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祥生

吳墨白早也盼晚也盼，終于盼來了一張三寸紙條，卻是分配到頭墩子大閘當(dāng)工人。他做夢也沒有料到。

吳墨白是師范大專1966屆畢業(yè)生，他的希翼就是執(zhí)教三尺講臺，體驗(yàn)人生的價值。豈料，文革浩劫，使吳墨白的夢毀滅了。

吳墨白跑到父親墳前，想當(dāng)著父親的面將調(diào)令撕成碎片?？筛赣H臨終前的囑咐仿佛在頭頂響起：兒啊，你要記住父親的話，不管遇到天大的委屈，只要有事干就是幸福。

打那，吳墨白就成了大閘上的一把閘刀。

頭墩子大閘共有員工兩人，站長老石和吳墨白。老石講起話來還挺有板有眼。他一見面就拍著吳墨白的肩膀說：小伙子，打起精神來，干大事的人先從小事干起。別瞧不起大閘，它管10萬畝田疙瘩5萬大人小孩呢！干好了我的站長讓給你，連局長的位子也會讓給你的……吳墨白覺得老石沒有彎彎心，舒心地笑了。

夏季汛期，吳墨白認(rèn)認(rèn)真真廝守在大閘上，閘門關(guān)得牢牢的，肆虐的潮水在大閘旁翻滾推浪；雨季，他將閘門懸得高高的，讓白浪滔滔的雨水從腳底嘩嘩流向大江。經(jīng)久不息的水流聲，他感覺恢宏、磅礴、偉岸，像詩人在吟誦一首豐收頌，像交響樂在奏著凱歌。平時，他一看到駛來的貨船，便急忙大開閘門，諦聽他們的歡聲笑語，接受撲撲馬達(dá)聲所帶來的喧囂。他的心中總有一汪江水在蕩漾。

老石家住農(nóng)村，每晚都要回家，大閘上剩下吳墨白一人。每當(dāng)夜幕降臨時，他就陡生一股很難受的寂寞感。這時，一個豐姿綽約、俊俏迷人的女人身影便會在眼簾閃動。她叫林麗，他從高中一直到師范的同學(xué)。他曾為她寫了一首詩，林麗讀著他的詩，淚水黃豆般滾下，將他摟得緊緊的?？墒橇蛀愐环峙涞娇h政工組，他們就斷了線，其中緣由只有他能領(lǐng)略。

吳墨白知道自己失戀了，就情不自禁地將想法告訴老石。不料老石鼻子一哼：別想她，好女子堆成山，這事包在我身上。

下午老石帶來一位女子，自稱是代課教師，白白的瓜子臉，眉毛細(xì)得像描上去的。吳墨白自報家門，代課教師一言不發(fā)，眼睛窺視洶涌澎湃的江水，細(xì)眉毛不停地跳動。話不投機(jī)半句多，兩人不歡而散。

吳墨白喟然長嘆。老石連忙安慰，小吳，別著急，我再給你介紹個會說話的。

第二天，老石果真又帶來一位女子。吳墨白一瞥嚇了一跳，這位所謂縣屬企業(yè)工人一身戎裝，頭戴黃軍帽，腳穿黃軍鞋，背著紅寶書。她一坐下來就嘰嘰喳喳，滿嘴不離語錄。吳墨白聽得心煩煩的，始終不吭一聲。 ……

這個不情愿，那個不順眼，談一個崩一個，老石也像漏風(fēng)的皮球泄了氣。

吳墨白的生活又歸于平靜。

轉(zhuǎn)眼間又到了陰歷六月十八大潮汛。這次汛期特別吃緊，雨、風(fēng)、潮三個弟兄一起襲來，水位已超過警戒線。老石不敢懈怠，吃住全在大閘。吳墨白站在閘頂上眺望，只見閘外潮水呼嘯而上，閘門發(fā)出乒乒乓乓的告急聲；閘內(nèi)即將出江的貨船密密麻麻鎖在港邊，叫喊聲不絕于耳。他無奈地?fù)u了搖頭。

咚咚咚，深夜，一陣輕脆的敲門聲將吳墨白驚醒。打開門，一陣風(fēng)吹來，一個女人站在他面前。林麗，是你……林麗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噓，小聲點(diǎn)！她迅速將門關(guān)上。

吳墨白打量著林麗，林麗臉上又瘦又黃，短頭發(fā)上沾了許多泥巴，月白色的襯衫被泥水浸泡得變成了醬黃色。你……你出了什么事？吳墨白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林麗抬起無神的眼，答非所問：有吃的嗎？一屁股坐在床上，褲上的雨水濕了一地。 有，有兩只燒餅。吳墨白倒了一杯開水遞過去。林麗吃完，抹了抹嘴，呷了口水，開始說話。她說她的爸爸最近出了事，造反派抄了她的家。她為爸爸鳴不平，麻司令就把她隔離審查。麻司令曾多次追求她，她執(zhí)意不肯。這下，麻司令趁火打劫逼她就范。哎，這次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吳墨白愣住了，好久才回過神來。那，你怎么辦？我能幫你什么？

