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遵義會議是中共歷史上一次生死攸關(guān)的重要會議,一直為黨中央和研究界所重視。事過不久的延安整風就曾對此進行過長時間的檢查和清算,留下了大量文獻和檔案。此后的回憶材料和研究論著更是多不勝數(shù)。但是有關(guān)這次會議存在的疑難問題和矛盾說法也實在不少。這是誰都無法否認的。
八十年代成立的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鑒于“對這次會議的一些重要情況長期未弄清楚,以致眾說紛壇,莫衷一是”,因而本著“把黨史資料立好,立準確”的原則和目的,專門進行了一次“調(diào)查研究”,于1984年9月提出“調(diào)查報告”,并會同中央檔案館編輯出版了《遵義會議文獻》。這時參加過遵義會議的陳云、鄧小平、楊尚昆、聶榮臻、伍修權(quán)、李卓然等都還健在(只有劉伯承已喪失思維),聽過會后傳達的人就更多了,而且可供使用的還有堆積如山的檔案和各種資料。按理,這次調(diào)查研究應(yīng)取得重大突破和收獲,弄清一些重要情況,解決幾個重大問題??上ЫY(jié)果并非如此,有點令人失望。
由于先就有了不可動搖的結(jié)論(如早已肯定的遵義會議確立了毛澤東對全黨全軍的領(lǐng)導),又帶著不少框框(特別是都要以陳云的《傳達提綱》為準),而沒能完全遵守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和按照“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的原則,所以不但沒能弄清和解決一些重要情況和問題(如會議是怎樣把會后才分工成為周恩來軍事指揮上助手的毛澤東確立為全黨全軍領(lǐng)袖的?會議又怎樣“作出了自己的決議”,“會后由洛甫寫成文字”的?以及其他等等),而且還把一些問題弄得更亂了,造成了更多的矛盾。例如根據(jù)《調(diào)查報告》和幾個人的回憶,在正副報告之后第一個就是毛澤東的“重要發(fā)言”,而且“內(nèi)容就是中國革命戰(zhàn)爭戰(zhàn)略問題”,這顯然不夠真實。如果屬實,張聞天的“反報告”以及為會議“完全同意”的“提綱”就都沒有了。在會后就明確提到“王明那一套”,大概也是不可能的。陳云對《調(diào)查報告》的《答復》上說,六屆五中全會沒有設(shè)書記處和常委,可《傳達提綱》上說的遵義會議“最后作出”的四條決定中竟有三條提到常委,而且第一條就是“毛澤東同志被選為常委”。再說,黨的最高領(lǐng)導人(無論稱負總責、書記還是總書記)的更換,恐怕不會由常委分工來確定。對于當時有無書記處,在1943年3月16日政治局會議上,任弼時報告中央機構(gòu)調(diào)整方案時已說得很清楚:“在中央蘇區(qū)時,書記處在政治局之上,實際上等于政治局常委,不合適。”另外,《調(diào)查報告》還斷言“當時中央并無總書記職稱,洛甫和博古也未用總書記名義”,那張聞天多次讓出總書記又怎么解釋?陳云和康生在遵義會議后三年半的六中全會上提議選毛澤東為總書記又有何根據(jù)?類似問題還有許多,不再一一列舉。
不過,這里又牽出來了兩個不小的問題。
