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需要雙語教育
蔡永良
一九九六年春天,六十多名西班牙裔移民子女的家長涌進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第九街小學,要求把自己的孩子領回家,以示抗議學校沒有教會他們孩子英語。他們責怪學校實行了雙語教育。抗議活動持續(xù)了兩個星期,報道和文章連篇累牘,充塞了《洛杉磯時報》許多版面,告示人們:西裔移民對雙語教育的態(tài)度正在出現(xiàn)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些文章和報道引起了硅谷巨富朗·翁茲的注意。他聲稱:家長們不應該為他們的孩子得不到英文教育而不得不拿起抗議的牌子。于是他在自己的巨額財富中拔了一根毫毛,游遍加州,發(fā)動了全民請愿活動,要求所有的孩子“通過英語教學學會英語”,其請愿書就是著名的《二二七提案》。一九九八年六月二日,這份提案在加州政府議會上以壓倒性優(yōu)勢通過,宣告了加利福尼亞州內(nèi)雙語教育違法。
第九街小學坐落在洛杉磯市中心,從幼兒班到五年級,共有學生四百六十名,其中一半以上是生活在市中心貧民窟或者租住旅店單間房西裔移民的孩子,另一些是剛從墨西哥來到美國的新移民的孩子,他們的父母親大多數(shù)在學校附近的一家服裝廠打工。90%的學生英語水平很差,幾乎所有孩子的家庭只會說西班牙語。很自然,他們的英語測試成績比較低。然而,一九九三年佩奇擔任校長以來,形勢有了明顯的改觀。學校與當?shù)氐钠髽I(yè)、民間團體和社會服務機構(gòu)橫向聯(lián)合,增強了辦學活力,同時,學校獲得了六十萬美元的《雙語教育法》項目基金,拓建了學校圖書館,增加了教學項目和英語教學量,教學質(zhì)量、學生的就學率和家長的參與率都有明顯提高,學生英語水平在四年中連續(xù)提高了三十五個百分點。
因此,家長的抗議使校長感到十分震驚。佩奇與家長始終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從未聽到他們對雙語教育有什么不滿,參加抗議的家長以前從未有過把孩子領回去的行為,而且他們剛與學校簽訂了一份同意讓孩子在第九街小學就讀的協(xié)議書。問題不是出在學校,也不是出在家長,而是由外界人士的干預和煽動。這人叫卡拉芬,一位主教派牧師,負責社區(qū)中心的工作,在白天父母上班時,照顧第九街小學25%左右的學生??ɡ议L期從事政治活動,在許多問題上與州政府的官員有過沖突和摩擦?,F(xiàn)在她把攻擊目標瞄準雙語教育,數(shù)月間屢次寫信給“洛杉磯學校區(qū)域聯(lián)合委員會”,要求第九街小學改用全英語教學。但是委員會態(tài)度冷淡,于是她就把注意力放在學生家長身上,利用他們的無知和盲目,煽起了這場抗議。
這次抗議本身并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件,但是全美上下正處于反雙語教育民族主義思潮激蕩的政治氛圍中,通過媒體醒目標題的煽動下,這一事件竟然掀起了軒然大波,引發(fā)了惟英語運動的第二波浪潮。這一波浪潮的主要特征是反雙語教育。
朗·翁茲是本次浪潮的關鍵人物。翁茲是在硅谷經(jīng)營軟件生意的億萬富翁,年齡不到四十,單身,精力充沛,沒有孩子,也沒有任何教育工作的經(jīng)歷和背景。在這一點上,翁茲似乎不應該是反雙語教育運動的主角。一九九六年,翁茲首次參與政治活動,與彼德·威爾遜競選加利福尼亞州長的共和黨候選人,獲得了約三分之一的選票。盡管首戰(zhàn)失利,由于他堅決反對威爾遜的反移民政策而在少數(shù)民族以及白人開明人士中間獲得了“親移民分子”的好名聲。翁茲認為共和黨應該正視美國人口的實際狀況,尤其是像加州移民急劇增加的現(xiàn)狀,不能一味堅持傳統(tǒng)民族主義僵死的排外立場,而應該注意少數(shù)民族的具體情況,對他們進行同化。他堅定地認為:“雙語教育、多元文化主義和種族分離的政策是有害的病毒?!边@就是翁茲與英語官方化運動積極分子即相同又不同的地方。
翁茲認為共和黨人和保守派人士竭力推行英語官方化運動,試圖通過確定英語為美國官方語言的立法達到目的,這固然重要,但是沒有擊中要害,即便像確立英語為美國官方語言的《英語授權法案》成為美國的法律,受其影響的面還是比較有限。英語官方化運動強調(diào)的重點是象征性的,而問題的焦點是面廣量大的雙語教育,如果有雙語教育存在一天,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就有存在的可能,只要有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存在,就不可能“惟英語”,而英語官方化運動積極分子從未從正面對雙語教育項目進行攻擊。
