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兆云
相見無意,別后依稀,重逢終成“同林鳥”
1939年10月,新四軍軍部所在地安徽涇縣云嶺張開雙臂歡迎一位年輕藝術(shù)家的到來。他叫賴少其,是位曾受到魯迅贊揚的木刻家、畫家和詩人。而年方18的曾菲便在這支歡迎隊伍里。
曾菲是廣東梅縣客家人,在梅縣女子師范就讀時因追求進步而被開除,后來干脆參加了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抗日宣傳流動劇團。1939年5月,她輾轉(zhuǎn)來到云嶺,成為新四軍中一名英姿颯爽的文藝兵。曾菲那甜美的聲音、爽朗的性格,在賴少其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而賴少其清瘦的身軀中所蘊含的堅定信仰和藝術(shù)氣質(zhì) ,也給曾菲留下深刻的印象。事后兩人一經(jīng)接觸,方知是廣東同鄉(xiāng),親切感油然而生。
不知是性格原因,還是“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愛神的紅絲帶那時并沒有把他們系在一起。不久,曾菲下到一支連隊,過了長江,到了蘇北敵后根據(jù)地,賴少其則留在皖南軍部。從此二人天各一方,沒有聯(lián)系,只在記憶里彼此有這么個老鄉(xiāng)。
皖南事變爆發(fā)后,遠(yuǎn)在蘇北的曾菲十分擔(dān)心、掛念這位老鄉(xiāng)。但一年多打聽不到他的消息,她認(rèn)為賴少其犧牲了,為此而感傷了好一陣兒。
其實,賴少其此時正作為戰(zhàn)俘而經(jīng)受著“千錘百煉”的考驗。還在被押解去臨溪“皖南特訓(xùn)處”的路上,他就在手杖上刻下一首題名《國殤》的絕命詩,以明心志。不料敵人并未殺害他。換了好幾個監(jiān)獄,最后到了江西上饒集中營。在獄中,他與馮雪峰等人用文藝作武器,同國民黨頑固派作斗爭。他創(chuàng)作的《囚徒歌》充滿了戰(zhàn)斗力:“為了趕走日本強盜,泣別了爹娘,別離了家鄉(xiāng)。我的心像怒吼的錢塘江潮,我何其年輕,像鋼鐵一樣堅強!”此詩譜成曲后,在難友中傳唱……敵人害怕這場沒有硝煙的斗爭,用最殘酷的手段嚴(yán)懲賴少其,把他鎖進一人高、長寬卻只有一尺許的囚籠。關(guān)在里面不要說坐,就是稍稍轉(zhuǎn)動也會被鐵刺刺得皮開肉綻,站不了多久就會暈倒。誰能料到,這個臉無血色、瘦骨伶仃的文弱書生,竟天生一副硬骨頭,即使“吊鐵籠”這樣的非人折磨,也消泯不了他的昂揚斗志。后來,他冒死越獄,歷盡艱辛于翌年回到了蘇中解放區(qū)。他在擔(dān)任編輯的《蘇中報》上發(fā)表了一系列獄中斗爭的詩文,在蘇中軍民中引起巨大反響,賴少其成了當(dāng)?shù)匾粋€令人崇敬的名字。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緣分。原在鹽城、阜寧一帶抗擊敵人的曾菲,此時也到了蘇中解放區(qū)。她從報上看到賴少其的文章后,才知道他還活著,而且就在蘇中軍區(qū),不禁欣喜萬分,立即前去看望。兩位同鄉(xiāng)劫后重逢,彼此感慨萬端。
聽了賴少其在皖南事變和集中營的經(jīng)歷 ,曾菲時而悲傷,時而憤怒、嘆息。當(dāng)?shù)弥讵z中幾曾奄奄一息時,這位善良的姑娘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熱淚。她真難以想象,以賴少其這么羸弱的身體,如何承受得住這人間種種殘酷的非人折磨。這是多么堅貞的戰(zhàn)士呀!她既感動又欽佩,叮囑他要多保重身體。
