些不妙。

        你干嗎到我這兒來做檢查,你不是有合同醫(yī)院嗎?

        我不想讓單位知道,萬一有毛病怎么辦?

        有什么病都得治,鬼鬼祟祟干什么?

        不是,我是什么都不怕的,我夫人不是馬上就要出國駐站嗎?我不想讓她知道。要是在單位的合同醫(yī)院查出病來,肯定能傳到她耳朵里,我不想讓她著急。

        林威剛從國外進修回來,觀念也新,說話更無遮攔:在我們這兒,你可是要自費的,我可不能給你白查。

        廢話,我連這個都不懂?我不在乎這個。

        對對,你是名人,你有……

        胡泉一瞪眼,把林威沒說出口的那個“錢”字瞪回去了。

        一周后,林威把胡泉叫來:情況不好。

        胡泉低著頭問:還有幾年?

        林威把檢查結果遞給胡泉:很不幸。已經(jīng)到了晚期,已經(jīng)擴散了到了好幾個部位。還有幾個月?不知道,全靠你自己了。那就是說,沒救了?我說了,全靠你自己了。治療也許能減輕一些痛苦。

        林威,我們從小就是最好的朋友,你告訴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肺癌晚期。用我們醫(yī)生之間的話就是說,沒救了。說給你聽有些殘忍。我知道你是個什么都能想明白的人,就不想瞞你,你是我見到的很少自欺欺人的病人。告訴你,我最近收了一個1938年的老革命,太棒了。比那個1949年的好多了,他上來就說,我是不是癌,是痛就別治了,最后這口氣就讓我自己喘,別給我插管子,我能喘到哪天就到哪天,我這條老命拼到今天已經(jīng)夠本了。他是和那個1949年的一天進來的,那個一聽自己得了癌癥,當時就尿了褲子了,昨天已經(jīng)抬出去了,他老婆正為了告別儀式的細節(jié)和領導鬧呢。

        1938年呢?

        昨天又嚷著要吃紅燒肉。老爺子

        2:40PM

        妻子的出國的行期比胡泉的癌消息晚lo天。胡泉這10天一直像職業(yè)演員那樣在妻子面前表演著。從來不需要別人照顧也不喜歡別人照顧的她開始有點煩,后來就覺得有些怪,就問胡泉,你沒事吧。胡泉提高嗓門用胸腔中最洪亮部分答道,我怎么會有事,你不是要走了嗎,在國外可沒人這么對你呀。妻子還是覺得不對勁兒:你平時不是挺忙的嗎,怎么這幾天老在家呆著?

        胡泉這會兒就盼著她提“家”這個字,這使得他有機會把最想說的話順水推舟地說出來:你知道我在忙什么嗎?就是為了咱們那個家。

        哪個家?

        郊區(qū)的家啊。

        妻子的情緒沒有胡泉預想到的那么激烈。他想她一定很反感那個家。沒想到他聽到的是這樣的問話:咱們那個家我還真想去看看。我這一走,怎么也得兩年才能回來一趟。現(xiàn)在我還越來越喜歡那個家了呢。

        胡泉并不想就這個話題談下去,那樣他想做的事就做不成了。

        他直截了當:我不準備要那處房子了,我把它賣了!

        正在興頭上的妻子怎么也沒想到,這幾天胡泉忙里忙外干的是這么一件自己意想不到的事。

        住得好好的,干嗎賣掉?

        胡泉本想把所有的想法和盤托出,看到妻子在不該喜歡的時候喜歡上了這所房子就改了主意。他想,說法不過就是個說法,比做法的余地要大得多。他改口說:也許還有比它更好的項目呢!現(xiàn)在的機會比前幾年多多了。我還要找一處更好的房子。

        你有勁兒沒處使了,天天買房子玩啊?

        那又怎么樣?

        你一個人玩吧,我可不陪你玩,裝這個房子你可是差點搭上半條命,你還有幾個半條命?依我說,錢多了干點別的,高風亮節(jié)你就捐了,我不攔著。

        捐也只捐一個人。

        誰?