一是陳云的《傳達提綱》手稿形成的時間和地點以及內(nèi)容的詮釋,都還值得作進一步考察和研究。如像《文獻》的考證所注,是在“遵義會議后不久從威信到鴨溪的行軍途中,時間在二月中旬和三月上旬”,那為什么沒有保存在中國?聽傳達的人自應(yīng)不少,怎么一直沒人憶及?行軍途中寫的手稿經(jīng)過什么途徑(陳云在長征途中奉派化裝去滬,既無必要,也無可能帶在身上)帶到莫斯科成為共產(chǎn)國際的檔案(中辦于1956年才接收來,直到1982年才得到確認)?而且原標題為《(乙)遵義政治局擴大會議》,并無“傳達提綱”字樣,為什么又不公布(或沒有)原件(甲)甚至(丙)的部分?因此這是否是陳云去莫斯科在那里向國際寫的匯報提綱?(這個問題早已有人提出并作過論證,但未被置理。)若果真如此,出于時間已過去大半年(陳云是1935年8月同陳潭秋、楊之華等八人到莫斯科的),且無多少旁證資料可供查考,單憑記憶能寫得如此詳盡已大屬不易,在某些問題上出現(xiàn)遺漏、不確甚至矛盾的地方反而是完全正常的。對此問題,個人既無材料,也無研究,所以不敢妄加論列。但希望有關(guān)機構(gòu)和專家能夠繼續(xù)深入考查,提出實事求是和令人信服的說明。
二是個人的回憶能否作為歷史“文獻”看待。對此擬另文論述。這里除以上提到的外,再以《遵義會議文獻》中采用的幾篇四五十年以后回憶中的問題為例作點說明。根據(jù)現(xiàn)在的分析估計,一些回憶錄的有關(guān)提法是當時不大可能發(fā)生的。例如:會議上有人提出政治錯誤問題被毛澤東“機智地制止了”,會議委托張聞天根據(jù)毛澤東發(fā)言起革決議(已另有專文論述),周恩來全力推舉毛澤東為我黨我軍領(lǐng)袖并得到與會絕大多數(shù)同志的積極支持(以上伍修權(quán));“我和王稼祥一路走,一路扯……堅決主張毛澤東同志出來領(lǐng)導”,“大家都擁護毛澤東同志出來領(lǐng)導”(聶榮臻);“洛甫現(xiàn)在要變換領(lǐng)導,我們說,當然是毛主席,聽毛主席的話。毛主席說,不對,應(yīng)該讓洛甫做一個時期。毛主席硬是讓洛甫做做看”(周恩來);等等。有些說法也不合乎事實,或者值得懷疑,例如:關(guān)于正副報告后的發(fā)言順序,先是毛澤東,接著是王稼祥,再接著是張聞天和朱德明確表態(tài);成立了以毛澤東“為首”的三人軍事指揮小組(伍修權(quán));六屆五中全會“改選了政治局,毛澤東、朱德、博古、張聞天、康生、陳云等被增選(?)為政治局正式委員,沒有設(shè)書記處和常委”(陳云);等等。
這里并無意討論這本《文獻》的內(nèi)容或?qū)λ髟u價(雖然近二十年的研究又有一些新的突破,但它還是討論和研究遵義會議的經(jīng)典文獻,仍不可等閑視之)。上面提到這些事例,只是想說明,遵義會議的研究并未畫上句號,甚至可以說一些帶根本性的問題都沒弄清。例如遵義會議上一個關(guān)鍵性人物張聞天的地位和職務(wù),就長期受到埋沒和歪曲。對前者曾有專文論證,這里再就張聞天遵義會議后的職務(wù)作點辨析。
二
要了解張聞天在遵義會議以后的職務(wù),首先碰到的一個問題就是這次會議前后中央有沒有書記處。否則,博古和張聞天不但不能稱為總書記,而且說他們做書記都是不可以的。
1982年12月28日陳云寫的《對遵義會議調(diào)查報告幾個問題的答復》中,有不少說法是不確切甚至互相矛盾的。這可能是由于不但事過五十年,而且陳云也年事已高,因此出現(xiàn)這種情況也許并不奇怪。奇怪的倒是,此后黨史界關(guān)于遵義會議的研究和著述,就都把這次《調(diào)查報告》和《答復》以及陳云1935年那份《傳達提綱》(如上所述,這份《提綱》的來龍去脈和對某些問題敘述的可靠性或含義,都還值得作進一步研究)奉為圭臬。這本身就違背陳云提倡的“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的精神。
