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偉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表現(xiàn)一個地域的山川人文是許多作家的夢想。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的前言里面自詡為法國社會的書記;??思{盡心地描繪“郵票般”大小的約克納帕塔法縣;那個馬孔多的小鎮(zhèn)子則是馬爾克斯夢魂縈繞的地方。這些作家都試圖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獨立王國,并且有聲有色地為這些王國撰寫歷史。通過這些小說,人們可以結(jié)識一批過目難忘的性格,每一個性格所銜含的不同歷史故事片斷;人們還可能看到種種奇異的風情、建筑和地貌,這預示了某一時代不退的烙印。我時常在探問,作家為什么如此癡迷呢?他們想分享上帝的光榮嗎?蔡測海的小說《非常良民陳次包》作為我們時代難以退去的烙印,讓我們看到了什么?作者如此執(zhí)著于民間社會的書寫,到底寄予著怎樣的人文理想?
在八十年代中期興起的文化“尋根”熱潮中,中國的許多作家也試圖通過對“邊緣文化”與中心話語的反思來完成對于中國社會發(fā)展根本動力的深層思考。我不知道這股思潮是否對蔡測海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但是許多作家都把筆鋒轉(zhuǎn)向?qū)吘壩幕?、邊緣群體的書寫,這其中的緣由本身便是頗費思量的??鬃釉f過:“禮失,求諸野”,可見我國很早以前就存在著一個居于“朝”之外,叫著“野”的民間社會。這個“野”獨立于“朝”,又與“朝”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他們是對立的,有時又互相依存、互相滲透、互相影響。也許正如孔子所說,當“朝”這個主流社會“禮失”的時候,野更能顯示出其價值。正統(tǒng)社會對民間社會的策略是一元的:順者昌逆者亡,這也許就是“良民”的真正含義。小說主人公陳次包對此有深深的領(lǐng)會:“刁民是骨頭,良民是肥肉,干部是瘦肉,壞人是屎。這個世界是不斷長膘的畜牲,我要當良民,我不要變成屎?!泵耖g社會對正統(tǒng)社會的文化策略是多元的——合作、反抗、逃避——然而,家長制下民間社會文化策略的困境也是顯而易見的:抵抗者不僅沒有什么利益可言,一般是要被殺頭的;只有合作可以得到較大的利益;游離者則是清貧者。以利益與自由的分配狀況看,恰成一個反比例。莊嚴和自由要以犧牲利益為前提,所以中國的圣哲們主張“安貧樂道”,更有甚者,主張“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他們經(jīng)常討伐“利欲之徒”,厭惡“不義之財”。然而提倡歸提倡,討伐歸討伐,“利欲”仍然支配著這個世界,物質(zhì)利欲的上升,精神境界的下降成為當今世界的一大危機。但實在說來,沒有飯吃,也就不好“悠然見南山”了。陳次包的“官吃運,民吃糞”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如果他連揀糞的權(quán)力都喪失了,生命也就很堪憂了。那位不食“嗟來之食”的古圣者,他的前途只有一個:死。自由和尊嚴何其昂貴。
《非常良民陳次包》作為一部“三川半人物考”,展現(xiàn)了三類人物形象:第一類是以老王、牛司令為代表的反抗者,最終的結(jié)果是被人割了蛋蛋。第二類是以牛販子、獸醫(yī)站長為代表的“合作者”,他們是權(quán)力的擁有者。作者通過對他們的升遷與失意、自以為是與愚昧無知、道貌岸然與腐化墮落的描寫,活靈活現(xiàn)地勾畫了某些中國下層“權(quán)利”占有者的嘴臉,那頭變白又變黑的豬的歷程便是他們一生的真實寫照。第三類人是以陳次包、憨老、李眼睛、王二餅為代表的“游離者”,他們都有一點過人之處(如陳次包的賭博、憨老的畫等),他們是“聰明人”,但都有命運多舛的人生旅程。人生的遭際使他們相對淡看名利、冷對榮辱,同時又在自己低賤的工作中努力地尋找生活的樂趣,以審美的眼光完成自己對生命的詮釋。作者給這類人物投入了較多的筆墨,在一定意義上來說,他們顯然代表了作者的人格理想。
說他們是“游離者”并不是說他們可以置身于社會中心話語之外,而主要是指他們的一種人生態(tài)度。他們是一種邊緣人,這里所謂“邊緣人”,是指一種民間的社會精英,他們本身有能力進入基層社會權(quán)力中心,但由于對于基層行政行為的不滿,以至于與自己的人格操守相抵觸,因而自覺地或被動地游離于話語中心之外。但“游離”并不意味著完全放棄批判,他們往往是通過諷刺、揶揄等方法表達自己的反抗,標識自己的異類形象。在《非常良民陳次包》一文中,獸醫(yī)站長給畜牲屁股上畫紅以收取賄賂費,陳次包則乘著夜黑給全村的畜生屁股上都畫了紅。憨老則“畫了一幅豬頭猴腚的動物送給獸醫(yī)站長,獸醫(yī)站長看了高興,以為憨佬順了他的意思,牲口的屁股上是要畫紅的,畫的意識與獸醫(yī)站長的意識就是統(tǒng)一的,統(tǒng)一了對三川半畜牲的認識,得送牛卵子給憨佬下酒。后來一想,這憨老頭畫了頭不豬不猴的怪物給他等于是罵他!”不僅如此,這些邊緣化的民間精英,對于正統(tǒng)話語時刻保持著自己的敏感,他們常常以“地方性知識”來解構(gòu)社會中心話語:如這一段:“三川半人管美元叫美國人民幣。銀行的人多次糾正了這種說法,美元可以叫美金,不叫美國人民幣。美國只有納稅人,沒有人民。陳次包同銀行的人辯了幾回,美元叫美金,人民幣就叫人民金,英國錢叫英金,越南錢叫越金?銀行說話的是位女士,陳次包說什么越金英金,聽起來很不雅,以為陳次包調(diào)戲她,性騷擾一類,問這個人是蠢呢還是壞?”為什么必須叫“美金”呢?這顯然沒有必然如此的道理,之所以“銀行的人”去糾正,是因為“美國人民幣”的稱法不符合社會正統(tǒng)話語規(guī)范,陳次包的看似無意的無賴般的調(diào)侃,事實上反映了邊緣化的“地方性知識”對于正統(tǒng)話語的抵觸。
