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 俠
幾年前,在一本電影雜志上看到好萊塢重拍《洛麗塔》時的花絮,有劇照:一張中年男人的瘦削丑陋的臉,在表達緊張;一張少女的圓潤鮮艷的臉,在表達天真無邪?;ㄐ跽f:少女演員12(也許14)歲,和中年男演員拍身體接觸的戲時,采取了一些必要的措施,以保護少女演員的心理健康。
后來在電視上看到這部電影的15分鐘版,覺得就是在講一個家庭亂倫的故事而已,其思維和視角都是男人的,是男人在解釋他們的一種奇妙的性心理——喜歡少女,喜歡和她們在一起消磨時光,喜歡和她們上床。因為當(dāng)時沒有看原著,也就忽略了影片后面少女逃走的戲。
一直到去年冬天,聽一位令人心儀的男人講到這部小說。
他說他是一口氣讀完的,說故事寫得很流暢。他是從寫作的技術(shù)層面來介紹的。
男人比女人理性,他們從來都十分關(guān)注語言敘事的技巧,所以,文學(xué)史上的知名作家長廊,幾乎是男人的天下。在那個冬天,我讀了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我完全服了他和他們。這個俄國人,美國作家,蝴蝶收藏者,妙筆生花,把一個骯臟破舊的亂倫故事,創(chuàng)造成了一部世界名著。他表面上還是站在男人的立場和角度,但他骨子里的柔情,超越了膚淺的性別意識,深入到人性的幽暗之處,并且開出了一朵人道之花。
青春的喪失是時間的法則嗎?
在洛麗塔那里,摧毀她的少女生命史的人,不是時間,而是一個瘋癲殘忍而又有著藝術(shù)家般的溫柔和深情的男人。那個男人和有著藝術(shù)天賦的讀者們,會欣賞這樣荒唐的強烈的古怪的見不得光的亂倫故事,但這一切玩味都不是洛麗塔的。洛麗塔會怎么感覺呢?
是她繼父漢勃特猜測的那種至善至美的絕望——一種很舒服的茫然感嗎?是漢勃特猜測的“我的平凡的洛麗塔逐漸明白了,即使是最悲慘的家庭生活也要比這種亂倫的模仿好得多”嗎?納博科夫在小說的結(jié)尾,讓這個瘋子自信地寫著他的遺書:“要讓漢勃特至少再多活幾個月,這樣他就能讓你(洛麗塔——筆者注)永存于后代人的心靈中了。現(xiàn)在我想起了現(xiàn)代歐洲的野牛和天使,永不變色的顏料的奧秘,預(yù)言式的十四行詩,藝術(shù)的庇護所,這是你和我能分享的惟一不朽之物,我的洛麗塔?!?/p>
納博科夫真像“包法利夫人的媽媽”福樓拜一樣,內(nèi)心里為自己的人物洛麗塔——也就是這世界某個角落里的真實的撞上了這不齒厄運的小姑娘而流血呼號,他利用她的不幸,接觸了永恒這個虛無的觀念。他不知道這是否是他應(yīng)該堅守的信念,這殘忍的美化工作終于結(jié)束了,他讓漢勃特像個紳士一樣的死去。漢勃特滑稽地復(fù)仇,滑稽地反省,其遺言叫讀者心酸,然后,讀者或許就此多少原諒他了吧?
請看他遺書的最后一節(jié)吧:
“這樣,當(dāng)讀者打開這本書時,我們倆都已魂歸黃土了。但是只要鮮血仍在我握筆的手中搏動,你就仍然是像我一樣的凡夫俗子,我仍然能從這兒告誡遠在阿拉斯加的你:要忠實于你的迪克,別讓他人向你伸指,別與陌生人聊天。我希望你會愛你的孩子,我希望他是個小男孩。你的那個丈夫,我希望能始終如一地愛護你,否則我的幽魂,就會像黑煙一樣,就會像瘋狂的巨人一樣,追擊著他,把他撕得粉身碎骨。不要憐憫克賴爾·奎爾梯。在他和漢勃特之間總該有所選擇?!?/p>
作家利用虛構(gòu)人物觸摸永恒的虛妄冰冷,而虛構(gòu)人物利用作家表達自由與限制的真實溫暖。
我流淚了,熱淚滾滾。
這樣的淚水早在漢勃特去找已經(jīng)懷孕了的洛麗塔時就忍不住了。漢勃特的最后努力洛麗塔的堅決拒絕,在金錢這個真實的致命的細節(jié)里面展開,漢勃特的眼淚和洛麗塔的希望,深深觸動了我的痛哭神經(jīng)。
洛麗塔的希望,17歲的希望,是還有一天會回到那個克賴爾·奎爾梯的身邊l那些洛麗塔說過的話,那些努力用陽光一般的光明正大來引導(dǎo)陰暗靈魂的表情,讓人心酸也讓人敬佩。勇敢的洛麗塔不愧為作者的最愛,她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形象不僅保持了鮮艷靈動,而且變得豐滿實在,真的成長為了一個可愛的女人。
她長大了,可以說“不”了,可以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對別人無怨無尤了。她終于脫離了某種藝術(shù)男人所期望的角色,擺脫了一個他人的自由囚牢,回到了屬于她的廣大的不自由的天地。