例如《答復》中說,六屆四中全會和五中全會都“沒有設(shè)書記處,也沒有設(shè)常委”,這同歷史事實恐怕就大有出入。幾乎一切有關(guān)的黨史資料和論著都提到,自五大以后,中央就一直設(shè)有政治局常委(五大前沒有去查)。五大后的常委為陳獨秀、蔡和森、張國燾。八七會議選出的常委是瞿秋白、李維漢、蘇兆征。六大后的常委為向忠發(fā)、周恩來、蘇兆征、項英、蔡和森,向忠發(fā)任政治局和常委主席。六屆四中全會選出的常委是向忠發(fā)、周恩來、張國燾(還有一說,會后不久又補上王明),還決定改常委會主席為總書記,仍由向忠發(fā)擔任(胡繩主編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七十年》和中央黨史研究室著的《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上卷),都一直稱向忠發(fā)至死的職務(wù)為主席,但并未說明根據(jù),恐非事實)。臨時中央遷入蘇區(qū)后的聯(lián)席會議上,博古被推舉為總書記。六屆五中全會決定設(shè)立書記處,博古繼續(xù)任總書記(書記處稱作常委時,博古只稱書記)。這都是報經(jīng)共產(chǎn)國際批準過的。
對《調(diào)查報告》和陳云的《答復》以及《文獻》其他內(nèi)容,還可提出以下幾點質(zhì)疑。
第一,遵義會議后不到八年就開始的延安整風運動,是專門清算十年內(nèi)戰(zhàn)時期黨的領(lǐng)導,特別是六屆四中全會到遵義會議這段歷史的。當時主要當事人都健在,而且年富力強,又時隔不久,記憶猶新,留下了大量書面材料,怎么可能連有無書記處和常委都弄不清?
第二,如上列舉,起碼從五大算起就一直設(shè)有常委,怎么到六屆五中全會竟無緣無故地給取消了?既然沒有常委,毛澤東又怎么會“進入了黨中央政治局的領(lǐng)導核心”?是會后一個多月寫的《傳達提綱》(即使寫于到莫斯科后,也只半年多)可靠,還是事隔四十八年后寫的《答復》可靠?
第三,既然沒有書記處或常委會,怎么能長期以書記處的名義號令全黨并和頂頭上司的共產(chǎn)國際聯(lián)系?六屆五中全會后不到一年作出的《遵義會議決議》又怎么會多處提到并不存在的書記處?有案可查的常委會及其擴大會的召開和作出的決定不是都成了不合法的?1937年“十二月會議”改組書記處和增補王明、陳云、康生為書記又從何說起?一個走向成熟的黨,連領(lǐng)導核心的名稱還“不那么固定,不那么嚴格”,反倒不如以前有章法,這可能嗎?
第四,“為了把黨史資料立好,立準確”,是黨中央的正式文件和原始檔案(如各種會議記錄)重要呢?還是個人多年后的回憶重要?而《遵義會議文獻》的編排順序,是看資料的準確程度和參考價值,還是看后來的官職大小?難道會議主持人秦邦憲會后不到十年提供的材料,還不如被“擴大”進來參加會的聶榮臻四五十年后的回憶重要?無論什么時間和場合,毛澤東都名列第一,這種規(guī)矩是怎么立下來的,合乎歷史主義嗎?
第五,《文獻》選材的標準又是什么?是為了“把黨史資料立準確”,還是只為證實陳云的《傳達提綱》和《答復》以及1984年9月《調(diào)查報告》的結(jié)論?在張聞天任總書記問題上,為什么一概不用許多不同于陳云的說法,如中央關(guān)于“六十一人案”的批示、鄧小平對張聞天的《悼詞》、《彭德懷自述》等?對挑選的人又為什么只摘一方面的說法而不用或刪去另方面的說法?如為什么對周恩來多次談到張聞天擔任總書記的話不用(包括文革期間說的“第五任是張聞天,他當了十年總書記”),偏要用“聽毛主席的話”這類屬于文革時的語言?為什么伍修權(quán)兩次提到的遵義會議“選舉張聞天同志為總書記”的話被刪去,卻選用大可懷疑的《遵義會議決議》是根據(jù)毛澤東發(fā)言起草和關(guān)于“王明那一套”的談?wù)??根?jù)這樣明顯的傾向性選材能“準確”嗎?
