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麗
從城里出來,老頭又吃力地蹬起三輪車,風(fēng)帶著熱浪迎面而過。天,藍得像水洗過,秋日的天空高而遠,山與天相接處,一、兩朵白云悠悠地蕩著……
車兜里,女人斜靠在一床舊被子上,眼瞼微垂著。在她的頭頂上方撐著一把古舊的黑綢傘,在風(fēng)中輕輕的掀動。
走出一段路,老頭手搭涼棚看看遠山,轉(zhuǎn)身低問了一句什么,女人搖搖頭,指指腰間挎的花布兜??粗项^微駝的背影,女人眼里流滿愛憐和溫情。此時,正午的太陽炙烤著大地,柏油路在車輪的負(fù)重下發(fā)出滋兒滋兒的聲音。老頭還在吃力、專注的蹬著車,在她的心里,這個單薄的男人背影,早成了她依靠的一堵厚實的墻。
路旁,老頭停穩(wěn)車,走到一頂紅傘下,買了一支奶油冰淇淋來到女人面前,女人張開嘴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瞬間,她的舌頭冰冰的,涼得有些發(fā)麻。再咬一口,她感覺渾身一震,說不出的涼爽。她舍不得吃了,把它推給老頭,她相信他和她一樣,也是第一次嘗到這種東西。老頭拗不過女人,終于張開嘴接了一口,剛站直了身子,老頭被激凌得咝咝忙吸氣。老頭的模樣逗笑了女人,她真想開懷的笑,可喉嚨里滾動了幾下,笑容只在她嘴角上抖動了幾下。
有多少年沒進過壩子了?女人心里有些迷糊,在最近的夢里,她總是夢到家鄉(xiāng)的這座小城。城里的青石板路,還有那些曲曲彎彎的小巷,變化真大啊,少時的記憶再也找不到了。落葉歸根,她的根早植于山箐里的那個小山村。
要不是這場病,我還會重新回到這塊故土嗎?她奇怪幾十年都過來了,沒有比此時更魂牽夢縈過這塊土地。她想起老頭攙扶著自己,走在小巷的那些青石板路上的情景。時光真快啊,物非人也非了。
五十多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轉(zhuǎn)眼就變成很短的一段路程。在坡頭歇息時,老頭看到氣若游絲的老伴,眼睛里起了一片潮濕,心里內(nèi)疚而難過,自己不能給她一個完整的人生。那一年,他娶回一個壩子姑娘,在山村里是多稀奇榮耀的事,他知道一個壩子姑娘頂著多大壓力和世俗的偏見嫁到大山需要勇氣。他們一生無兒無女,在相濡以沫的幾十個歲月中,他們已不僅僅是生活依靠,而是心靈上的至存。
那一年,是女人生命中最暗淡也是最幸福的一年。她無法忘記相親的那天,在靠近田埂的長堤上,隊長引領(lǐng)著兩個長相相似的黑小伙來觀摩技術(shù)。后來,在隊長家,她才知道高個子的那個醉翁之意不在技術(shù),小伙子一眼就相中姑娘群中的她。結(jié)婚的當(dāng)晚,剛失去雙親的她,在年輕村長的懷里流了淚。光陰數(shù)十載,小伙子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在平淡的日子讓她衣食無憂,無論小伙子容顏怎樣改變,他的愛堅如磐石。當(dāng)夕陽的最后一抹光環(huán)被大山遮住時,老頭的三輪車已遠離進山的公路,岔進一條凸凹不平的土路。紅土路的盡頭,是老頭和她的那所土坯屋。
前方,終于看見炊煙裊裊的小山村,路旁的小河邊,小孩子們在嬉戲奔跑,收割后的稻田里,草的清香飄漫了山野。那種讓她很疲倦的感覺又上來了,朦朧間,她似乎看見親手栽下的那片杏林里,年輕的老頭正帶著自己,在松軟的落葉上輕盈的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