翁茲的第一步是把自己從加州反移民陣容中分離出來。一九九七年春,他組織成立了命名為“為了孩子的英語”的團體,從事以題為《二二七提案》的反雙語教育動議工作,邀請著名的拉美裔人士圣安娜學校的一級教師、多次成為州政府公眾教育總督候選人的圖奇曼以及著名的微積分教師杰米·埃斯加蘭特等擔任協(xié)會的董事或名譽主席,擺出一副與少數(shù)民族是朋友的樣子。
翁茲極為成功的第二招是把請愿的調(diào)子調(diào)節(jié)到“為那些需要學習英語的孩子們”。擔任過美國英語協(xié)會主席的夏維茲是一位惟英語運動的積極分子,她主張把英語學習作為一種少數(shù)民族孩子的權利來對待,認為雙語教育把“有英語語言障礙(簡稱LEP)”的學生與正規(guī)班級的學生分開,這是對他們受教育機會的限制和受教育權利的剝奪。翁茲受到這一思想的啟發(fā),把《二二七提案》的出發(fā)點建立在這一點上,提案中說:
鑒于英語是美利堅合眾國和加利福尼亞州的公用語言,加利福尼亞州的大多數(shù)居民都說英語,又是世界科技和商貿(mào)的主導語言和提供經(jīng)濟發(fā)展的語言;
鑒于移民家長迫切希望子女獲得良好的英語知識和能力,從而使他們完全參與實現(xiàn)社會進步和經(jīng)濟繁榮的美國夢;
鑒于加利福尼亞州政府以及所管轄的公立學校有道德義務和憲法責任為所有各民族的兒童提供教育,使他們獲得必需的英語知識和能力,成為美國社會有用人才;
鑒于加利福尼亞州公立學校二十年來移民子女教育不力,(雙語)教育實驗已告失敗,移民子女英語水平低下,輟學率居高不下;
鑒于移民子女如果在年幼時就能通過學校教育廣泛接觸英語就能很快掌握語言知識和能力;
本提案決議:所有在加利福尼亞州公立學校就讀的學生必須接受最迅速有效的英語教育。
這一招十分管用,有誰會愿意反對維護孩子的權利?《二二七提案》的請愿于該年度的七月份開始在加州各地展開。根據(jù)規(guī)定,一份請愿要取得動議的資格,必須獲得四十三萬三千名登記選民的簽名。這是一項艱巨的工作,翁茲從自己的銀行賬戶中拿出了五十萬美元,一方面在白人社區(qū)內(nèi)廣泛活動,另一方面恰到好處地運用了他在少數(shù)民族中間的“朋友形象”以及拉美裔移民群眾對英語教育科學的不了解,獲得了他們中間許多人的支持,使請愿書獲得的簽名數(shù)達到七十萬之多。
翁茲同時充分運用了媒體的誤導作用。一九九七年十月,《洛杉磯時報》在拉美裔移民聚居的東洛杉磯進行了一次民意測驗,名為民意測驗,實為鼓動宣傳。測驗的問題是這樣的:有一項動議要求所有公立學校用英語進行教學,對LEP學生進行集中浸泡式培訓,你認為“是”與“否”?許多被調(diào)查的人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選擇了“是”。其實,即使到了一九九八年六月的全民投票的時候,讀到《二二七提案》的人不多,真正理解其真實含義的就更少。民意測驗的結(jié)果是選擇贊成的人達80%,拉美裔移民贊成的比例更高,達84%。結(jié)果一公布,形成了不可逆轉(zhuǎn)的公眾輿論,從而保證了翁茲的勝利。
《二二七提案》是一份缺乏科學性但又具有很大欺騙性的提案。那些為提案大肆張揚的記者和媒體人士很少對提案的證據(jù)和理論假設提出質(zhì)疑和深入研究,大部分投票者并不了解加州雙語教育的實際情況,對語言教育的科學理論知道的就更少。翁茲利用了這一點,把媒體操縱在手里,在每個關鍵點上反復陳述他的主要觀點:二三十年前,以良好愿望開始的雙語教項目現(xiàn)已被“事實”證明是令人失望的失敗……加利福尼亞無數(shù)LEP學生走出校門時,講英語的能力十分有限,讀寫英語的能力幾乎沒有……而政府卻不顧類似第九街小學學生家長們那樣的意愿,繼續(xù)鼓勵雙語教育阻撓學生學好英語……過去的十年中,不會說英語的少數(shù)民族子女的數(shù)目翻了一番,然而,就目前的語言教育體系而言,他們中間只有5%的人英語水平達到了流利程度的標準,失敗率為95%,等等。然而,事實上,由于雙語教育教師的匱乏,加州70%以上的LEP學生根本不在雙語教育的項目里面學習,而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在正常的教育項目中學習,如果目前的雙語教育項目真的如翁茲所言是一種失敗,那么從邏輯上說,失敗的原因是因為雙語教育項目太少,而不是太多。