        你。只你一個人,讓你后半輩子過得好一點。

        你就不過了?

        你過好點我也就過了唄。

        什么話,今天怎么凈是沒頭沒腦的話。讓你這么一說,我明天還真得去看看那所房子,我就要走了,一走就是好幾年,誰知道你會住成什么樣?

        安真,我真的想賣那處房子了,不是和你開玩笑,我覺得那位置、風水都不好,最大的不好是裝修不好,用的材料沒幾樣是環(huán)保的,那味兒散不出來,我還不得死在那里?

        天天開窗戶啊,多通風不就行了嗎?瞅你用的那個人,獐頭鼠目的,騙就騙你這種虛榮心強的外行。

        在安真有一句沒一句的時候,胡泉想的是他已經(jīng)從那所房子里徹底脫身的景象,似乎把那房子賣掉,他的病就能轉危為安:而如果病好不了,他也能用這筆錢安排好安真今后的生活,不能過太富裕的日子,但衣食無憂是沒有問題的。他開始擔心房子賣不出去,沒想到和張經(jīng)理一說,痛快極了:沒問題,很多人都想要這兒的房子呢。張經(jīng)理答應,和新的買主一簽約,立刻就把房款打到胡泉的賬戶上:你幫了我們那么大的忙,這事兒小意思。胡泉在得到這樣的準信兒后,在一絲高興之余,也想了這么個小問題,現(xiàn)在對他來說是個小問題了—』6就是老板怎么這么痛快就答應他的要求,幫他把房子賣出去?一是誰買這么遠的二手房?他給我的可是原價,哪個傻瓜肯買這么遠的二手房?二是我是他們的形象大使,形象大使的房子都賣了,這個房地產(chǎn)項目的面子豈不大跌?二是這個老板一個字也不問我為什么要賣這所房子,一個字也沒有,也太奇怪了。

        躺在病床上,他一一想明白了。開發(fā)商才不把名人的招牌當紀念碑用呢。那得用多少年?他們看中的只是房子賣得怎么樣,都賣出去了,名人的招牌還有什么用?沒用了!你胡泉也沒用了。更何況這個房地產(chǎn)項目還真是個好項目,位置和質量都還不錯,房子都賣完了,還有人追著要買。這劊L胡泉要賣房,開發(fā)商樂得俐頃水人情,而且肯定還要從這套房子中賺上一筆呢。這第一個問題想明白了,第二個第三個也就不要再想了,形象大使是期房尾房時代的頭銜,房子都賣出去了,還大使個屁呀!這會兒頭一個不把大使放在眼里的就是開發(fā)商,住進來的胡泉該交多少物業(yè)費就得交多少,小區(qū)里可沒有大使。胡泉不過就是個招牌,一塊和掛在高速路邊上的廣告招牌一樣的招牌,吸引人的視線罷了。

        8:10PM

        從哪一天起,胡泉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他躺在床

        上時間這么充裕也還是想不起來。開發(fā)商讓他吃飯的語氣忽然就變成這樣了:你今天來一趟,別說你有事啊,我這個客人可是得罪不起的。晚上6點見。連個商量的語氣都沒有,更不要說先前的客套,胡老師之類從那次起一概全免了。胡泉也就是從那時起,對自己的“大使”名頭開始厭惡起來。他首先覺得自己的身分不對了,有點像三陪小姐了,這可是他事業(yè)如日中天時萬萬沒料到的。席間,開發(fā)商居然說,胡泉,你陪某某處長喝兩杯。胡泉強按怒火,深深喘了口氣說,我這個形象大使可能不稱職,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吧。處長大人是個見過世面的官僚,他才不為這簡簡單單面子上的事起急呢,在這個飯局上翻臉不是題中應有之義,讓這么個走紅的主持人看自己不高興,這不是給新聞界送素材嗎?