類似的問題還可再提許多,要在說明1984年的《調(diào)查報告》和陳云的《答復》,并沒有解決遵義會議的一些主要問題,對“歷史情況”的敘述也并不“準確”。它們本身和被《文獻》采用的某些材料還需要作進一步的分析和論證,而不能“以此為準”和“到此為止”。
三
在討論張聞天遵義會議后的任職問題前,得先弄清向忠發(fā)和博古是否當過總書記。
由于六屆四中全會“決定將中央政治局主席改為總書記”,向忠發(fā)也就從六屆一中全會選出的主席變成了總書記,因而才發(fā)生了向忠發(fā)被捕叛變后不要再設(shè)總書記的問題。這是所有當事人周恩來、博古、張聞天、陳云等都一再說過的。所以胡繩主編和黨史研究室所著黨史中關(guān)于向忠發(fā)被捕前為主席的說法,是與史實不符的。
再看博古。根據(jù)上述,在上海的臨時中央局不設(shè)總書記,有如博古1945年5月3日在七大的發(fā)言中所說,“由老的中央政治局委員指定我做臨時中央負責人”,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到中央蘇區(qū)后,兩個中央局合并的會上要推舉一位中央領(lǐng)導人,竟然只稱為負總責,就有點于理不通了。特別是六屆五中全會,選出了書記處,卻仍然設(shè)一個負總責的,就更不可理解了。實際上,在中央蘇區(qū)大家都一直稱呼博古為總書記,這是延安整風期間也無人否認過的。至今一些老同志還是這樣說。時任少共中央局宣傳部長、列席過黨的六屆五中全會的劉英,最近就多次談到。當時位居第二的張聞天,在事后不到九年書寫下來的回憶,應(yīng)該是比較權(quán)威的了吧。他在1943年12月所寫的《反省筆記》中是這樣說的:“博古到后(指到中央蘇區(qū))曾召集了一個會議,到的有上海臨時中央政治局委員(博古、陳云、洛甫、劉少奇)及中央蘇區(qū)原有中央局委員(項英、毛澤東、任弼時、鄧發(fā))。博古做了簡短傳達,……于是多數(shù)即推舉他為總書記。對總書記一職,博古不但未推辭,而且很高興?!保ù苏f如非事實,當事人的毛、劉、任、陳云等怎么能不糾正,反而會認為“寫得很好”?)“我當時想,我們原來在上海新中央成立時,曾經(jīng)申明中央無總書記,一到中央蘇區(qū),他卻弄起總書記來了。這當然使我不滿意?!贝送?,他談到博古當總書記的地方還有數(shù)處,茲不一一列舉。張聞天的這份《反省筆記》,整風中曾得到大家稱贊。劉英說:“毛主席看后立即到我們窯洞里來,說,‘我一口氣把它讀完了,寫得很好’?!笨傊倳洀膩頉]加以否認,怎么事過四十年后這總書記就一下和一律變成負總責了?難道那時對博古不是稱總書記同志,而是稱負總責同志?這能叫上口嗎?
