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風軍
因為一條河,我的生命便有了方向。
而對于方向的堅信,我從小就矢志不渝,就像我堅信北斗星永遠懸于天際的北邊一樣。流經(jīng)故鄉(xiāng)的清水河,發(fā)源于六盤山北麓一個名為黑刺溝的地方。相對于吸納百川的海洋和一瀉千里的大江,它只能算作一脈細流,而正是這脈細流潤澤萬物生靈時的癡情,使我頓悟到生命的意義。我在它的引領下,朝著認定的目標走去。
這是我省事后的一個夏日的午后,我久坐在清水河邊,像沉迷于一部史書一樣,審視品讀著這一線清流,直到看清色的本質(zhì):連接與消逝。它就像一棵大樹上的一根枝條,連接著更粗的枝干和紛繁的樹葉,卻消逝在寒風霜雪中;它連接著沿途兩岸的縷縷炊煙,卻最終消逝于荒漠。在連接與消逝中,我時常被河水染綠的樹木、良田以及家園、村落感動。時間久了,我也能看出樹木的蔥郁昭示著年景的好壞,良田的肥沃昭示著日子的殷實,家園村落的靜謐昭示著生活的紅火。
在我的印象中,西海固蒼茫的大地上,幾乎所有的地方都會在人們感到單調(diào)乏味之時,就會冒出一條像清水河一樣的小河來,沿著這樣的河流一路走下去,就會看到燦爛的文明,正是以這種出其不意的方式延伸到每一個偏遠的角落。
這是我久居鬧市偷閑回鄉(xiāng)下老家看望父母的又一個夏日的午后,我駐足河岸。天空云卷云舒,沿岸的田間地頭人影閃動,在涓涓清流迂回曲折中,我的思緒飄向了遙遠。我想起了發(fā)生在公元七世紀中葉,一個政治失意、受到牽連的落魄文人元結(jié)的故事。
元結(jié)被貶永州刺史,在他受命赴任時,感到路途愈走愈逼仄,視野中的景物也愈行愈荒涼,心地也愈來愈灰暗。正在這時,突然,他聽見了清脆的流水聲,他本來想放下行李,掬一捧水喝喝,或者洗洗勞累的雙腳,但是他被另一番景象驚呆了。順著一線清流望去,到處是一片姹紫嫣紅,樹木成蔭,苔蘚碧綠。他灰暗的心境一下為之明亮,荒涼的景物倏忽為之絢麗,元結(jié)赤足入水,頓時被清涼的溪水洗去了心中的煩憂。面對浩茫的宇宙,他一下覺得自己就像這條小溪里的一條魚,因水而生,因溪而游。因為這條小溪的感動,他把這條小溪命名為浯溪。浯溪使他在遠離了高官厚祿、車水馬龍、皇城大氣時找到了一個可以安放和融合心靈的地方;浯溪成為元結(jié)另一種文化精神的觀照。他在那里感悟和尋找到人生的另一面。
面對故鄉(xiāng)的小河,我像元結(jié)當年一樣,時時覺得是它安靜地浸我生命于其中。雖然它只是一條季書河,河道里的水在穿越歲月的煙云中越來越小,甚至一截一截地斷流。但在它能流時就盡量地流,能流多長就流多長,目口便是剩下很短一截了,也絕對保持著流水的姿態(tài),實在不行時就潛入地下。經(jīng)常看到河干了,卻偶爾還有一彎水窩。亮亮明明的清水,告訴人們它并沒有遠離。
這股水流從生命的源頭流來,永遠地動蕩,滿懷著一腔赤誠,創(chuàng)造它的道路。每個浮游于天地之間的生命,卻都被它滋養(yǎng)成了沿途一道道風景。
已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就喜歡沿著河流,沿著故鄉(xiāng)的這條河流走向遠方。突然有一天,我卻感覺到每一個生命從誕生到結(jié)束,就如這河流在大地上流經(jīng)一樣,有時細膩,有的波瀾壯闊。壯闊時,則振雷霆之威;細膩時,則隨遇而安,完全任其自然。故鄉(xiāng)的這條河正是以如此的君子風范教化著兩岸的庶民百姓,在艱難中奮進。
許多年以后,當我沿著這條河流走到城市文明的一隅后,在喧囂的夜晚靜坐在窗前,把杯品茗時,我記憶的底片上顯現(xiàn)出美國詩人休斯的一首詩:《黑人談河流》
我認識河流;
我認識像世界一般古老而且比人的脈管里的人的血液的流動更古老的河流。
我的靈魂已經(jīng)變得像河流一樣深。
我曾沐浴在幼發(fā)拉底河中,當黎明到來不久的時候。
我曾挨近剛果河建筑我的茅屋,而它把我催眠。
我曾俯視過尼羅河,而且在河岸上修起了金字塔。
我曾聽見密西西比河的歌唱,當阿貝。林肯順流而下新奧爾良,而且我看見了它混濁的河面在落日中全變成金黃。
我認識河流。
古老的、幽暗的河流。
我的靈魂已經(jīng)變得像河流一樣深。
(鄒繹譯自《黑人詩選》)
多少次,我的思緒沿著古老的、幽暗的河流穿越時空,我靜靜地審視、靜靜地體味……
又是一個不眠夜。當春日清晨溫暖的陽光透過窗口,親吻我手中詩集的時候,窗臺上兩盆蘭草,已悄悄地結(jié)滿星星一樣紛繁的紫紅色花朵,每朵花在淡黃色的陽光里默默地散發(fā)著清香。
那一刻,我是多么的欣悅和感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