翁茲在提案中揚言用一年左右時間進行浸泡式英語教育就能解決LEP學生的英語問題,這是沒有任何科學根據(jù)的。語言教育研究專家指出,孩子很快就會接受日常用語,如操場上玩耍娛樂用的英語,但是要掌握抽象的具有認知要求的英語一般需要四至七年。關于雙語教育和浸泡式英語教育幫助LEP學生掌握英語的效能,有相當數(shù)量的科學研究,J.D.拉米雷斯等人于一九九一年對浸泡式英語教育和雙語教育進行了一項縱向比較研究,研究結(jié)果表明:接受有計劃浸泡式英語教育項目訓練一年后的學生中只有4%達到了英語流利的程度,而參加早期雙語教育項目和晚期雙語教育項目的學生英語流利程度的比例分別是13%和12%。接受四年訓練后,浸泡式英語教育項目學生流利程度的比率增加到67%,過渡性雙語教育項目的比率為72%。然而翁茲等人故意避開了這些科學研究的結(jié)論,大眾媒體也對這些成果避而不談,因此能夠說明真相的事實和根據(jù)沒有到達投票人的手中。他們在這樣的誤導下,投了《二二七提案》的贊成票。一九九八年六月一日的投票結(jié)果是61%贊成,39%反對,提案順利通過。
翁茲的目標不僅僅是在加州取得勝利,而且要在整個美國推行他的主張。加州初試成功后,下一個目標是亞利桑那,在那里他如法炮制,通過請愿形成了《二○三提案》,并于二○○○年十一月七日同樣以壓倒性優(yōu)勢在亞利桑那州政府議會上通過。翁茲在亞利桑那的反雙語教育運動與加利福尼亞相比有兩個不同,一是《二○三提案》比《二二七提案》規(guī)定更加嚴格;二是《二○三提案》遭到了少數(shù)民族的強烈反對。
加利福尼亞《二二七提案》中有一條允許有些符合特殊條件的LEP學生可以申請繼續(xù)留在雙語教育項目中接受教育,由于條款留有較大的解釋空間,有十七萬學生成功地留在了雙語教育班級,達到了加州一百四十萬LEP學生總數(shù)的12%以上。這對翁茲而言,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翁茲在亞利桑那《二○三提案》中,汲取了這一經(jīng)驗教訓,在許多方面進行了更為嚴格的規(guī)定,如,禁止用英語以外的任何語言進行閱讀、寫作或?qū)I(yè)教學;禁止使用英語以外的任何語言編寫的書籍和教材進行教學;嚴格控制“惟英語教育政策”的豁免權;要求學生一旦獲得了英語實用知識和能力以后,立即轉(zhuǎn)到正常班級接受教育;規(guī)定所有亞利桑那學生,不管英語水平如何,一律參加英語成績測試(the English Lan-guage Achievement Test),以此作為衡量所有學生水平的標準;規(guī)定該法永久不能廢除,法律的任何修改必須通過兩院四分之三議員的同意,重大變動必須重新舉行州的全民投票加以決定等。
《二○三提案》遭到了少數(shù)民族強烈的反對。拉美裔教育工作者在投票表決前最后一個周末,在州政府辦公大樓前舉行集會,抗議州政府對《二二七提案》麻木不仁的立場和態(tài)度。參與他們抗議集會的還有數(shù)百名雙語教育項目的學生和家長。在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墨西哥裔美國學生舉行了“集體輪番絕食”,每位學生絕食二十四小時,以示對《二○三提案》的抗議。在投票表決前幾個星期內(nèi),在弗拉格斯塔夫、尤馬尤其是塔克森等城市出現(xiàn)了多次少數(shù)民族社區(qū)組織的抗議示威活動。印第安人成了抗議活動的主力軍,他們除組織和參與上述各種抗議示威活動之外,通過納瓦霍、霍皮、阿帕切保留地印第安教育工作者們的通力合作,在亞利桑那北部成功地擊敗了《二○三提案》的請愿活動。這是亞利桑那包括加利福尼亞州反對翁茲反雙語教育運動最燦爛的一點。納瓦霍部落政府人民教育部多次召開會議討論《二○三提案》對印第安語挽救項目所構(gòu)成的危害,號召納瓦霍以及全體印第安人起來抵制和反對《二○三提案》。整個亞利桑那所有的印第安部落都參加了發(fā)生在州政府所在地菲尼克斯城議會大廈前的兩次聲勢浩大的示威游行。
除開這些基層的抗議活動之外,亞利桑那反對《二○三提案》的各界人士組織了起來,在投票表決前兩年就開始了活動,試圖避免重蹈加利福尼亞之覆轍,但是由于經(jīng)費的匱乏,組織內(nèi)部的分裂等原因,未能強有力地領導這場抵制運動,挫敗《二○三提案》。結(jié)果,提案于二○○○年十一月七日以63%對37%在亞利桑那州政府議會上順利通過,亞利桑那州成為第二個宣判雙語教育死刑的州。
