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群
原來令我備感滿足的那些笑臉、贊頌不過是對權力的頂禮膜拜,根本談不上心靈的交融,包括我的兒女們。這其實很好,我內(nèi)心獨白又何必讓他們知道呢。幸運的是,仍有人讓我感動,那就是你。
直到寫完最后一個字,他的心還沒平靜下來。今夜,沒有風花沒有雪月,也沒有纏綿的歌,只有秋水般的沉靜。而這靜又映襯出內(nèi)心潮汐的轟響。他如飲醇醪,如聽仙樂。他太興奮了,他驚異于自己還能寫出這么流暢的語句,他對這些方塊字心存感激了:它們那么聽話地表達了自己的情感。他不禁在心里嘲笑起他手下的那幾個筆桿子,其實他們的文字很拙劣,無非是善于用排比和形容詞罷了,最大的本事也就是從媒體上抓一些新詞匯塞進他的講話稿子里。他關了空調(diào),打開窗戶,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恣肆宣泄的快感仍激蕩著他。他坐到案前,又去讀他的那些文字,他又一次陷入了喜悅和癡迷。他突然有了與人分享的沖動,回應這種沖動的卻是孤獨。室內(nèi)闃然,吊蘭無語,金魚入睡。他幾乎要落淚了,是早逝的妻子讓他憂傷。妻子是作家,80年代初名揚省內(nèi)外。記得妻子常在深夜把熟睡中的他搖醒,把得意的構思講給他,把別致的語句念給他。他總是睜著眼睛,聽她講,聽他讀。妻子要他發(fā)表看法,他向來什么也不說,輕輕攬她入懷。想到有時他太累了,妻子叫他,他也會沖妻子發(fā)火,他又心生愧疚。此時,他體會到了什么叫“知音”。妻啊,我躺在沒有月光,沒有女人體溫的床上,這張床上還有你留下的藥水的味道。此時,他最焦急的是淚水沒有流下來,歲月真殘酷啊,用苦難榨干你的淚水。不,也許,今夜所寫的幾千字正是苦難的提煉。他翻身下床,又坐到案前。他變得冷靜些了,一冷靜,他就懷疑自己寫的這些文字。這些年,他很少動筆寫東西,他對自己的文字沒有信心。又枯坐了不知多久,他提起筆,將他所寫的文字加了一個題目,并且在題目后加上了括號,寫上了“短篇小說”四個字。
第二天,他的三個兒子兩個兒媳、兩個女兒一個女婿分別收到了他的小說的復印件。他對他們說:“我寫得怎樣,你們好好看,幫我改改?!彼麄兌颊f:“老爸,你這一出手,文壇非給震一下不可。”他只是苦笑笑。兒子、女兒、女婿這幾年鬧得夠厲害了,都在抱怨自己在公司的權勢太小。但見了他,則都是一副孝敬樣,他很清楚,誰都盼望得到他的垂青,在將來的某一天登上這個民營企業(yè)董事長的寶座。
他又把他的稿子帶到總部,復印了若干份,發(fā)到了各個部門。他說,你們幫我改改。幾乎所有人都說,真沒想到,程總還會寫小說呢,一定拜讀。
那些天,他的下屬們見了他,都帶著比平時更恭敬的神色,見了面都說他的小說好。他的心情也就格外地好,對每一個人表示謝意。
一些下屬趁機向他提一些平時不敢提的要求。
確實,他的心情很好,那是他自己蘸著心血的文字,他有這個自信。可是他也有懷疑,自己連初中都未畢業(yè),雖說是自學了很多知識,畢竟不系統(tǒng),很多東西了解得只是一鱗半爪。尤其近十多年,整日忙著商務,很少看正兒八經(jīng)的文學類書了。究竟寫得怎樣?這一天傍晚,他又拿出底稿,輕輕念了出來。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進來的是一個女孩,女孩拿著他稿子的復印件。女孩自我介紹說,她是食品部倉儲科的,是給科長倒紙簍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的稿子的。女孩說,程總,我很喜歡你這篇小說,簡直跟真的一樣,可是有六個錯字呢。噢?他大驚,也大喜。他說,你說你說———小姑娘一一給他指出了,然后小姑娘又說,其實,我覺得還有幾個詞語搭配也不當……你說你說,他又是大驚,又是大喜。
若干天后,他請小姑娘吃了一頓飯。他說謝謝你尊重我,也幫助了我。我上次的稿子根本不是小說,它是我寫給一個女人的信,只不過在打算拿給別人提意見時故意取消了書信的格式。幸虧你指出了那么多的錯誤,要不她會狠狠笑話我的。
可是,程總,你怎么會把這信給那么多人看?。啃」媚锖苁遣唤獾貑?。
這個女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她就是我的妻子。他哽咽了,其實這只是我對她的內(nèi)心獨白。因為是給一個亡靈看的,我希望文字完美。過幾天就是清明了,我想在清明之前把稿子焚化在她的墓前。這些年我很孤獨。沒想到更不幸的是,這件事,把我推向了又一種孤獨。原來令我備感滿足的那些笑臉、贊頌不過是對權力的頂禮膜拜,根本談不上心靈的交融,包括我的兒女們。這其實很好,我內(nèi)心獨白又何必讓他們知道呢。幸運的是,仍有人讓我感動,那就是你。
沉默了許久后,他端起酒杯對陷在茫然中的女孩說:“謝謝你,讓我敬你一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