這從異性口中傳出的溫柔而關(guān)切的話語,今生除了母親,賴少其幾曾聽過?他內(nèi)心油然感到一絲溫馨的慰藉。抬眼望去,但見曾菲的笑臉純真無瑕,如金秋十月的蘋果泛著燦爛的紅暈。碰著她那晶亮的眸光,他竟像遭了電擊一般,除了“嗯”一聲,好半天講不出一句話來。
兩人的工作地點相隔不遠(yuǎn),曾菲隔段時間就會到賴少其那里看望。而賴少其也是如此,幾天見不著,心里便覺得空蕩蕩的,于是腳步不聽指揮地跑過去看她。
一次,曾菲在去看望賴少其的路上,認(rèn)出了一位出賣過革命戰(zhàn)友的漢奸,決心要把這個壞蛋捉拿歸案。她從懷中掏出一枚手榴彈,拉著引火線,命令他站住,說:“想活命就跟我走,不然我就炸死你,同歸于盡!”漢奸怕死,只好乖乖地跟著她走。曾菲“孤身擒漢奸”的壯舉,在蘇中地區(qū)傳開后,她因此立了一功,并被送到蘇中黨校學(xué)習(xí)。這個故事深深感動了賴少其:想不到這個純真的姑娘竟是如此不簡單。接著,他還從別人那里打聽到了曾菲的另一個故事:她在學(xué)校期間就想到延安參加革命,一位地下黨員見她手上戴著副漂亮的手鐲,便開玩笑說:“小姐,你戴著這個怎么能參加革命呢?”不料曾菲一聽,當(dāng)即把手鐲取下扔掉。賴少其聽完這個故事,對曾菲更加充滿了欽佩。
賴少其是新四軍看重的文化名人,“賴少其和曾菲談戀愛”的消息傳開后,引起了上級領(lǐng)導(dǎo)的重視。一師政治部主任鐘期光有意做紅娘。當(dāng)1942年夏曾菲從黨校畢業(yè)時,他便把曾菲分配在一師戰(zhàn)地服務(wù)團,并把賴少其調(diào)來任戰(zhàn)地服務(wù)團團長。
曾菲來新四軍好幾年了,在國難當(dāng)頭、寇氛日熾之際,她壓根兒沒有顧及兒女私情。如今緊張氣氛稍緩,服務(wù)團女伙伴們相繼墜入愛河,許多人還成了家,她一顆少女的心也有所動。與賴少其同處一個單位,在工作中互相敬重,兩顆心經(jīng)過不斷的接觸和了解,戰(zhàn)友之情就升騰為愛情了。
1943年1月,鐘期光在戰(zhàn)地服務(wù)團團部為他們主持了婚禮,代表師首長擺了兩桌酒席慶賀。新婚之夜,年輕而斯文的木刻家一點也不木呆,在那貼著大紅喜字的簡陋新房里,他送出了別具一格的新婚禮物——一枚印章和一首詩。詩曰:
月印深潭兩度清,
春水綠波相映人;
分明無法分光彩,
要把人心當(dāng)天心。
然而,這對新人在洞房還不及品嘗愛情的甜蜜,忽然軍號驟響。兩人條件反射似地一躍而起,飛快地穿上軍服,打起綁腿,開門跑步集合。緊張的戰(zhàn)斗氛圍,把新婚的燕爾溫馨立時趕到了九霄云外。直到天亮,部隊才停止前進。一看,卻又回到了原來的營地。原來這是部隊搞的演習(xí)和拉練。上級首長責(zé)怪通信員事先沒有告訴兩人“例外”,但兩人卻認(rèn)為饒有意趣?;氐蕉捶浚氲竭@永生難忘的新婚之夜,兩人相擁而笑。賴少其心有所感,旋又賦詩一首以紀(jì)念:
露輕濕羅衣,霧重難舉眉。
輕狂走野徑,未知醉如泥。
這枚印章和兩首贈詩,代表著賴少其的愛心,曾菲一直把它們帶在身邊、藏在心里。
因為同情賀子珍,夫妻倆“犯錯誤”都犯在一起了?!拔母铩敝邢嘁罏槊钣锌嘁灿袠?/p>
1949年,賴少其以解放軍代表團第一副團長的身份赴京出席全國第一屆文代會,并以三野代表團秘書長的身份參加全國第一屆政協(xié)會議后,參加了舉世矚目的開國大典。新中國成立后, 他由部隊轉(zhuǎn)到地方工作,并于1952年初調(diào)到上海擔(dān)任華東局文委委員、華東文聯(lián)副主席兼秘書長。