        處長一句話就給所有人當然包括他自己解了圍:胡老師是文人,咱們不勉強,能喝就喝,有鮮榨汁嗎,給胡老師來一扎。這位處長還噯昧地說,我女兒就喜歡您的節(jié)目,給她簽個名兒吧。就這樣,胡泉在處長脫骨雞一樣的表情中又找回了自尊,在以后的兩個多小時中,他倒是沒有緣由自暴自棄地喝過了量,處長過量的讒媚的話最后把他鼓勵到桌子下面。酒醒后,胡泉說,這頓飯我只顧要自尊,忘了要面子了。

        11:40AM

        胡泉是個愛打比喻的人,這也是他的人格魅力之一。他的朋友同事都愛聽他打比喻,很容易或很不容易說明白的事,他都能比喻得生動有趣,呼之欲出。但關于裝修的比喻,他的聽眾卻聽得不寒而栗。他在新房裝好之后的3個月,開始傳播他的恐怖比喻:你要是一點也不懂裝修的話,你就會把一個村級博帕爾毒氣場請回家。如果你的房子還很大,就有可能是縣級的。一個又一個的村級縣級的博帕爾加起來就是區(qū)級省級的毒氣場。想想吧,誰是最大的受害者?

        在裝修之后,胡泉會有意無意地在節(jié)目中宣傳環(huán)保概念。他像抓稻草一樣,抓住每個打進電話的聽眾一絲一毫有關裝修或環(huán)保的訊息,肆意發(fā)揮,有兩次節(jié)目嚴重超時,窗外的導播一個勁兒地示意,他就是不肯停下來。結果是臺長再也顧不上臺里大名人大紅人的面子,在臺會上狠狠批了胡泉一頓,還扣了他的編輯費。臺長意味深長地說,超時問題不解決,我們的節(jié)目質量就上不去,就不能取信于觀眾,我們的兩個效益從哪里來?臺長說話從來就是裁縫出身,什么話都敢往一塊縫,而且越縫越密,多數(shù)時候還把自己縫在里面繞不出來。這時候,他就說,總之……就先說到這兒吧,胡泉,你到我這兒來一下。

        胡泉沒有去,他知道臺長想道歉,他用不著。他不是賭氣,也不是真生氣,他把臺長的話當成耳旁風,這些日子他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要再辦一檔環(huán)保節(jié)目。他知道這節(jié)目招不來廣告,但他想做;在做成之前,他的一切超時,都是下意識的,只是身體上的一點小毛病,害了他的這個利國利民的創(chuàng)意。

        那是中午11點的一次直播,是他的老年聽眾喜愛的一檔談天說地節(jié)目,說是談天說地,就是可以自由選題,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說白了就是聊天,聽眾有什么心里話都可以和胡泉說,而胡泉則像個先知,什么事都能有個圓滿的說法。因此這個節(jié)目的收聽率還很高,常常有些性病廣告愿意在這個時段加進來播出。胡泉為此很惱火,但也沒辦法,臺里要創(chuàng)收,人家的廣告也沒有違法,就是你不喜歡罷了。胡泉為此也想過一些招兒來排擠性病廣告,但前提是他得找到其他廣告來替代。開始他還認真去找,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實在是一件麻煩事。他想,我為誰呀,不就是不想聽嗎,播它的時候,我躲出去不就得了,不聽不就得了。結果事兒就出在馬虎大意上。這天,當播性病廣告時,他忘了把話筒的音量關掉,又趕上他忍不住要咳嗽,一時間劇烈的咳嗽聲和性病廣告?zhèn)鞅榱诉@個城市的上空。那些老聽眾們一個勁兒地打電話問這是怎么同事。胡泉看收不了場,就實話實說了,還向聽眾道了歉,這才算了事。事后他自己也挺納悶,以前自己想咳嗽時都能控制,今天這是怎么了?老了嗎?這時,難以控制的咳嗽又襲來,他把痰吐在了紙巾上,無意識看了一眼,有血。他嚇了一跳。

        臺長從這個時候起,有點不信任胡泉了。超時加上咳嗽,主持人該犯的忌胡泉都犯了,這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他在胡泉去軍隊醫(yī)院偷偷檢查的第三天,一臉嚴肅地對心不在焉的胡泉說,你可要注意身體,醫(yī)務室的大夫和我說了,你再去復查一次吧,再確診一下,胡泉說,你找我不是說這個吧?臺長說,從今天起,你所有直播的節(jié)目都改為錄播,這樣你也有時間多關心一下自己的身體。

        胡泉有些不高興:我就一次沒把推子拉下來,就這么罰我,這和把我脫光了示眾有什么兩樣?