對雙語教育的最后沖擊是二○○二年一月八日,小布什總統(tǒng)簽署了一項文件,將二○○一年通過兩院的《不讓孩子落后法》(亦稱《英語習得法》)正式確定為美國聯(lián)邦政府的法律,這一法律使蹣跚走過三十四個年頭的《雙語教育法》壽終正寢,為《英語習得法》所替代。從此,“雙語”這一詞匯從聯(lián)邦政府關于語言的法律中被刪除了出去,原來聯(lián)邦政府的“雙語教育和少數(shù)民族語言事務辦公室”更名為“語言習得、語言提高及LEP學生學習成就辦公室”,“國家雙語教育情報交流處”更名為“語言習得和語言指導教育項目情報處”。原來以《雙語教育法》為名義撥給雙語教育項目的基金現(xiàn)在轉(zhuǎn)到了鼓勵惟英語教育的項目門下。迅速有效的英語教育占據(jù)所有優(yōu)先的位置,母語教育再一次遭到排斥。一九九四年美國聯(lián)邦政府修改《雙語教育法》還強調(diào)“發(fā)展英語能力……有可能的話包括母語能力”,而今天,《英語習得法》只強調(diào)提高英語能力。一時間似乎又回到了十九世紀下半葉惟英語教育政策盛行的時代。布什的簽字宣判了美國境內(nèi)雙語教育的死刑,同時為長達二十年之久的惟英語運動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美國以確立英語為官方語言和反對雙語教育為目的的惟英語運動雖然從表面上看是圍繞語言問題展開的運動,然而本質(zhì)上具有深刻的政治內(nèi)涵和歷史根源。英語官方化運動的積極分子和支持這一運動的政治家們竭力鼓吹英語是維系美利堅民族的共同紐帶,是國家統(tǒng)一、民族團結(jié)的根本保障。有人曾經(jīng)認為,英語是美國的官方語言,這是毋庸置疑,也不必多說的事實,英語官方化運動的鼓噪是多余的,在美國憲法里寫上一條或不寫上一條英語是美國的官方語言都無關緊要,英語仍然是美國的官方語言和通用語言。其實,英語官方化運動提倡的是一種美國人民必須永遠銘記的理念和原則,一種以盎格魯趨同理念為基礎的美利堅民族精神,一種維護這一精神的同化原則,尤其是大批移民進入美國或者少數(shù)民族的民族主義精神稍有抬頭之時,美國社會就得告誡人們:“你在美國,你必須說英語!”
反雙語教育運動的對象是具有英語語言障礙的少數(shù)民族子女教育問題,表面上似乎不過是教學方法的探討,然而,背后蘊藏著深刻的政治目的。翁茲發(fā)動的廢除雙語教育、以惟英語教育取而代之的反雙語教運動,雖然并沒有像英語官方化運動積極分子那樣大肆張揚英語維護美利堅民族團結(jié)統(tǒng)一的重要作用,但旨在同化少數(shù)民族的目的是一致的。翁茲在他的提案的開首就明確地宣布:英語是美國的共同語言,也是世界經(jīng)濟和科學技術的主導語言。這實際上也就宣布了英語的官方語言的地位。他在提案中反復強調(diào)要解決少數(shù)民族子女的英語障礙問題,但是他從未在他一共征集到的幾千萬美元中抽出一部分來用于他所提倡的惟英語教育,可見,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真實意圖是通過有效地廢除雙語教育這一少數(shù)民族語言及文化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空間,達到維護和加強英語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運動的意圖并不在于真正解決少數(shù)民族面廣量大的LEP學生英語障礙的問題,而要通過語言的統(tǒng)一和惟英語教育體現(xiàn)和張揚以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優(yōu)越論為基礎的美利堅民族主義,保持美國文化的純潔和一致。(二○○三年春,于虞山石梅書屋)
視點與溝通
李金銓
七十年代初抵美國,我無意間接觸到一本《創(chuàng)新傳布》,當即驚為“奇書”。作者羅吉斯(E.M. Rogers)地毯式搜集兩千篇相關實證研究,一半以上是在第三世界做的,然后整理出框框條條的理論假設,逐一歸納統(tǒng)計每個假設獲得百分之幾“跨文化”研究的證實。后來我才懷疑羅吉斯援引那些貌似客觀的“跨文化”研究,本質(zhì)上莫非把深植于美國文化土壤的理論挪到國外去“再生產(chǎn)”。
一個時空背景下的非學術主流,可能躍居另一個時空背景下的主流。在不同的語境下,相同的概念可能產(chǎn)生特殊的意義,形成不同的因果關系。有人潛意識里老覺得,外國學者提供普遍理論,中國學者只能證明那個理論在特殊環(huán)境的真?zhèn)巍9淙?,我們搜集材料豈不只為給西方理論當注腳?