在大體弄清向忠發(fā)末年和博古進蘇區(qū)后的任務(wù)后,張聞天接替博古的職務(wù)及其稱謂也就不言自明了。而且這方面文獻資料又極多,為節(jié)省篇幅,下面只摘要列舉數(shù)件。
張聞天在遵義會議后任總書記是有黨的正式文件可征的。遠的不說,只說平反后的就有:1979年8月27日鄧小平代表中央致的悼詞中說,“就在這次會議上他被選為黨中央總書記?!敝鞒诌@次追悼會的就是陳云,并且由于他的堅持,會期推遲了一個多月,當時他答應(yīng)讓主持會或致悼詞都行,悼詞也事先送他審閱過。另一件是1978年12月中共中央批準的《關(guān)于“六十一人案”的調(diào)查報告》中說,“1936年,張聞天同志是中央的總書記,他的批復應(yīng)該看作是代表中央的。”
毛澤東、周恩來等黨的領(lǐng)導人在多次談話中提到張聞天遵義會議后的任職,一再說過他是總書記。例如毛澤東,正面的說法是張當總書記講民主,能聽取大家的意見,所以封他一個“明君”的雅號,這是人所共知的;反面的說法有如李銳所述,“談到王明路線和洛甫任總書記時說,‘你當權(quán)不如我當權(quán)’?!保ɡ钿J評曰:“這當然是對的?!敝档每紤])
其他領(lǐng)導同志提到張聞天是總書記的就更多了。如上述伍修權(quán)兩次提到總書記的話:“會后解除了博古同志的總書記職務(wù)……選舉張聞天同志為總書記?!保ā秱ゴ蟮拈L征》);“爾后他又被推選為中央總書記,取代博古主持了中央領(lǐng)導工作”(《追求真理 鍥而不舍——懷念張聞天同志》)。楊尚昆:“大家習慣稱他總書記”;“在遵義會議上,形成比較一致的意見是洛甫代替博古擔任總書記”。《彭德懷自述》:“會議結(jié)束后,聽了傳達,大概意思是:改變了軍委領(lǐng)導;……撤換了博古的總書記,中央總書記由洛甫(張聞天)擔任;……”黃克誠:“遵義會議的情況,我是在三軍團聽毛主席親自傳達的……但擔任總書記的是張聞天(洛甫)同志?!逼渌筒辉僖C了。
不但黨內(nèi),就是知情的黨外甚至外國人,也都知道張聞天是總書記。例如斯諾在《紅色中華散記》中,寫到他1936年2月16日同張聞天的談話,一開頭就說,“洛甫當時任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總書記?!辈贿^也應(yīng)承認,無論是在國內(nèi)外還是在蘇區(qū)和紅軍中,朱德、毛澤東要比王明、博古、洛甫出名得多。所以連羅瑞卿在中央蘇區(qū)任一軍團政治保衛(wèi)局長時還不知道王明??梢姡趺魇桥型趺髀肪€后才出名的;博古、張聞天出任過總書記一事能夠被長期埋沒和不被承認,也就都是不難理解的了。
至于張聞天本人,平時閉口不談過去歷史,但在整風中的多次發(fā)言和書面材料中,卻一再提到總書記。在《反省筆記》中除上引談博古的地方外,也多次談到書記處和自己的職務(wù)。如談到六屆五中全會時說,“政治局與書記處名單,曾經(jīng)得到過國際的批準。”關(guān)于書記處名單,“國際回電,曾經(jīng)不贊成洛甫、陳云參加,而建議補上張國燾、王明(似乎還有康生?)。但后來博古又去電解釋了一下,說是為了工作方便,算又把我和陳云補上了。”談到遵義會議,說:“我不但未受處罰,還被抬出來代替了博古工作?!薄爱敃r政治局許多同志推舉我當書記?!焙筮呌种v到,還在六屆六中全會前,就已“多次提出解放總書記”,并檢討六中全會時“沒有堅持推舉毛澤東同志為中央總書記,是我的一個錯誤”。不過,“我確曾向毛澤東同志提過,當時他不主張?zhí)徇@個問題?!薄拔译m未把總書記一職辭掉,但我的方針是把工作逐漸轉(zhuǎn)移,而不是把持不放?!辈挥迷俣嘁C,就已可看出,張聞天確實當過總書記。不然他一再讓的是什么“位”呢?他始終說的是讓出總書記,沒有說讓的是“負總責”。