        別說得那么難聽好嗎?這也是為你好,當然也是為臺里好。你知道現(xiàn)在上頭抓收聽質量有多嚴,有些話我是不想給你們傳達,嚴著呢!

        胡泉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直播說被取消就被取消,難道咳血就是導火索嗎?他不甘心:那和觀眾的交流怎么辦,也錄播嗎?

        你想加大播音成本嗎?不可能。直播的節(jié)目我準備交給秦小河,就是今年才畢業(yè)分來的那個,聲音、氣質都不錯呢。唉,你得好好帶帶他呀,不是扶上馬送一程,而是時時刻刻要把關呢。

        你自己玩垂簾聽政吧,我不伺候!

        瞧瞧,瞧瞧,當了名人脾氣就是大,又不是不讓你播。讓你錄播還不是為了你的形象嗎?我可跟你說,這可不是我的決定,而是臺領導的決定。你先治病,治好了,咱們再直播。你看我,不播音這么多年了,開始還真是技癢,時間長了,看見話筒一點也不動心。

        胡泉沒工夫聽臺長說裁縫話,只是心里不明白這下坡路怎么這么快就輪到他了,而且一點余地也沒有,一點面子也不給。那些年輕的主持人怎么都跟關在籠子里的一樣急著往外奔?他的位置這么快就被等急了的人占上了,他不能接受這么缺少過渡的事。以往同事的客氣、尊重在哪一層空氣中逃遁,又在哪一層被稀釋了呢?容不得胡泉往下想,讓他喪失感覺的事接二連三像晚點的航班都擠在一個時間在他的頭上盤旋開了。

        2:25PM

        下午,他拎著裝滿磁帶的小籃子去八樓的錄音間,剛剛坐定,就想咳嗽。胡泉心想,真不爭氣,真不爭氣!這要是直播又得出事。我這是怎么了?節(jié)目片頭音樂剛剛響過,他一句話剛說出半句就讓后邊緊跟著的咳嗽堵住了。他摘下眼鏡的一刻,看到了一窗之隔錄音師那張不‘陜的臉,這張臉由于來不及修整,其慍怒的成分由于達到80%,被胡泉盯著也不肯后退。那張臉,胡泉覺得不是錄音師的,是他自己的,他憤怒他自己,錄音師的臉冷冷映照著胡泉的憤怒。他們倆都在兩秒種后同時低下了頭。

        喇叭里傳來錄音師含義不清的聲音:胡泉,怎么樣,接著來,還是……

        胡泉鎮(zhèn)定了一下,忙亂地說,接著來,接著來……

        又錄了5分鐘。胡泉覺得喉嚨里一時不知從哪兒爬來了很多條細小的蟲子,它們沒有規(guī)則地擠著、鬧著,胡泉覺得大事不妙,趁段落之間放音樂時,趕緊喝水往下壓。還好在音樂結束時,他的聲音通道剛好疏理好,節(jié)目得以錄下去,錄音師一點也沒有覺察。錄音師沒有表情地看著一窗之隔的胡泉,他比胡泉還要緊張,他也不愿意看到臺里這么一個腕兒級人物輕易地栽在這么輕量級的節(jié)目上,他甚至也常常下意識地清一清嗓子,以自己的通暢來保佑胡泉的通暢。但不愉快的事情終于在節(jié)目最后兩分鐘時發(fā)生了。劇烈的咳嗽從天而降,從嗓子眼兒每一個地方都能發(fā)出令人心碎的聲音——漏了,一瀉千里,先是五官被扭曲,接著是上半身失去平衡,就在他被迫離開椅子想蹲下來控制自己的咳嗽時,忘了摘掉的耳機從插口上掙脫下來,在空中掄了一個回旋之后像鞭子一樣狠狠地抽到了胡泉的臉上。一大口血涌了出來,胡泉再也沒有美化自己形象的能力了:讓它來吧,由它去吧——血,噴到墨綠色化纖地毯上一束媚俗大花上,頓時加重了它的顏色。

