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北京青年報》3月26日風俗地理版刊登的關于張之洞的私宅,當時就想到這可能就是祖母住過的地方,只是不敢肯定。5月7日,該報又刊登了王合佳的《張之洞府邸住過馮友蘭》,文中說“抗戰(zhàn)結(jié)束后,聞一多先生的夫人高孝真也曾在這里居住”。這段話,證明我的推測沒有錯。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們家搬到南鑼鼓巷的帽兒胡同9號(即《北京青年報》3月26日文中提到的“可園”)。帽兒胡同西口,就是鼓樓前的后門橋,橋的西南側(cè)是白米斜街。祖母在世時,不止一次地說到白米斜街的院落,可見她對這里印象極深。
1946年7月15日,祖父聞一多在昆明被國民黨特務暗殺。祖父殉難時,祖母因過分緊張和悲痛心臟病發(fā)作,大伯聞立鶴以身體掩護祖父,連中五彈負了重傷,兩人都住進了醫(yī)院。10月上旬他們基本康復,祖母帶著一家在中共地下黨、民盟和先祖父的一些學生的幫助下,經(jīng)上海回到北平,暫安置于國會街北大分院。
其時,清華校方竟因祖父殉難將原先已經(jīng)分配給我們家的戰(zhàn)前我家舊居——新南院72號分配給了別人。這樣,祖母一家一時無房可住,幸好中共地下黨徐冰同志(解放后曾任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部長)來探視祖母,得知此情況后幫我們住到了西單附近前京畿道一處小四合院內(nèi),這才解決了一家七口無房可住的問題。
那所小四合院原系一位共產(chǎn)黨人士家族的私產(chǎn),抗戰(zhàn)勝利后國共和談時曾為軍調(diào)處中共工作人員住宿使用。和談破裂后中共的同志撤走,房東自己住用了大部分,其余的空在那里。祖母帶孩子們住在這里,條件雖然不太理想,但在無處安家的情況下,能有這么個去處遮風擋雨,吃飯睡覺,也可謂有了幾間難得的雅舍了!
然而,沒想到這條胡同的中部駐扎著國民黨憲兵隊某部,大門口一天24小時站著全副武裝的衛(wèi)兵,那些家伙整天如臨大敵目不轉(zhuǎn)睛地盯注過往行人。祖母自從經(jīng)歷了昆明事件,一見到國民黨軍警特務就情不自禁地緊張、害怕,遷住前京畿道之后,出門上街恰好必須經(jīng)過憲兵隊的大門,而每次經(jīng)過這個鬼門關,她的神經(jīng)都特別緊張,心跳加速手發(fā)顫,回家后都像又受過一次刑一樣,好半天恢復不過來,再加上警察不時前來查戶口,鬧得她也常常心神不安。為此住了不久身心就受不了了,不得不另尋安身之處。馮友蘭夫人知道后,熱情地邀請祖母搬到白米斜街3號她們家去住,祖母覺得這里房子比較寬敞、安靜,又有馮太太做伴,便欣然答應了,但一定要付租金,說白住于心不安,馮太太表示這是朋友間的互相幫助,無論如何不能要,爭來爭去最后只好以象征性收費而告妥協(xié)。
馮友蘭是祖父在清華時的老同事、老朋友。1932年暑后,祖父回到清華大學中文系,那時的文學院院長就是馮先生。從那時起,直到祖父殉難,十幾年中一直在一起共事??箲?zhàn)初期,清華南遷昆明,第二年祖父接替朱自清先生擔任了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和馮先生的來往也就更多了。
1945年初,聞、馮兩家都搬到了昆明西倉坡的西南聯(lián)大教職員宿舍,住在同一排房子,幾乎天天見面。兩家的孩子也都在聯(lián)大附中讀書,馮先生的女兒馮鍾璞(即宗璞)和我大伯同在一個班,馮先生的小兒子馮鍾越與我的父親聞立雕同班,兩家大人孩子過從都相當密。其間,祖父與馮先生雖然不時在某些政治觀點上有分歧,但并未影響他們之間的朋友關系。祖父長于篆刻,馮先生題詩寫字需要落款鈐印,祖父慨然為之鐫刻了大小三方印章。1945年寒假,聯(lián)大學生中的“悠悠體育會”組織去石林等地游覽,祖父帶著我大伯、我父親和馮鍾璞一同參加了這次旅行。1946年春,美國加州大學邀請祖父前去講授中國文學,馮先生那時也接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邀請,他曾特約祖父一路同行。
祖父遭暗殺時,馮先生一家剛離開昆明,他是在重慶等候飛機北返的7月17日得到祖父被刺消息的。18日,馮先生和途經(jīng)重慶的王遵明、王憲鈞、江澤涵、吳素萱、邵循恪、李鯨石、周炳琳、周作仁、金岳霖、茍清泉、姚從吾、姚圻、徐仁、陳康、高華年、馬大猷、許維?、張清常、張懷祖、郭沂曾、陰法魯、馮式權(quán)、馮至、湯用彤、費青、傅樂淑、黃子卿、湯佩松、葉企蓀、葉楷、劉俊潮、劉鈞、蔡樞衡等34位聯(lián)大教授,聯(lián)名致函國民政府教育部長朱家驊,提出嚴重抗議。函中稱:“同人等復員過渝,留滯陪都,方悵行路之艱難,而昆明噩耗頻傳,聯(lián)大教授聞一多先生父子又被狙擊。聞先生治中國文學成績卓著,一代通才,竟遭毒手,正義何在,紀綱何存!同人等不勝悲憤驚愕,祈主管當局務緝兇歸案,嚴究主使,政府在道德上法律上之責任決不能有所規(guī)避,對于其所屬人員亦自不能有所曲護,并祈從速處理,以平公憤,無任企禱?!?/p>