美國社會科學愈來愈拘泥于技術問題,對于宏大敘述不感興趣。我無意把技術問題和宏大敘述黑白二分,宏大敘述必須以技術和證據(jù)為基礎、為襯托,技術問題最好有宏大敘述的關懷,它們彼此層層滲透,應該有辯證的聯(lián)系。
我服膺萊特·米爾斯(C.W.Mills)的為學態(tài)度,他認為社會學者必須念茲在茲,結(jié)合個人的興趣和重大的社會議題,而且置社會問題于歷史為經(jīng)、世界為緯的坐標上。這個說法對“做怎樣的社會科學工作者”甚有啟示:從個人最深刻的經(jīng)驗向外推,思考擴及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最后竟聯(lián)系到一些根本的關懷,以至于發(fā)展成一種學術志業(yè),那么學術工作就構(gòu)成一個整體,不是割裂?;娟P懷(例如自由、平等)必是每個社會永遠存在而無法徹底解決的問題,需要因時因地從各領域注入新的內(nèi)容和詮釋。社會科學屬于公共領域的自由獨立論述,一旦疏離于社會實踐,則滋長知識的專橫。
鑒于當今中國眾聲喧囂的語境,我得趕緊澄清可能的誤會:我反對“假、大、空”。在華人學術社群里,許多人論多證少,有人甚至只論不證。他們沒有傳統(tǒng)樸學或西方經(jīng)驗“技術”的嚴格訓練,但憑直感和空話鋪成一篇篇“應該(should)”如何如何的論文,獨獨說不出“是(is)”什么。然而未知“是”,焉知“應該”?他們不但缺乏看問題的理論架構(gòu),也很少落實到“技術”的層面──包括建立嚴謹平實的論據(jù),關照搜集證據(jù)、證明假設等一連串明辨的過程。大陸最欠缺樸實的技術訓練,港臺學者則要把技術問題提升到終極關懷的境界。
法蘭克福學派諸子避“二戰(zhàn)”于美國時,與美國重實證主義的文化土壤格格不入。阿多諾最早寄居哥倫比亞大學,拉查斯斐爾特(Paul Lazarsfeld)邀請他合作,希望用量化的方法“驗證”法蘭克福的社會理論,但因想法實在南轅北轍不得不分手。法蘭克福諸子后來陸續(xù)學習一些實證方法,阿多諾在伯克利加州大學發(fā)展出一個量表,測量法西斯的“權威人格”。戰(zhàn)后他們當中多數(shù)回到德國,在面對論敵時,反而站出來為實證方法辯護。他們用實證的技術闡發(fā)宏大的敘述,相反相成。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芝加哥大學開山的社會學家們開辟了原創(chuàng)的媒介研究,以杜威的實踐主義(pragmatism,或譯實用主義)為引導,把媒介當作社會有機體的制度,聯(lián)系都市化、工業(yè)化和大量移民引發(fā)的迫切問題,例如羅伯特·派克(R.Park)研究各移民報紙如何促進民族大熔爐,處處表現(xiàn)了淋漓的社會改革精神。“二戰(zhàn)”以后,美國的勢力如日當中,社會學重心東移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拉查斯斐爾特發(fā)展的大型調(diào)查研究,受墨頓(R. K. Merton)的中距離理論和結(jié)構(gòu)功能論引導,取代芝加哥學派,躍居主流,基本精神從批判改革變?yōu)榻o美國持盈保泰。
整個美國社會科學過分追求專業(yè)化,忽略通觀通識,學術的崇山峻嶺紛紛變成了丘陵起伏,隔行如隔山,甚至連同行也壁壘分明,紛紛為技術化和窄化推波助瀾。最糟糕的,傳播學走入“天真的經(jīng)驗主義(naive empiricism)”削足適履的胡同,凡是跳出它狹窄范圍的都不是問題。社會批判的刀鋒磨蝕殆盡,研究旨趣和社會脈絡脫節(jié),最多枝枝節(jié)節(jié)地給權力機制(政府和商家)提供合理化的解釋。直到六十年代末,激進的社會抗議風起云涌,少數(shù)學者正面挑戰(zhàn)保守的結(jié)構(gòu)功能論,回頭去芝加哥學派找靈感(但此時芝加哥的旨趣已經(jīng)遠離媒介),并期望借這座橋吸取歐陸的法蘭克福學派的神髓。
實證主義旨在把復雜的宇宙化約為最精簡的元素,并建立當中的因果關系。這是近代自然科學的主要方法。但社會科學要是“完全”模仿自然科學,接受實證主義,最大問題是人間事除了客觀規(guī)律,還有一層一層的意義必須主觀闡釋。實證主義追求理論的普遍性,甚至把普遍性擴張為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普世性,不惜抹煞歷史的特殊性為“例外”,殊不知社會科學的“例外”有時比“常態(tài)”更有意義。實證主義者也不太理會本體論和知識論,往往把看問題、看世界的“方法論”簡化窄化成為研究技術,以為這就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或最后的標準。他們從頭起就凍結(jié)第一層次的根本問題,徑向美國自由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基本假設靠攏,并以這些假設為出發(fā)點和歸宿點,在建制的范圍內(nèi)只顧回答一些技術的問題。他們在“科學”的旗幟下,關起宏大學術思潮的活水源頭。他們在既定的范圍內(nèi)埋頭經(jīng)營,山頭愈分愈支離破碎,使有意義的對話溝通成為不可能。