干部的話語權(quán)力是由“干部”的身份、地位、權(quán)力、聲譽所決定的,許多時候,這些附加因素的分量甚至超過語義的作用,使話語產(chǎn)生一種超額的影響。在這當中,至關(guān)重要的是“身份”,具有身份的人,是話語權(quán)力的主導者,誰都可以感覺到他們的存在,感覺到來自他們威權(quán)的壓力。他們的一開口,或者咳一聲,或者甩一個眼色,旁人便住嘴,便洗耳恭聽。這種安靜是身份最通常的顯示,也是人們對于語言權(quán)利最為默契最為協(xié)同的甘心服從。相反,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所謂人微言輕,說什么都是白說,人們不會在乎他說什么,甚至不會在乎他是否把話說出來。他的言語總是消散在冷漠的荒原,得不到回應。具有身份的人,他們操縱的話題被眾人追隨,他們的詞語、句式、語氣等等被眾人習用,權(quán)利正是在這種語言的繁殖中得以形成,在這種語言的擴張和輻射過程中得以確證和實現(xiàn)。正是由于身份的不同,才有“干部”與“良民”的差異?!案刹拷泻茥U子,本來也是個良民,往上升了一節(jié),就成了干部。浩桿子是干部,因為他的臉相、語氣都是干部,他沒一點兒跟良民陳次包相同的地方。陳次包多次打量過浩桿子,人家就是個干部,那樣完美,四個兜的衣服,插了兩支亮亮的鋼筆,一身香肥皂氣味兒。陳次包打量干部,像一件又臟又破的舊衣服打量一件新衣服,像一棵蒿草打量一棵大樹。”說到底,人不是人,是身份。吃分上席下席,坐分主次,行分前后左右。得位為貴,得錢為富。得位者有財,為富貴,得財者得位也為富貴。富貴雙全為大人。富貴可得。一個有身份的人被罵,受的傷害比一般人要嚴重得多。賤的變貴的可以,貴的變賤的不可以,難受。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發(fā)生的,這決定了一種生物同另一種生物的關(guān)系,形成一種利用和被利用的關(guān)系。強的用弱的?!叭松票蝗似?,馬善被人騎。畜牲成為人的畜牲,人成為畜牲的殖民。這些問題,都是強弱問題。公豬那么強壯,老疙瘩的兒子那么弱,人就要背豬。人淪為牛馬,人淪為奴隸,都是強弱問題。水生的弱,實為老疙瘩的弱,弱父弱子,弱國則弱民。弱子又則弱父,弱民又則弱國”。作者意圖通過身份來展示民間社會癥結(jié)的各種紐結(jié),可以說是抓中要害的。這種身份的不同還表現(xiàn)在男人和女人的關(guān)系上,“三川半的男人不算體魄雄健但個個是好打手,這些打手是女人和畜牲給訓練出來的,打畜牲和打老婆。牛打生,馬打熟,老婆打成奴,睡成癟枕頭。打字唱在嘴上,連女主人都要遭打擊,那些畜牲進了這樣的人家還會過好日子嗎?它們在被宰殺被役使之前,要遭受無盡的打罵。畜牲眼鼓鼓地問人,憑什么當畜牲就要挨打受罵?人就說,不挨打受罵就不是畜牲。”
在社會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一方面由于現(xiàn)代化的體制建設(shè)不完備,一些古老的傳統(tǒng)觀念仍然束縛著下層的男男女女;另一方面,則由于有一些“念歪經(jīng)的和尚”操持著基層話語權(quán)。一體化的管理,各級官員更多地是由國家所委派,由于缺乏民主監(jiān)督,其結(jié)果將是“民間社會精英”的退隱。在民間社會,通常,一個論斷的宣布,一條語錄的解說,一套政策的執(zhí)行,并不僅僅是真理的考辨,同時——某些時候應當在更大程度上——還是話語權(quán)力的較量。語言與社會之間呈現(xiàn)著一種特殊的聯(lián)系,兩個領(lǐng)域之間出現(xiàn)了種種復雜的權(quán)力抗衡和權(quán)力兌換。
在《非常良民陳次包》中,作者通過閑散的筆調(diào),用類似于《馬橋詞典》的詞條方式講述了一個個小故事,勾畫了一張張民間風俗畫,但掩藏在后面的則是民間社會中話語權(quán)力的爭奪,表面上的平靜難以掩飾內(nèi)在的矛盾與沖突,作者的高明之處就在于把這種表現(xiàn)得與農(nóng)村的生活節(jié)奏相協(xié)調(diào)。但是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說對某些基層社會權(quán)力擁有者的諷刺與揶揄,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對民間社會權(quán)力運作模式的質(zhì)疑與批判,作者似乎認為,在基層實行民主選舉,是解決這一問題的唯一有效的途徑。《非常良民陳次包》是一部對民間社會精英真誠的呼喚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