曾菲跟隨賴少其到上海時,與新四軍時期的老戰(zhàn)友、時任華東建委主任的賀敏學(xué),時任東海艦隊司令員的陶勇住得很近,三家經(jīng)常來往,親如一家。也就在這個時候,賴少其、曾菲夫婦認(rèn)識了賀敏學(xué)的妹妹賀子珍。賀敏學(xué)和妻子李立英奉調(diào)西安參加“三線建設(shè)”后,特地委托曾菲照料妹妹賀子珍及老人孩子,曾菲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誰能料到,這一應(yīng),卻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一場“軒然大波”。
1956年,久呆醫(yī)院的賀子珍強烈要求出院回家,要賴少其向上反映。適逢上海市召開第一屆黨代會,賴少其便以代表身份給上海市委領(lǐng)導(dǎo)寫了一封信,如實反映了賀子珍的情況,并提出自己的建議:希望市委能滿足賀子珍的要求,并在生活上給予更好的照顧。
這原是封正當(dāng)?shù)男?,上海市委第一書記柯慶施看后卻非常生氣,認(rèn)為賴少其是為賀子珍“鳴冤叫屈”、對江青不滿、干涉毛澤東的“內(nèi)政”,還說賴少其想借黨代會之機,以沒有照顧好賀子珍生活為由,來整他這位市委書記……
這場意外厄運,使他在以后的幾個月里,在高壓政策下連續(xù)作了17次檢討。最后,在一些正直領(lǐng)導(dǎo)的勸說下,柯慶施才勉強同意“放他一馬”。
真可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身心俱疲的賴少其剛歇口氣,不料曾菲又禍從天降,被卷入一個“匿名信”事件中。原來,就在上海市第一屆黨代會召開之際,身在杭州的江青忽然收到一封從上海寄來的“匿名信”,揭發(fā)她在20世紀(jì)30年代從影時的墮落史,并警告她不要胡作非為,否則就將證據(jù)向中央反映。江青收信后,怕得全身發(fā)抖,恨得咬牙切齒,迫不及待地要柯慶施替她“申冤”??聭c施哪敢怠慢,親抓此案的偵破工作。由于“匿名信”的左下方印有“華東文委”字樣,于是“犯罪嫌疑人”的范圍就劃定在華東文委及上海市文化部門之內(nèi)。偵破小組從賴少其上書一事順藤摸瓜,發(fā)現(xiàn)其妻曾菲與賀子珍一家關(guān)系極為密切,于是找來曾菲的筆跡送到公安部門鑒定。巧合的是,“匿名信”的筆跡與曾菲的筆跡相似。加之賴少其恰又是華東文委的,數(shù)條線索歸納在一起,曾菲便成了重點懷疑和審查對象。雖然那段時間她和陶勇夫人朱嵐到外地度假去了,但偵破小組根本不聽她的爭辯,強迫她寫檢討,交代情況。
曾菲性格剛毅,無私無畏,坦承自己尊敬賀子珍、同情她的境遇,并受老戰(zhàn)友賀敏學(xué)之托照顧賀家,但這純粹是革命同志間的正常情誼,她從來沒有為此寫過任何形式的匿名信??聭c施對此不依不饒。關(guān)鍵時刻,對曾菲比較了解的市委常委王一平和彭柏山等人又站出來說了公道話,認(rèn)為曾菲和賴少其一樣,對黨一貫忠誠,表里如一,有意見從不放暗箭。后來查明,此事確與曾菲無關(guān)。曾菲承受了巨大的思想壓力和精神負(fù)擔(dān),并因此大病一場。
雖然都是因為同情、關(guān)愛賀子珍而招禍,但夫婦倆彼此沒有責(zé)怪對方“多管閑事”。這對毫無害人之心,甚至連防人之心都沒有的夫妻,只是自嘲地說:這才是有難同當(dāng), 同病相憐,“犯錯誤”都犯在一起了。
“梁園雖好,不是久留之地”。1959年春,賴少其、曾菲夫婦懷著百感交集的心緒,離開工作了7年的上海前往安徽。重才的省委書記曾希圣立即委賴少其以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兼省文聯(lián)主席等職。曾菲則前往合肥工業(yè)大學(xué)工作。一家人在安徽一呆就是26年。