我心儀的美國的“主流”傳播學者遍布各學科,既能見其大,又能見其小,宏觀和微觀并舉,經(jīng)??v橫幾個山頭領域;有實證的、非實證的,也有反實證的;有自由派的,也有激進派的。但他們幾乎很少采取國際的視野。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說,美國學界過分“專業(yè)化”,只問耕耘自己的田瞏,不管外面廣大天地的氣候變化,目光愈變愈窄,關懷愈變愈技術化,因此社會理論的重心已經(jīng)從美國渡海轉(zhuǎn)移到歐洲去。過去二三十年來,英國學者吸收德國法蘭克福學派,法國結(jié)構(gòu)學派和意大利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又融合本土的激進思想,形成統(tǒng)稱為“文化研究”的傳統(tǒng),與美式媒介研究一方面分庭抗禮,一方面互相滲透。有趣的是法蘭克福學派大師們俱屬文化精英,集中火力批評通俗文化和文化工業(yè)摧殘精致文化的品位;英國文化研究大師多出身寒微,他們追求文化霸權的解放,并認為俗文化和媒介是文化霸權的重要制造者(說到底,美國總以實證主義為基調(diào),即使英國文化研究在七十年代中期以后陸續(xù)滲透到美國人文、社會科學各領域,它還是被吸納到自由多元光譜中的一點,始終是非主流,只能從弱勢的邊緣抗衡實證主義的支配霸權)。
文化霸權的“壓迫點”大抵包括階級、性別、種族。但文化研究這么激進富生命力,都只看到階級,不及于性別或種族。先驅(qū)大師威廉斯(R. Williams)出身威爾士的鐵路工人家庭,學術旨趣聚焦于英國階級和“內(nèi)部殖民”的壓迫,但他向薩義德坦承“帝國主義”從未進入他的學術意識范圍,這簡直令人匪夷所思。另一位大師霍爾(S. Hall),牙買加的黑人移民,一輩子環(huán)繞英國的階級問題轉(zhuǎn),近年才回頭認真反省種族、膚色的文化意義??墒牵筋^來,女權主義者統(tǒng)統(tǒng)怪罪這兩位大師忽略性別的壓迫。最后,我不得不再指出兩點:其一,英國文化研究仍以歐洲為本位,并不是那么“國際化”,不能簡單移植到別的文化土壤;其二,文化研究脫胎于“文學批評”的傳統(tǒng),有時未免令人覺得“文學”太少“批評”太多,文化批評也不應該限于意識形態(tài)的批評。
這個世界需要多元的文化視野。華人學術圈什么時候能夠了解美、英、法、德思潮的精髓,又能共同提出原創(chuàng)的問題、方法和理論,什么時候才可以建立主體性,脫離學術殖民地的境地,而站在平等的立場與強勢的學術傳統(tǒng)對話。
華人傳播視野建立于“共同民族文化”的基本假設上面。什么是文化?我個人比較傾向于接受文化研究者的立場:文化是一般俗民過往生活的經(jīng)驗以及他們?nèi)粘;钌鷬^斗的過程,而不光是陳列或塵封在歷史博物館的文物,更不僅止于供奉于廟堂之高的一部部典籍。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籠統(tǒng)的“華人視野”,將來也不會有。大陸、香港和臺灣的生活經(jīng)驗和傳播視野勢必多元、復雜而矛盾。我不喜歡把東西解構(gòu)到絕對或虛無的地步,毋寧相信文化有穩(wěn)定性,有共同性。但這個共同性不能抹煞特殊性,這個穩(wěn)定性是經(jīng)歷動態(tài)變化的過程,不是靜止不變的狀態(tài)。用佛家語,就是展現(xiàn)“無?!敝俺!保覀儾蹲降恼恰俺!迸c“無常”的辯證性。
民族性不能定于一尊,不能壓抑民族內(nèi)部次級團體的各種觀點,更堅拒以任何政權功利的霸道立場為準繩。大陸、臺灣和香港面臨殊異的國際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內(nèi)部條件的差別很大,傳媒研究的路向也是有同有異,頂多求同存異。大陸內(nèi)部的發(fā)展失衡,漢民族和少數(shù)民族、沿海和內(nèi)陸的矛盾顯豁,廣州看到的中國和青海看到的中國是兩樣的。北京向“一國”的傾斜,正如香港對“兩制”的維護,這在媒介論述看得很清楚。