有藝術(shù)天賦的譯者和讀者,看到了作者利用漢勃特表達對時間的緊迫感,表達對“黃金時段”的追求與不滿足,表達人類愿望終是個空的慘境。時間流逝不可抗拒,漢勃特對洛麗塔的寧芙年代的追求與占有就越為瘋狂和執(zhí)著。他為自己的私欲大開自由的方便之門,利用自己的身份與金錢,玩味想象的自由。只有觀念的世界一片混戰(zhàn),人倫角色的規(guī)則互相打架,使他的精神不得安寧。他一會兒知道自己的獸行,一會兒又知道洛麗塔的不幸處境,偶爾也會良心發(fā)現(xiàn)似的,放自己和洛麗塔一馬。
最終,是什么力量最強大?是不知恥的內(nèi)心欲望——占有少女寧芙的肉體的欲望嗎?明明知道自己根本進入不了洛麗塔的心靈世界,明明知道洛麗塔不喜歡自己不配合自己,卻還那么執(zhí)著,如何堅持到底呢?那就只有強大的沒有來由的征服欲——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征服欲了。
征服欲是一種最為自我的力量,在漢勃特那里極端化為整個兒生命,他就為它活著。被拒絕,被長大了的寧芙拒絕,他和它就活不下去。然而,他又是真正愛寧芙的,因此他不怪她,他怪時間,怪社會環(huán)境,怪那個神出鬼沒的情敵克賴爾。他殺死情敵,與他同歸于盡,報仇雪恨。
他臨死之前,以一個藝術(shù)家般的深情回顧自己和洛麗塔的故事,喜悅地舊夢重溫,膽寒地觸摸真相,也偶爾像個懺悔的人樣,表現(xiàn)他對一個小女孩的正常的感情,為洛麗塔設(shè)身處地,為自己的強奸罪行尋找美化的借口。
作家常常嘲諷漢勃特嗎?讓他以喜劇的面目鬼鬼祟祟,因為他是個有文化的成年人。而洛麗塔是個一無所知的無罪的羔羊,她的表情是自然的,與漢勃特不自然的一廂情愿,構(gòu)成了人類的悲劇所在。人類生活的規(guī)則無所不在,個人在它里面活著,逃不出它的手掌心,即使是神經(jīng)分裂者也不例外,更何況無知又充滿活力的洛麗塔呢?!
洛麗塔的感性——天真無邪,不是某種藝術(shù)男人漢勃特所理解的誘惑,她不必為漢勃特的惡行負(fù)責(zé)。很簡單,她的世界和未來都很簡單:生活在被允許被寬恕的正大光明的罪惡中,生活在平庸的人群中,生活在那個年輕人——一場遙遠戰(zhàn)爭的退伍老兵,聽覺受到了損傷,在我(漢勃特——筆者注)的眼中,顯得那樣地陌生,那樣地新鮮,那樣地快樂,古老和悲傷——的懷抱,生活在可以找強奸過自己的“老爹”借錢,又可以對他的不可理喻的要求說NO的成人狀態(tài),生活在曾經(jīng)被毀滅卻可以繼續(xù)希望的成人狀態(tài),生活在不必為金錢受侮辱的成人狀態(tài),生活在可以吸著煙平靜地敘述自己一個人的遭遇的成人狀態(tài),生活在可以對別人美妙的過去毫不留戀的成人狀態(tài),生活在對別人的“一切都將與以前迥然不同”的空想毫無興趣的成人狀態(tài),生活在可以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向她的迪克喊叫的成人狀態(tài)。
洛麗塔是時間的勝利者。
只有偽善而又精致的藝術(shù)家漢勃特害怕時間,做人類虛無觀念的奴隸,自尋復(fù)雜和罪惡的玩味來煩惱。他的盈盈淚水充滿了宿命的味道,讓人聯(lián)想到人類可笑的種種自我夸張和一廂情愿的想法和行徑的悲哀。這樣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作家就是這樣顯示了文學(xué)的光華,為人類塑造了又一面黑幽幽的鏡子,拿到陽光下,讓人們看見洛麗塔從中走出來,獲得了時間的解放。納博科夫是仁慈的!
一個人的成長不可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每一個人的成長都有他的不容易的道路。光明與黑暗在每一個人的世界有著不同的配方比例。希望是一切人的救命稻草。同時,互相同情與理解,是人類所有規(guī)則的總規(guī)則。這樣,真實的人性,藝術(shù)的重現(xiàn),作家和讀者的寫小說和讀小說,就都變成了有意義的事,就都成了活下去的理由,就都是戰(zhàn)勝時間的英雄了。
納博科夫,謝謝你機智的仁慈和仁慈的機智,犧牲了一個漢勃特,拯救了千萬個洛麗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