“文革”爆發(fā)后,由于賴少其的知名度和特殊經(jīng)歷,在安徽首當(dāng)其沖,被革命小將戴上了“叛徒”、“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帽子??吹秸煞蛸M盡心血購買的古董被砸爛,心愛的書畫作品被抄走,畫稿也被撕碎,倔強的曾菲幾次要沖上去和造反派拼命。但賴少其攔住了她,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p>
在那些黑白顛倒的日子里,賴少其受盡屈辱,彎腰低頭不說,有時還被強按跪地。原本弱不禁風(fēng)的他,每次回到家里,全身都像散了架似的,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曾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在給丈夫擦拭傷口時,總是熱淚滾滾,泣不成聲:“這是什么世道?。克麄儽葦橙诉€狠吶!”第二天送丈夫出門批斗,曾菲在家里真是憂心如焚,有時久等不著丈夫回來,她就倚在大門口望眼欲穿,有時還迎出數(shù)里,生怕他被整死,一去不回。夕陽中,夜幕里,每當(dāng)看到賴少其蹣跚而回,她都要箭一般迎上前,攙扶他進屋,把他渾身上下看個遍,看哪里受了傷,問他身體感覺如何……
在集中營里曾與敵人頑強斗爭的賴少其,面對自己人的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段時間,他被整得都有點不想活了,是曾菲給了他鼓勵和信心。她說:“要相信自己沒有做對不起黨的事,相信烏云遮不住太陽,總有一天會把事情搞清楚的。你一死,豈不正中了那些人的下懷,一家人也只能永遠(yuǎn)背黑鍋了?!彼€堅定地告訴丈夫:“無論如何,我和孩子們都不會離開你?!狈蚱迋z相約,再大的逆境也不自殺。
作為賴少其的妻子,曾菲自然也不可能處于桃花源中,很快就在學(xué)校接受審查,接著又被關(guān)進了“牛棚”。一對寶貝女兒也因為父親的牽連而成為“黑五類”,備受歧視。
在賴少其下放到宣城縣敬亭山茶林場勞動期間,經(jīng)過斗爭,曾菲被準(zhǔn)許前去探望。在李白留下“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佳句的這個勞改場里,對夫妻倆來說,相看兩不厭的,唯有共枕人了。只可惜,他們見面的時間太短,而分別又太長了。在妻子的鼓勵下,賴少其對生活重新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樂趣。在被送到大蜀山勞動時,他結(jié)識了一位善良的鐵匠,特地請他為自己打造了一批用于木刻的各種規(guī)格的小刀。他苦中作樂,又興致勃勃地干起了心愛的木刻和雕刻。1969年1月,他在嚴(yán)冬想到了困境中的妻子,遂用竹子制作了一個精美的小桶,在桶的柄上刻“最高指示”,桶沿刻“使前輩人不脫離群眾,使青年人得到鍛煉”。這年夏天,他還用木頭做了一把“銀鋤”,托人送給妻子,上寫“挖私根”。送這份禮物,還有一層含義:過去在戰(zhàn)爭年代,曾菲患了關(guān)節(jié)病,正好可用這小巧的銀鋤敲敲腿??吹竭@手工極好的禮物,想到賴少其的心意,曾菲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夫妻本是同林鳥”,夫唱婦隨入畫來。臨別相贈“壽而康”,忠貞愛情山水長