在某些問題上面,“華人”的傳播視野未必是問題的第一位,階級、性別和種族的觀點也許才是主要的矛盾。上海新貴的時尚向紐約或巴黎看齊,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翻一翻《上海壹周》那些花花綠綠的名表、LV皮包、化妝品、內(nèi)衣和紅酒廣告也過足癮,社會心理學家說這是“替代式參與”歐洲小資的消費幻象。他們跟遼寧的失業(yè)工人、安徽的農(nóng)民有多少靈犀默契?但碰到若干議題(例如民族主義),這些階級群體可能短暫會合,可見立場的分合因脈絡和條件而定。
一般人拿所謂的“國際”理論來套取“本土”經(jīng)驗?!皣H”理論為“體”、本土經(jīng)驗為“用”的迷信不破,主體性的建立無期。在方法論上面,管見以為華人傳播學術圈除了熟悉實證主義,在現(xiàn)階段不妨多多探討韋伯式的卓識。韋伯式的方法出入于實證論和現(xiàn)象學之間,可以兩頭兼顧實證的因果(抽絲剝繭,執(zhí)簡馭繁)和現(xiàn)象學的意義(多元、復雜甚至矛盾,殊堪玩味)。換言之,實證主義假設宇宙、社會只有單一的、可知的外在客觀規(guī)律,研究者的任務在于發(fā)掘這個客觀規(guī)律,這是第一性?,F(xiàn)象學先注意不同群體建構(gòu)不同的意義系統(tǒng),然后研究者進場接通理論和這些意義系統(tǒng)的聯(lián)系,但研究者只是第二位,是助緣,不能取代社會演員的主要角色。由于它所建構(gòu)的是“多元現(xiàn)實”,有利于我們爭取主體性,有了主體性再尋求和西方學術平等對話。
最實事求是的,莫過于平時深入了解“西方”(這個名詞尚待解讀) 的主要社會理論、學科理論(例如社會學理論,有別于社會理論)的脈絡,熟悉它們的重大辯論,以儲蓄學術理論資源。當我們面臨思考具體的問題時,則不妨先跳進去參照自己生存的場域,從中提出最有意義的問題,接著反芻平時留心的理論,一方面分析,一方面綜合,從小見大,見微知著。上焉者,如薩義德,提出了另類和針鋒相對、分庭抗禮的解釋、理論和視野。中焉者更清楚燭照文化的特殊意義,并聯(lián)系理論的規(guī)律。主流理論通過了嚴格考驗仍巍巍屹立,起碼證明它的文化霸權不足為畏。說來說去,最根本的在掌握文化脈絡里的內(nèi)在理路,然后援引外在理論,刺激我們思考問題,幫助我們解釋證據(jù)和意義。
一位教哲學的朋友說我屬于脈絡學派(contextualist),我想了一想,欣然接受。我常覺得社會理論很少有絕對的是非,通常是角度變化,觀點自然不同。在一個脈絡之“是”,可能是另外一個脈絡之“非”;在同一個特殊的脈絡里,甚至可能亦是亦非,端看條件、時間、議題而定。為了減少一些可能的誤會,容我喋喋補充幾句話:我不贊成絕對化,要把問題“適當”相對化,但不是漫無邊際、“絕對”相對化。即令“無常”還是有“?!钡囊幻妫莻€“?!痹谖铱磥砭吐?lián)系到民主、自由、平等這些基本價值上面了。
我強調(diào)主體性,又強調(diào)對話與溝通,完全沒有排外的意思,更反對閉關自守。然而,對話權和溝通權不是天賦的,只能靠弱勢者不懈爭取,不能靠強勢者施舍或讓渡。鑒于西方長期占領學術霸權,我們需要發(fā)揮文化的特殊性,去消解它們(也是我們)“西方就是世界”的世界觀。我們爭取普遍性和特殊性的平衡,反對以西方壟斷的普遍性來壓抑甚至取代我們的特殊性。在世界的脈絡里面,許多人視為必然(普遍性)的“西方”經(jīng)驗,其實可能只代表歷史或地理的偶然(特殊性)。以“西方”本身而言,貝靈頓·穆爾(B. Moore)指出,英國、法國和德國走過的現(xiàn)代化道路截然不同,查爾士·提利 (C. Tilly)也說西歐在十八世紀建造民族國家的過程未必能“復制”于當代的第三世界。沒有普遍性不成為科學,但究竟什么是社會科學的普遍性絕非一成不變,值得我們常常停下來思考一番。自然科學只有規(guī)律的問題,社會科學卻牽涉規(guī)律和人文意義兩個問題,所以社會科學界需要而物理學界不需要強調(diào)華人的主體性。
歸根結(jié)柢,我們的視野應該既是華人的,也是世界的,聯(lián)系普遍理論與具體情境,隨時爭取對話和溝通的可能。這種對話“既回響著不同民族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的回聲,又同時受到現(xiàn)代人的詮釋和檢驗”(樂黛云語),而且也要用現(xiàn)代性語言在世界文化語境表述獨特的文化風格與價值。我贊成后現(xiàn)代主義戳穿一些虛妄浮夸的、教條的全稱命題,但倘若因此而無限上綱,甚至把民主、自由、平等、解放這些宏大敘述都一并解構(gòu),則將不知置學術關懷于何地?