林麗輕咳了聲，小聲說，看在我們的情分上你助我一臂之力。我弄了一條船停在你大閘旁邊，請你將閘門打開讓我的船過江，我要找爸爸的老上級伸冤。

吳墨白猛地一驚。他潛意識十分清楚，他已到了十字路口，必須作出抉擇。

不！林麗我不能答應(yīng)你，你知道，開閘就意味著什么？人命財產(chǎn)的大事不能視作兒戲！林麗，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林麗對吳墨白望了好久，霍地站起來，吐了口唾沫，你，吳墨白，膽小鬼！轉(zhuǎn)身拔門就走。

雨嘩嘩地下著，吳墨白靜靜地站在大閘邊，經(jīng)受著雨水的洗禮。

單局長

單局長剛上任時就在局全體人員大會上鄭重宣布：“我的工作座右銘是‘一人法，說白了就是一個字：單，叫做單線聯(lián)系?！比藗兟牭迷评镬F里，會場一片嘩然。事實(shí)是最好的注腳，大凡向單局長請示匯報工作時，只要是單個的他總是笑臉相迎，敬煙沏茶，談笑風(fēng)生，賓至如歸。若看到幾個人進(jìn)他的辦公室，他國字臉霎時拉成絲瓜條，鼻子哼了聲：“我有事，再見！”拔門而出，弄得來者尷尬極了。該局是個熱點(diǎn)部門，請他吃飯的紛至沓來，他開口就問有哪些人參加。誰都知道，請客者為了顯示檔次和隆重，總要推出有臉有面的人物作陪，他一聽人多，頭搖得像貨郎鼓，“對不起，我有事！”有一次李副局長兒子過１０歲，單局長應(yīng)允參加。宴席上高朋滿座，歡聲笑語，他看到這種場面，轉(zhuǎn)身就走，客人好心相勸，他一點(diǎn)面子都不給，攪得李副局長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更有甚者，他到下屬單位檢查工作時，事前不通知，不帶秘書，自己駕車，像電影里的俠客，來無影去無蹤，下屬見到他就像老鼠見到貓，既畏懼又憤恨。不管人們怎樣嘰嘰喳喳，單局長照樣我行我素。他心里十分明白，要當(dāng)干部就要能呼風(fēng)喚雨，下級不聽你的話，你就是窩囊熊。

他搞了一次民意測評，對他的滿意率是百分之百，他舒心地笑了。對下級心里有了數(shù)，那么上級怎么看待他呢？他有殺手锏：數(shù)字。群眾說得好，數(shù)字出干部，干部出數(shù)字。單局長年終上報的數(shù)字都是漂漂亮亮的，在同行中名列前茅，他贏得了領(lǐng)導(dǎo)的歡心。同時他頭上也戴上了一道道光環(huán)，新聞媒體隔三差五就有他的報道。他成了新聞人物。

再過幾個月，市政府就要換屆，官方消息，單局長已列為副市長候選人，組織部門就要來進(jìn)行考察，單局長心情異常興奮。

市報記者小繆心情同樣異常興奮。小繆是單局長的新聞經(jīng)紀(jì)人，單局長有名小繆功不可沒，可謂一榮俱榮呢。眼下市政府換屆在即，能不能在單局長身上再挖掘些新亮點(diǎn)，進(jìn)行深度報道，這是小繆苦思冥想的“秘密武器”。小繆不愧為報社的“鬼才”，二三兩白酒下肚，腦海里就迸出一束火花：從單局長工作‘一人法入手，揭開政績的奧秘，豈不是獨(dú)家新聞？！

單局長聽了小繆的專訪設(shè)想，連連稱道，兩只眼喜得瞇成一條縫，這無疑是雪中送炭，他一再表示會重謝。小繆透過單局長金邊鏡片看到一雙灼人的目光，不，那是一股夢寐以求的官欲。采訪十分順利，時間不長小繆就掌握了不少鮮為人知的故事。小繆合上采訪本，突然腦瓜子一熱，“請問單局長，你有沒有‘一人法原始資料讓我看看，再豐富豐富我的素材。”單局長捋了捋幾綹頭上垂下來的頭發(fā)，眉開眼笑：“有！實(shí)不相瞞，本人平常喜歡寫日記，所見所聞一一寫下來。”隨即拉開抽屜，掏出一本筆記本遞給小繆。小繆眼一亮，筆記本下面是一疊存折，單局長慌忙用手遮住。小繆故意打了個哈欠，用手揉了揉眼皮，“今天我累了，請單局長將筆記本借給我回家拜讀，不知意下如何？”單局長趁機(jī)將抽屜關(guān)上，“可以，不過我記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見不得人，請小繆給我保密！”小繆拍著胸脯表了態(tài)。

單局長的筆記本是市委專門發(fā)給領(lǐng)導(dǎo)干部用的，粉紅色的封面是毛澤東同志的四個遒勁的大字：讀書筆記。小繆翻了一翻，心里直嘀咕，怎么單局長一個字的讀書體會也沒寫？厚厚的一本都是單局長的生活日記，按照時間排列，短則幾十字，長的洋洋幾千字，還有不少是玩女人的感受?？粗粗】娨曈X陡然混亂起來，筆記本上一個個黑字猛然迸出來，變幻成一張張五彩繽紛的鈔票，在天空中飛舞……

不久，市報頭版頭條爆出冷新聞，題目格外醒目：揭開“一人法”的畫皮，怒看一貪官的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