還應(yīng)說明的是,張聞天《反省筆記》中敘述的一些史實比較可靠,不只因為得到毛澤東等領(lǐng)導人的贊揚,還由于他是個勤于動筆的人,在整風時還保存有長征以來的全部日記。又據(jù)胡喬木說:“他曾根據(jù)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擔任中央領(lǐng)導工作時期的耳聞目睹,寫了一本大事年表式的中國革命紀事。其中記述了不少外界很少了解的事情,有些事我就是首先從這里得知的。那時聞天同志才四十出頭,距所記事件的時間也不遠,所以記憶清楚,寫的材料有很高的史料價值?!闭J為這些材料在延安撤退時的喪失“是一個極可痛惜而無法彌補的損失?!笨梢?,張聞天在這時和這種基礎(chǔ)上寫出的《反省筆記》史料,大概總比四十多年后的一些《回憶》可靠一些。
對張聞天擔任總書記期間情況最了解現(xiàn)在仍健在的要算張聞天夫人劉英。她雖已年近96歲,但仍頭腦清楚,記憶力極強(她說是由于受過收發(fā)報密碼訓練和多年做組織干部工作的緣故)。她不但在中央蘇區(qū)任少共中央宣傳部長,同中央領(lǐng)導多有接觸,而且遵義會議后接替了鄧小平中央隊秘書長的職務(wù),專為政治局和書記處(常委)服務(wù),如照顧中央領(lǐng)導行軍中的生活、安排開會、擔任記錄、進行聯(lián)絡(luò)等。中央到達陜北后又和張聞天結(jié)了婚,政治局及其常委的會幾乎每次都在他們家開,她多在場。派出或回來的負責干部向中央請示匯報也基本都在她家。她同毛澤東的關(guān)系又特別好,至今保持著對毛的親切感情和崇敬心理。因此可以說,直到1937年11月去蘇聯(lián),在這以前三年的中央情況,她是了解較多的一位。為了了解張聞天這個時期以及后來的情況,從去年起我已拜訪了她數(shù)十次。對于博古特別是張聞天擔任總書記,她不但一再肯定,而且講了許多生動細節(jié)以資證明,這里是難以復述了。她在張聞天平反后寫的懷念文章,還是講“聞天同志在擔任總書記期間,遵循黨的民主集中制原則,堅持黨的集體領(lǐng)導制度”。但1982年以后,由于陳云提出沒有總書記只有負總責,她為了尊重陳云、并在有關(guān)同志竭力勸說下,此后寫的回憶錄中才把總書記改為負總責,只加一句“習慣上稱為總書記”的話。但在多次談話中,她仍堅持張聞天那幾年是名副其實的總書記,掌握全局;毛主席則主要管軍事,自封“大帥”,稱張聞天為“明君”。她還幾次談到,1937年11月去蘇聯(lián)治病,共產(chǎn)國際和蘇方都是以總書記夫人身份接待的,住王明原用的別墅。王稼祥領(lǐng)她去見季米特洛夫時就介紹說,這是中共中央總書記洛甫同志的夫人。1938年一天,王稼祥單獨密告她,中央書記處進行了改組,實行集體領(lǐng)導,洛甫不再是總書記了,但還是書記之一,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召開會議等。果然,等她1939年3月回到延安時,中央的會議已不在他們家而改到毛主席處去開了。
綜上所述,張聞天當過中共中央總書記是既有正式文件又有大量旁證材料可資證明的,而“負總責”之說似乎只有陳云1982年證實的《傳達提綱》和一篇書面《答復》了。(因為《文獻》摘錄周恩來文革期中的一次講話,只是提到“撤消博古那個聲明也沒有用‘總書記’,”沒說什么“聲明”;還說“就在那個地方,洛甫才做了書記,換下了博古”。也都沒提到“負總責”。)但是卻從此,張聞天的“總書記”就一律變成了“負總責”。
四
據(jù)個人學習這段黨史的心得,情況可能有如下述。