回譯的困惑
朱徽
近年來出版了不少關于中西文化的譯著,一些譯者在回譯專有名詞(如人名書名等)時出現(xiàn)錯誤,有的錯誤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如果譯文未附原文,常使讀者一頭霧水,茫然不知所云;對于青年學生來說,更是誤導。
翻譯專有名詞時,“名從主人”和“約定俗成”是翻譯界遵從的兩條準則。如首都“北京”從Peking 改稱Beijing是“名從主人”,但“北京大學”至今仍作Peking University則是“約定俗成”。說到人名翻譯,在一般情況下,漢譯以英文出現(xiàn)的西人姓名,使用《英語姓名譯名手冊》之類的工具書比較穩(wěn)妥。然而,對一些有特殊意義和背景的人名,則應注意遵守上述兩條準則。如果惟工具書是譯,那么,人所熟知的“白求恩”(按“約定俗成”譯自Norman Bethune)變成“諾爾曼·貝修恩”,使“白大夫”失了依據(jù);中美關系史上的名人“司徒雷登”(按“名從主人”譯自Leighton Stuart,是“主人”認可和使用的中文名字)變成“萊登·斯圖亞特”,則又如何能讓讀者識得?西方漢學家大多有自己的中文姓名,并且得到學術界的公認,這類經(jīng)過漢化的西人姓名往往帶有濃厚的中國文化色彩。如哈佛大學著名漢學家Stephen Owen的中文名是“宇文所安”,據(jù)他解釋,其中文復姓“宇文”和他的原姓Owen音相近,而“所安”是取自他喜歡的一句《論語》:“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參見《中國比較文學》雜志一九八八年第二期,第111頁),如果譯者知道這些,便不會輕易將其姓名僅按工具書譯成“斯蒂芬·歐文”,其中國文化色彩的缺損令人遺憾。在一些譯著中,由于沒有遵守上述兩條準則,這類錯誤比比皆是。如James Legge 是人所熟知的英國著名漢學家“理雅各”,但常被譯成“詹姆斯·雷格”,使讀者茫然;又如:John King Fairbank(費正清)不譯作“約翰·金·費厄班克”,Hans Frankel(傅漢思)不譯作“漢斯·弗蘭克爾”,James R. Hightower (海陶瑋)不譯作“詹姆斯·海濤華”,Adele A. Rickett(李又安)不譯作“A.A. 日凱特”,Richard J. Lynn(林理彰)不譯作“理查德·林恩”,Craig Fisk(費維廉)不譯作“費斯克”,David T. Roy(芮效衛(wèi))不譯作“戴維·羅伊”等等。要準確掌握西方漢學家的中文姓名,最好是多讀多記,目前似乎舍此別無良方。我們期待著一種全面系統(tǒng)、分專業(yè)門類、翔實可靠的《西方漢學家名錄》之類的工具書出現(xiàn)。如果學界已經(jīng)有人在做此工作,那真是譯界福音。
西方的華裔學者大多既有中文姓名,也有西文姓名。譯者在翻譯華裔學者的姓名時應遵從“名從主人”的準則。如Fransois Cheng是著名法籍華裔學者程抱一,他是巴黎大學文學博士,因研究中國古典詩歌和藝術成就卓著而成為法蘭西學院院士。外譯漢時應回譯為“程抱一”,但在有些譯著中是“程紀賢”或“弗朗索瓦·程”,甚至“弗朗索瓦·鄭”,讓程先生改姓“鄭”了等。在不明就里的讀者看來,是四位不同的人物,引起混亂。在譯著中這類例子很多,如James J. Y. Liu (劉若愚)不譯作“詹姆斯·劉”,Eugene Chen Eoyang (歐陽禎)不譯成“尤金·歐陽”,Philip Sun (孫述宇)不譯作“菲立普·孫”,Achilles Fang (方志彤)不譯作“阿基利斯·方”,William Tay(鄭樹森)不譯作“威廉·特伊”,Chen Shih-hsiang (陳世驤) 不譯作“陳史湘”等。
在譯著中常常引用多種典籍,其中有些是人所熟知的。但有些譯者還是在回譯時出了問題。如當代美國漢學家,Burton Watson(伯頓·華岑)譯過多種中國典籍,司馬遷的《史記》即是其中之一,有譯者把華岑筆下的The Historical Records(《史記》)譯成《歷史的記錄》是完全錯誤的,何況原文正是談司馬遷及其作品,還舉出了《史記》中的一些篇目。又如美國漢學家馬瑞志(Richard Mather)英譯《世說新語》作Shin-shuo Hsin-yu: A New Account of the Tales of the World。漢語回譯時以“名從主人”用原書名為妥,但有譯者回譯成“理察德·馬瑟翻譯的《世說新語:對世界神話進行的新的解釋》”,其中的蛇足部分不像書名,有悖原作主旨,反倒把中國讀者弄糊涂了;英國著名漢學家霍克斯(David Hawkes)英譯屈原《楚辭》為Ch'u Tz’u: The Song of the South,有譯者據(jù)此回譯成《南方之歌》。中國讀者很難想像,屈原曾經(jīng)寫過題為《南方之歌》的不朽詩篇?還有譯者將美國漢學家林培瑞(Perry Link)的論文On“Mandarin Ducks and Butterflies”(論“鴛鴦蝴蝶”派)譯成“關于‘滿洲鴨子和蝴蝶’”,讓人啼笑皆非。無獨有偶,The Golden Treasury是最著名的英詩選本之一,在英語世界的普及面和知名度,猶如中文世界的《唐詩三百首》,有譯者不知道這是譯界通譯,人所熟知的《英詩金庫》,而將其譯為《黃金寶藏》,讀者對這一“最著名的英詩選本”竟茫然不知。
這類著述因涉及面廣,專名人名多,又跨東方西方文化,翻譯時自有其特殊的困難。我們期望譯者(尤其是青年譯者)以踏實謹慎的態(tài)度,努力擴展視野,增進自身的學術修養(yǎng),也希望審校者和編輯負起責任,把好關口,保證譯著質(zhì)量,切莫讓讀者陷在五里霧中苦苦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