        錄音間臺燈的余光照著胡泉那張滿是咳嗽的臉,他從來沒有注意過的錄音間的地面,這會兒成了他散散漫漫眼神中僅有的一方天地,那么暗,那么灰。以往錄音間里只有兩盞可移動的臺燈,所有主持人都適應這樣的燈光這樣的氣氛,圓圓地照亮調(diào)音臺,還有那些CD唱片的封套,如果是新手或是值得在意的節(jié)目,當然還會有事先寫好的稿子,從手寫的到打印的,一眼望過去都會跳起音樂靈魂的舞蹈。仿佛在這樣的空間只有這樣的光束里才能集中聲音的表情和想像力,主持人的情緒也只有在這時,才能幻化成電波去接近聽眾。胡泉常說,這是情緒照亮情緒。可現(xiàn)在,這光束的一小部分生硬地照著蹲在地毯上的胡泉,他打了蠟的頭發(fā)分外亮,身軀卻像燭光的影子搖搖晃晃有氣無力。

        錄音間極少打開的頂燈這時全亮了,胡泉也有些吃驚,他看到了自己的咳血,也意識到自己幾近匍匐在地的窘境。有一種陌生感往胡泉的腦海里涌,他竟覺得這里像是自己常去的卡拉OK歌廳,尤其是墻壁。這是自己一直工作的環(huán)境嗎?怎么房間的頂燈一亮就變成另外一種環(huán)境了呢?他想找紙擦地毯上的血漬,但掏了半天也沒在衣服口袋里找出一片紙。錄音師進來了,在外面等候錄音的小字輩也進來了,在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懷面前,胡泉覺得都是一張張看自己出洋相的臉,這些臉經(jīng)過燈光的修飾,嘲弄變得無邊無際,自己的丑態(tài)就這么被拉長弄彎像魚漂一樣順著大風能扔多遠就扔多遠。

        胡泉慢慢站了起來,像我們在電影中常見的英雄那樣一字一頓地說,你—們—都—出—去,把燈關上,接著來。英雄是演慣了戲的老演員,腔調(diào)拿捏得恰到好處,但小字輩都是一群沒見過世面的群眾演員,還是一個勁兒地安慰咧,大驚失色啊,輪到胡泉說第二句話時,他們都看呆了:我要工作了,謝謝你們。

        看上去是關門,實際上是轟他們走。那種且戰(zhàn)且退的場面,很像洪常青在舞蹈。當然他的同事沒有一個是南霸天的人。

        錄音師從來就是個沒有激情的人,他只按程序工作,咳血事件在他看來只是個停頓,現(xiàn)在胡泉要工作,他把機器打開就是了,后面還有那么多人等著錄節(jié)目呢。錄音間里又只剩下臺燈了。胡泉很快進入狀態(tài),一次完成。惟一重錄的是最后的道別語。他認為自己說的“再見”有些生硬,可能是剛才的情緒還沒調(diào)整好,他又說了一遍,自以為找到了感覺,便對著大玻璃說,好了,終于完成了,拎起籃子就走。他曾有過不好的預感,但沒想到這就是他最后一次做節(jié)目,最后一次和觀眾說再見。