六屆四中全會確有改“主席”為“總書記”的決定。這是否有降低向忠發(fā)掛名的含義(中國更重視“主席”。毛澤東就不愿當“總書記”),沒有研究,不敢妄斷。向忠發(fā)叛變后,經(jīng)王明、周恩來等研究,決定不設(shè)總書記,但指定博古負責,“多管一點事”,并舉薦博古、洛甫、陳云、康生、盧福坦、李竹聲等人組成臨時中央(后又加上黃平、劉少奇等共九人),報經(jīng)共產(chǎn)國際批準。批準電報是博古在大多數(shù)委員參加的臨時中央政治局第一次會議上宣布的。再后又成立了包括盧福坦(不久又被排出)、博古、洛甫、康生、陳云組成的常委。1933年臨時中央根據(jù)國際指示遷往中央蘇區(qū),如上所述,在雙方包括毛澤東、劉少奇、陳云等八人的聯(lián)席會上,多數(shù)推選博古為總書記。一年后舉行的六屆五中全會,自然“率由舊章”,博古繼續(xù)擔任總書記。同時在共產(chǎn)國際的干預下,毛澤東由政治局候補委員升為正式委員。會上還選出書記處。以上均經(jīng)共產(chǎn)國際批準。所以延安整風時,毛澤東、劉少奇等雖對四五兩次中央全會和臨時中央極其不滿,但還是不能不承認其合法性。
至于張聞天任總書記的問題,除本人和其他當事人的敘述外,楊尚昆晚年談得更具體可信。他說:“遵義會議以后,不知你們注意沒有,有一段時間沒有總書記。這是什么原因呢?這是聞天同志謙虛。在遵義會議上形成比較一致的意見是由洛甫代替博古擔任總書記。但聞天同志非常謙虛,再三推辭。毛澤東同志也說自己參加軍事指揮較好。于是這個問題就擱置起來。拖了二十來天,不能再拖了,中央常委作出決定,聞天同志這才挑起這副擔子。張聞天當時當總書記,是得到大家擁護的。”說是由于毛澤東謙虛,讓洛甫做一做看,已有不少研究者指出,根據(jù)當時情況,這是不大可能的,也與毛的性格不合。他說過:“什么偉大謙虛,在原則問題上,從來沒有客氣過。”可見,一位黨的總書記(就算負總責吧),不是政治局會議推舉(當時常開會,照毛澤東的說法,“洛甫每天要開二十余人的會議”),而由常委分工決定(實際上只是兩個常委的商定),如此缺乏章法,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張聞天履行總書記的職責(只是比所有前任要民主得多)只到1937年底。在王明、陳云、康生回國后召開的“十二月會議”上,按照共產(chǎn)國際可能還有斯大林的臨行交代(根據(jù)有關(guān)資料,斯大林和共產(chǎn)國際更重視毛澤東,一直在宣傳毛澤東,卻從未宣傳過博古、洛甫、甚至王明),改組書記處,增補上述三人為書記,實行集體領(lǐng)導,不再設(shè)總書記,但仍由書記之一的張聞天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由于張聞天不爭權(quán)和不愿多出頭的品德,他并不計較,還按王明等人的意見,于1938年4月12日登報聲明:“并無所謂總書記”。1938年的六屆六中全會雖然決定政治局常委會議改為書記處會議,但張聞天早已決心移交工作,所以只是“形式上當當主席”,以后干脆連這個召集和主持會議的工作也交給了任弼時,自己離開中央去進行農(nóng)村調(diào)查了。
由此可見,張聞天擔任總書記的前后情況和線條本來是十分清楚的,但在黨史上卻一直被攪得異?;靵y,最后竟被完全否認,變成了以前并未聽說過的負總責的。究其原因,恐怕主要是由于要使黨史跟著政治走,為當前現(xiàn)實服務(wù)。因此形勢變了,黨史的一些提法就得跟著改。張聞天的總書記只是一個例子。