也是7月18日這天,馮先生還致函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說:“昨日始悉一多消息,不勝悲愕。此間同人已聯(lián)名致教育部一電,原稿由錫予寄呈一閱。校中對于一多家屬撫恤不知已有決定否?弟意可先決定下學年續(xù)發(fā)薪津,其余以后再說。”8月,馮先生再次寫信給梅貽琦,認為“一多之死,就清華言,亦為莫大之損失”,同時指出“見報載校中有撫恤委員會之組織,不知有何決定?在平時,聞家駟(按:聞家駟即我的二爺爺)屢次來打聽弟言,以弟度之,可繼發(fā)薪津數(shù)年,至少一年是不成問題的。家駟又表示望清華仍為一多家眷留一房子,俾其子女不致離開清華團體。弟意以一多在學術(shù)上之貢獻及其死之情形,此點似應亦為撫恤條款之一,望酌定。如以為可行,并乞告一多太太,俾其放心北上?!?/p>
馮先生的幾封信里,都建議清華大學應解決聞一多家屬的生活問題,其中也包括祖母的住所。言詞間,不難看出馮先生對祖母的關懷。因此,盡管馮先生那時已經(jīng)赴美,馮太 ?將祖母接到了白米斜街的私宅。
馮友蘭先生的白米斜街私宅,當時的門牌是3號,并且是張之洞的府邸,這些我都是從《北京青年報》上才了解到的。但是,這所院子與中共地下黨的關系,卻很少有人知道。
馮先生的住宅,是個一進兩重的四合院。馮家自己住后院,我們一家住前院。大門在白米斜街,后院有個小后門,一開門就是什剎海。
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中共北平地下黨分做南系和北系兩個系統(tǒng)。北系為抗戰(zhàn)時期堅持在平津地區(qū)的地下黨,由彭真、劉仁領導;南系則為抗戰(zhàn)勝利后從國統(tǒng)區(qū)復員回平津的地下黨組織,直接受周恩來主持的南方局領導。1947年冬我的六伯黎智(聞立志,抗戰(zhàn)期間在重慶南方局做青年工作,“文革”后任武漢市委書記、市人大常委會主任)來到北平,擔任中共平津地區(qū)青年工作委員會書記,負責南系學生運動,六伯母魏克也隨之來平,根據(jù)黨的指示,從事上層人士家眷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
大概是考慮到馮友蘭的社會地位和影響有助于掩護自己的行動,我六伯他們到北平后,就看中了白米斜街3號祖母的家。他們白天外出開展工作,晚上回來睡覺。祖母早就知道六伯是共產(chǎn)黨,但心照不宣,他們每天出去做什么,也從不過問,心里明白反正他們干的都是共產(chǎn)黨的事。馮太太只知道聞家來了個侄兒和侄兒媳婦,殊不知他們這個大宅子無意中掩護了一個中共地下黨頭子!這年剛過了年三十的一天上午,幾位老朋友手提禮品從清華來向祖母拜年,我六伯和這些人不熟,又不便于與更多的人交往,進到里屋躺在床上休息。就在這個時候,一群國民黨警察、保甲人員突然前來查戶口,幸虧那幾位客人出面應付,說我們是來給師母拜年的,并且手指桌上的禮品盒子說,你們看這不是我們帶來的賀禮。你一句,我一句把那些家伙打發(fā)走了。事后祖母想到如果那些家伙掀開門簾進里屋去查,真還不太好對付哩!六伯他們也感到有些后怕,覺得這白米斜街3號馮宅也不是太平之地,就轉(zhuǎn)移到中老胡同北京大學教職員宿舍我二爺爺聞家駟家去了。
六伯父他們走了,利用這白米斜街3號暗中為革命做貢獻的事并沒有中止。隨著革命形勢的發(fā)展蔣管區(qū)大批青年追求進步,紛紛前往解放區(qū),于是,祖母的家就成了南方青年經(jīng)北平去晉察冀解放區(qū)的中轉(zhuǎn)站。當時,從華東一帶去解放區(qū)的人,都要在北平接頭,掌握這個關系的有吳晗。吳晗常常介紹一些青年住在祖母家,一直住到護送人來接走。白米斜街3號門口常有這樣的情況,門鈴響了,打開一看,或是一個,或是兩個,有時是男的,有時是女的,素昧平生,根本不認識,幾句話一說家里人便知道又是去那邊的,立即迎進來,祖母總是像又遇見一個親人一樣熱誠相待,不幾天,來人滿心歡喜樂呵呵地向祖母告別,衷心感謝,祖母為他們將到那光明的地方去而高興,向他們表示祝賀。這些人走了,過兩天又是一批。后來說起這件事,祖母說她也記不請一共送走了多少批。我所在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的陳霞飛同志告訴我他就是在祖母家住過十多天后,才轉(zhuǎn)往解放區(qū)的。她說奶奶對待她像親人,熱茶熱飯,問寒問暖。
1948年春天,祖母帶著全家也告別白米斜街3號投奔到解放區(qū)去了。如今馮家二老早已仙逝,他們一直也不知道他們的這所白米斜街3號,曾為全國解放做出過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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