        11:10AM

        桃樹上的一片葉子正落在他的車頂上,像坐滑梯樣一直滑到雨刷上,胡泉的情緒一下被調(diào)動起來。他索性下了車,看周圍的景致。小區(qū)停車場上,幾輛顯然有些日子沒動的車上落滿了樹葉,風把有的葉子吹走了,但樹上很快又有新的葉子落下來,縫補丁一樣把車蓋嚴實。喜鵲的叫聲把胡泉的視線往空中引,他看到了遠處很青很青的山,除了郊游,胡泉承認自己從未這么近地看過山,雖說還有些距離,但這是離自己的家最近的山哪,山腳下的石頭筋是筋骨是骨,色彩的過渡有軍人的味道,而山峰則沒有太多的棱角,有一種凝固的飄逸在內(nèi)里。忽然,胡泉覺得哪不對勁,原來這里太靜了,而汽車發(fā)動機又過于鴰噪,他立刻就把車熄了火,繼續(xù)他的遐想。但發(fā)動機還是響,他看了看表,決定好風景以后慢慢享用,先找家。

        在這套靠東的復式毛坯房中胡泉不停地走了半個小時,他上上下下,摸摸這兒,動動那兒,物業(yè)的人早就煩了,可也不敢多說。胡泉一邊看一邊自言口語在每個房間里都做著不同的表情,演練著將來進行時。

        第二次再踏進這套新居,胡泉沒了第一次的新鮮感和好心情。他從進這個小區(qū)的大門起,就是一腦門

        子的官司。他皺著鼻子說,是不是所有的化工廠都搬到這兒來了,怎么這么大的味兒?黃建銘和他一起來的,本來胡泉沒準備讓他來給自己裝修,黃說,我?guī)湍憧纯茨阍贈Q定,再說,我?guī)湍阍O計是一分錢也不收的。實在不行您再換人也不晚啊!

        看著胡泉皺眉頭,黃建銘說,裝修哪有沒味兒的,都有,都有,我們的工人天天都在這種環(huán)境中,他們也沒有說什么呀。就說這裝修吧,你也不天天在這兒呆著,味兒都讓我們先替你聞夠了,我們就是吸味兒機,等您住進來的時候,這味兒就散得差不多了,您說是不是?

        看胡泉沒反應,黃建銘得寸進尺:您想過好日子,哪能不受點苦,這點味兒就把您給嚇住了,要不說您是知識分子呢。我這人天生就愛聞油漆味……沒等黃建銘把話說完,胡泉就給截住了,我就討厭油漆味,再說,這裝修,除了油漆就沒別的了嗎?告訴你,別蒙我什么都不懂,我已經(jīng)逛了好幾個建材市場了,每回都把我嗆得流眼淚,那里的油漆味兒是最小的,你溯口些膠沒味兒?那些大芯板沒味兒?味兒都大了去了!我一想到這個就頭痛。

        頭痛的事交給我不就得了,我給您好好做,到時候你拎著行李進來不就行了嗎?現(xiàn)在是秋天,秋天是裝修的最好季節(jié),有風又干燥,有多少味兒還不都天天隨著風走了?您就放心吧,放心剛

        11:50PM

        新家落成。從外表上看,胡泉挑不出什么毛病,他甚至還挺滿意,他為自己在交工前敲山鎮(zhèn)虎之舉而得意。他對安真說,不敲打他們一下,指不定會出什么事呢。安真從第一次進這個家的一刻起就對這套房子沒有好感。她說,這都是什么味兒啊,我進來已經(jīng)快用了一包紙巾了,你看看,這么多年你也沒見我流這么多眼淚吧。這用的都是什么材料啊,都是要命的吧。安真在離開這個新家時宣布:什么時候這個家沒味兒了我再來,你可聽好,別再讓我流淚了,在這哭可不是地方!

        胡泉的心里也很惱,但他比妻子想得寬。因為他見得比她多,哪有裝修沒味兒的,過幾個月就會好,人家都這么說,可能就都這么忍的吧。反正還得買家具,布置房間,離住人還得有些日子呢。再說,不也就是每個星期來住兩天嗎,聞不了多少日子就會云開霧散的。他想得開。