遵義會議到1937年12月,中國革命尚未形成權(quán)威的領(lǐng)袖,因此客觀上需要一個作風民主,善于集中大家意見,堅持集體領(lǐng)導,不獨斷專行,能把大家團結(jié)起來的為首的人(即核心)。張聞天多方面的條件都適合此任。而且事實證明他也確實干得不錯,因此獲得“明君”之稱??倳浭侨h全軍的最高領(lǐng)導,既擁有實權(quán)又具象征意義。所以在同張國燾作斗爭時,毛澤東、周恩來等寧可讓出全軍的最高領(lǐng)導,也不同意張聞天讓出這個可以號令全黨、召集和主持中央會議的總書記。在這三年中,中央多數(shù)領(lǐng)導同志擁護以張聞天為首,人們也都稱他為總書記。“十二月會議”決定取消總書記稱號,所以此后大家只稱他洛甫同志(這時除毛主席、朱總司令外,其他中央領(lǐng)導多以同志稱之),不過他在群眾場合被介紹時還是使用“我們黨的領(lǐng)袖之一”的名義。整風期間,上下界限分得極嚴,中央情況下面干部很少了解,只知張聞天和周恩來檢討最深刻,過頭之處很多,當時就令人無法理解。但整風中并無人否認過他和博古當過總書記(只是有的說不合法),陳云也沒提出他的“負總責”之說。
整風后期和七大后,張聞天實際上已被排出中央領(lǐng)導核心,只能做一點小范圍的地方工作和“授權(quán)有限”的部分外交工作,至于過去的地位、名義和貢獻,更一直受到全面的埋沒和封殺。例如被喻為中共黨史奠基之作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三十年》,就只是通篇歌頌毛澤東,對于所謂“第五朝領(lǐng)袖”、在實現(xiàn)從內(nèi)戰(zhàn)向抗戰(zhàn)的戰(zhàn)略的轉(zhuǎn)變中掌舵的張聞天只字未提,甚至把張聞天的某些重大貢獻也輕輕歸于毛澤東名下(如瓦窯堡會議,我曾在另文中談過)。逐漸地,知道張聞天的人已經(jīng)很少,更沒幾個人知道他當過總書記。1959年廬山會議,他一度被以反面教員的身份亮了一下相(在對他進行大規(guī)模的錯誤批判時,無論上下,還都說他可以不要了?馬、恩在世的時候,《共產(chǎn)黨宣言》每再版一次都有所修改。我們的兩個“歷史決議”總不能說一次完成了永恒真理。事實上,毛澤東就對1945年的決議作過多次以至根本性的修改;鄧小平后期對1981年的決議也有不少修正。難道“偉人一去,大樹飄零”,歷史就不再前進了?
第四,黨史研究要不要和能不能百家爭鳴。黨史要成為科學,就必須允許和提倡不同意見的平等討論,只要是言之成理和持之有故的意見,都應(yīng)允許發(fā)表。在學術(shù)問題上,不應(yīng)當也不能靠棍子和帽子,不能靠權(quán)勢(“只唯上”);應(yīng)當也只能靠擺事實講道理。這就是毛澤東說的,一切都要問個為什么。立論必須有根據(jù),講出道理來。輾轉(zhuǎn)照抄結(jié)論(書上的或上面的)而談不出所以然來,不但無法服人,更算不得科研。
最后,關(guān)于同中央保持一致的問題。這應(yīng)理解為思想路線和方針政策上的一致。就是說,都要貫徹執(zhí)行解放思想和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都要遵守并實行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總路線及相關(guān)的政策。在其他許多問題上,不必要也沒可能保持一致。學術(shù)研究上都要和上面或某一權(quán)威機械保持一致,那就可以不要下面的研究了,或者實行學術(shù)研究的軍事化,一聲號令,大家都得“向我看齊”。上面提到的張聞天從總書記變成負總責,就有一點這種味道。
上列幾條,其實都是一個意思,就是黨史研究要做到實事求是。而所有這些,又都是我近兩年學習黨史以來的感受或疑惑,需要尋師“解惑”,也許會被視為幼稚或狂妄,因此非常歡迎行家的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