        妻子直到車禍那天真的沒再來過,她沒有時間更沒有情緒,胡泉倒是越來越勤。沒兩個月這個家就有家樣了。

        有一天,他把老畫家江奇送給他的畫剛掛好,就聽見樓下501吵了起來,聲音很大,還有乒乒乓乓的動靜。開始他沒理會,只是聲音越來越大他才忍不住打開大門想聽個究竟。他來到501,只見幾個民工正在和黃建銘搶一個電鉆,當然黃建銘的勁兒不如二十出頭的人。一會兒他就被推倒在地。一個娃娃臉的民工說,你什么時候把我們的工錢給結了,我就什么時候還你電鉆。

        黃說,我這不是收不上尾款嗎,收上尾款保證先給你們。

        我才不信你的鬼話呢,你是兩頭騙,兩頭瞞的人,我能不知道?今天你就得結,不然,我去樓上去揭你的老底!

        胡泉一聽“樓上”,說的不是自己嗎?

        于是胡泉開門見山:黃建銘,說你有鬼,你果真有鬼,我也不問他們,問他們也不會說,你就實說,你有什么老底在他們手里?

        胡老師,這兒正亂著,我回頭去看您去。

        我這房子住了兩個月了,還這么大味兒,怎么開窗戶,怎么吸塵都沒用,你說,你還在哪些地方都給我偷工減料了?今天你不說,我也跟你沒完。

        娃娃臉說,胡老師,我們早就想跟您說了,你們家?guī)缀跛械牟牧纤甲鲞^手腳,都換過包,你說家里的味兒散不出去,最主要的是你家的大芯板用的都是次品,次品的甲醛都是嚴重超標的。還有漆和膠都不是您要的環(huán)保產(chǎn)品。

        我說怎么這么難聞呢!原來你坑我,黃建銘,你說怎么辦吧?

        黃建銘這會兒倒不著急了:有證據(jù)嗎?您沒證據(jù)說什么也沒用,您還是回家吧,您遇到的都不是事。別聽他們說三道四的!

        胡泉照說也挺能說的,可遇到黃建銘這樣的人他就是說不出來。如果沒買房一輩子都不可能和這個陌生人有什么關系。可偏偏就這么怪,不僅被他牽著走,還被他坑得一塌糊涂,心里占著許多理,可說出口的沒幾樣,裝修沒簽合同,買材料沒有收據(jù),吃的都是啞巴虧。以往胡泉遇到吃虧的事還能和人說說消消氣,可這次裝修的不自在只有在心里悶著,自己給自己寬心吧,也許多開幾天窗戶就好了,味兒隨物移嘛,哪有賴著不走的東西呢?

        高速路越走越順,他在這個新家住的時間也越來越多。有時回來晚了,倒頭就睡,也忘了開窗通風。第二天起來,頭痛欲裂,胸悶極了。一年之后,他有了直播事故,再后來徹底病倒。

        凌晨1點21分12秒

        冬天還沒到,胡泉的病情就惡化了。胡泉精神上一蹶不振。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日子到了。

        梁安早就看出來了。在還有力氣說話時,胡泉告訴梁安,你多買點電池備著,別到剃須刀沒電時再買,就晚了。梁安聽到這話心里一酸,他見過這樣的場面,人突然就不行了,咽氣時滿臉胡子顯得很臟。他早就聽胡泉說,人走的時候一定要干干凈凈地走。從那天起,梁安每天給胡泉刮兩次胡子,早上一次晚上一次。電動剃須刀的聲音在房間彌漫,胡泉享受著最后的干凈。最早給胡泉整理剃須刀,倒出來的胡屑是黑的,過了些日子,就有些發(fā)灰的在里頭,現(xiàn)在再倒出來的,灰的之中還摻雜著一些白的胡須——人老得真快啊。梁安的心里不是滋味,但看到胡泉臉上光光的樣子,他還是露出了笑容。梁安樂不樂胡泉憑感覺,他一樂就哼一下,很輕,很短,日子久了胡泉就能捕捉得到。聽不到這一哼,胡泉心里就不自在,一定是哪出了問題,就問,梁安,怎么了,刮出血了嗎?

        瞧您說的,好好的,沒事。

        那你怎么不樂呢?

        我看著這個剃須刀太舊了,我去給您買個新的p巴。

        算了吧,也用不了幾天了,我用不著了,就扔了吧,買新的沒用了。

        梁安聽到這兒哭了:您還不至于……

        我知道自己的病到頭了,梁安!你一定要讓我干干凈凈地走,你聽好,我不想不干不凈地走,我想干干凈凈地走,聽著,別給我穿新衣服,我要穿我自己的衣服,別把現(xiàn)買來的新衣服穿我身上;我要是昏迷了,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你就給我刮臉,我要你給我穿最后的衣服,你干凈,我也愛干凈。我不要護士做這些事,千萬別讓她們給我化妝,男人這輩子是不化妝的,為什么偏偏死了要抹得那么紅,還要涂口紅,我一想這事就想吐。梁安!答應我,別讓他們給我化妝,聽見了嗎?

        梁安握著胡泉的手,算是答應。最后的囑托各式各樣,梁安見過幾種,偏偏這化妝的事,卻沒聽過、見過。胡泉想得可真細。

        梁安說,您怕痛嗎?

        我現(xiàn)在還怕什么呀?問這個干嗎?

        您脖子下有一根胡子總刮不下來,我想幫您拔下來。

        謝謝謝謝,梁安你真好,我真是想干干凈凈地走啊。

        梁安試了試指甲,拔了一下,沒拔動,又緊緊捏住那根很粗很硬的胡子,用力一拔,出來了。

        這時的胡泉臉上放光,紅紅的,像吹起的牛皮一樣亮。他昏迷了。

        一系列的搶救沒有奏效,凌晨1點21分12秒,胡泉停止了呼吸,一直沒合上的嘴被梁安撫平了。就在一個護土摘下胡泉身上的管子時,另一個護土迅速地從兜里掏出半管口紅往胡泉嘴上涂,正在幫著卸管子的梁安一個箭步上去奪口紅,無奈護士的手比他的箭步快,上嘴唇已經(jīng)涂上了。

        梁安哭著說,胡泉不讓給他化妝,你們不能給他化妝!

        一旁的大夫冷冷地說,這是什么話,不化妝怎么遺體告別,看他一張扭曲沒有血色的臉!這點規(guī)矩都不懂?!

        梁安一邊哭,一邊還去搶護士手上的半管口紅:胡泉最后對我說的,他討厭化妝,他說男人一輩子都不化妝的,怎么就到死要化妝呢?

        大夫說,你到一邊兒去,人死了,沒你的事了,你是他什么人,你是他的護工,—邊兒去。

        任性的梁安搶不著口紅就撲到胡泉的身上:胡老師,是她們非要給您化妝,我管不了啊,她們干嗎要給您化妝啊?!

        太平間來的人生生把梁安拉開,把胡泉抬到車上,小護士趁勢往胡泉的臉上抹了些什么,梁安再過去看時,已經(jīng)不是他認識、熟悉的胡泉了:紅臉蛋,紅嘴唇,一個假人。

        白單子從頭到腳把胡泉蓋了個嚴實,推走了。梁安轉過身來,發(fā)現(xiàn)護士和大夫都在瞪著他。

        你們干嗎和死人對著干,不化妝就不行嗎?

        小護士平靜地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不這么做就要扣分,標準化Ⅱ盼,少一樣都不行。

        扔下這句話,留一個空病房給梁安。但這是極短暫的。沒過10分鐘,打掃衛(wèi)生的就來了,消毒,換床單。梁安木然地看著剛才還有著胡泉氣息的病房瞬間已經(jīng)清除得好像這里誰都沒來過。

        他走出病房,在樓道里坐了一宿。夜深了,他不想回家。天快亮的時候,一個剛剛收治的病人推進了胡泉住過的病房。

        只聽值班大夫說,給2床做全面檢查。

        大夫一眼看到了睡在木椅上的梁安,拍拍他說,回家去吧,明天再來,3床的家屬要換掉他們的護工,點名讓你去呢。

        梁安似夢非夢似醒非醒地說:那個病人讓化妝嗎?有病!

        大夫扔下梁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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