1977年,賴少其被徹底平了反,恢復(fù)了職務(wù)。惡夢般的日子結(jié)束后,他又拿起了畫筆和刻刀,以魯迅先生提倡的一木一石的精神,重新構(gòu)筑藝術(shù)的樂章。
這位蜚聲藝術(shù)界的藝術(shù)大家,滿腦子想的都是藝術(shù),生活自理能力卻近乎孩子,從不知道錢的概念,也不懂買東西,即使走路也分不清東西南北。有次他到上海,陶勇中將的兒子約好請他吃飯,左等右等卻不見他來,原來他坐公共汽車下車后竟不知往哪走了,折騰了幾個鐘頭才會合。
1980年夏,經(jīng)安徽省委批準(zhǔn),賴少其請了創(chuàng)作假,深入黃山創(chuàng)作。曾菲跟隨前往照顧。上得山來,他顯得格外精神,每天早飯后就背起畫夾,拿起既能撥草開路又能打蛇防身的竹杖,爬山寫生。有次他正在給畫作色,耳邊傳來聲聲鳥鳴,他停下畫筆,尋聲凝望,并輕輕哼起了歌曲。忽然,賴少其動情地對曾菲說:“夫妻本是同林鳥。”這不是情話卻勝似情話的一語,曾菲只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桃源仙境”中了。
從黃山歸來,曾菲立即馬不停蹄地幫助丈夫張羅第一次書畫展。在合肥展出時,萬里親率省黨、政、軍領(lǐng)導(dǎo)出席。賴少其作品以其獨有的藝術(shù)魅力,強烈震動了中國畫壇。同年12月在香港展出時,雖標(biāo)明是非賣品,但仍有不少作品被高價搶購。夫妻倆商量,將這筆巨額畫款一部分用作建造香港第一所眼庫,一部分作為國際報告文學(xué)研究會基金。他還用稿酬為安徽省文聯(lián)購了一輛小轎車和一部復(fù)印機,而自己則分文不取。
賴少其對黃山情有獨鐘。黃山有他取之不盡的創(chuàng)作源泉。每次上黃山,曾菲必然陪伴左右。賴少其和曾菲雖沒有在黃山掛連心鎖,但他們的心卻始終是連在一起的。不知有多少個日子,夫妻倆相伴相隨。賴少其創(chuàng)作的《萬松圖》、《黃山之贊》等諸多佳構(gòu),其中的一筆一畫都凝聚著妻子的心血。
20世紀(jì)80年代初,身為安徽省政協(xié)副主席的賴少其在妻子的鼓勵、關(guān)照下,背著畫囊,深入福建、廣東、海南等地寫生,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反映改革開放的新畫卷,好評如潮。爾后,曾菲又陪丈夫前往美國、日本等地訪問,為增進中外文化交流而宵衣旰食。
紅花雖好,還須綠葉相襯。從戰(zhàn)爭年代到和平歲月,從上海到安徽再到1986年定居家鄉(xiāng)廣東,曾菲都一成不變是賴少其最怡人的綠葉。為了丈夫的藝術(shù),她不惜失去自己的愛好和個人的東西,全力支持,甚至提早辦了離休。
作為一名17歲就參加革命的知識女性,曾菲獨立性強,而且個性剛烈,因此不時也會與賴少其發(fā)生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目诮?。賴少其每到一地,口袋里總要裝幾十個請他寫字畫畫的條子,他縱使身體不好,也總是有求必應(yīng)。曾菲認(rèn)為,這些源源不斷遞來的條子,即使寫到死都寫不完。但賴少其覺得面子抹不開,夫妻倆為此發(fā)生了口角。事過后,賴少其感知了妻子的苦心,立即向妻子表示了歉意。1988年12月,他為愛妻作一幅《梅墨》畫,還配了詩,其中曰:“夫妻本是同林鳥,清濁都要到白頭?!?/p>
賴少其出生于1915年,但卻不知道具體生日,干脆以7月1日黨的生日為自己的生日。直到1962年回老家,始知準(zhǔn)確日期是陰歷4月3日(公歷5月16日)。曾菲出生于1921年陰歷4月22日。1989年5月16日,正好是陰歷4月22日,夫妻倆在同一天做壽,真是千載難逢。想到這一天正是“文革”發(fā)生的日子,想起半個世紀(jì)走過的風(fēng)雨人生,尤其是“文革”歲月,夫妻倆感慨不已。賴少其蘊情于懷,用充滿激情的筆觸,一氣呵成一幅堪稱佳構(gòu)的山水畫《黃山煙云入夢來》贈給老妻,并題詞云:
磐石之堅,連理之昌。
自作銘之,以志不忘。
賴少其將他們夫妻比喻成黃山的青松,經(jīng)磨歷劫而愈顯勁挺高潔。事實上,他們夫妻在愛情上也確實忠貞不渝,山高水長。
1994年5月16日是賴少其虛歲80大壽、從藝60周年的日子,也是和曾菲金婚紀(jì)念的佳期,“賴少其書畫回顧展”又在廣州隆重開幕,可謂“四喜臨門”。廣東各界在廣州為這個不平凡的家庭舉辦了熱烈而隆重的慶?;顒?。國務(wù)院總理李鵬、軍委副主席劉華清、張震等領(lǐng)導(dǎo)人,以及巴金、曹禺等文化巨匠專門發(fā)來賀信和祝辭。在慶祝大會上,曾菲拿出新婚時賴少其相贈的印章和詩詞,并即席朗誦了兩首詩,博得如雷的掌聲。這天,賴少其顯得特別激動,說:“美好的事業(yè),首先要有個美好幸福的家庭,如果說我今天有所成就的話,是因為擁有曾菲這么一位賢內(nèi)助?!?/p>
早在1989年,賴少其就不幸患上了帕金森綜合癥。這以后的歲月,曾菲為照顧病中的丈夫,不知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久住醫(yī)院并無益于病人,曾菲在丈夫病情穩(wěn)定時,總是把他接回家。每天晚飯后,全家人圍著他,給他翻看畫冊和相冊,講述一些高興的事,天倫之樂融融。因曾菲的精心護理,賴少其的晚年過得充實而愉快。
2000年9月23日,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隆重開館,賴少其在妻子和女兒女婿的陪同下,坐在輪椅上參觀了其中的“賴少其藝術(shù)館”展廳??吹阶约簲?shù)十年的心血之作終于有了一個最恰當(dāng)?shù)臍w宿,他眼里露出了黃昏一樣動人的神色。曾菲讀懂了丈夫的眼神,內(nèi)心也感到無比欣慰。
事后不久,曾菲因勞累過度而病倒。為了能陪伴丈夫,她要求與丈夫住同一所醫(yī)院同一層樓。妻子生病后,賴少其經(jīng)常讓助手推著輪椅前來病房探望,那份真情讓所有人唏噓不已。11月27日下午,賴少其坐著輪椅又來敲妻子病房的門了。曾菲因患了重感冒,為防止傳染給丈夫,勸他不要進來。在曾菲和助手的再三勸說下,賴少其聽話地回到了自己的病房,但卻用顫抖的手寫下“壽而康”3個大字,叫助手送給曾菲。這3個字,飽含了丈夫的多少深情厚意呀,曾菲捧字而泣。
然而,翌日凌晨,卻突然傳來丈夫逝世的消息,曾菲一下子驚呆了。她不停地自責(zé):早知這樣,昨天無論如何要好好見上一面,好好說上一些話的,可現(xiàn)在,一切都太遲了,太遺憾了。
可以說,賴少其是無憾而走的。在臨走那一刻,他還把人世間最真誠、最美好的祝愿送給愛妻。1995年醫(yī)院曾預(yù)言他只有1年陽壽,但他竟活了近5年。在此期間,他還創(chuàng)作出了幾百幅字畫,為中華藝術(shù)寶庫又增添了一批奇葩。而曾菲也不該有自責(zé)的,她已經(jīng)盡了做妻子的最大努力了。丈夫延續(xù)了這么多年的生命,而且在病中生活不能自理的情況下,還創(chuàng)造出那么多的藝術(shù)精品,這與她的精心護理是分不開……
今天,82歲的曾菲老人,平時生活十分儉樸。回首和丈夫一起走過的漫長歲月,她的感覺是幸福的。她知道,賴少其在生前已在上海為他們選好了一塊墓地,大理石的墓碑上刻印著夫妻兩人的合影,碑的正面有賴少其親筆題寫的“賴少其、曾菲墓”,背面則是一首感人肺腑的詩:
月光如水水如畫,
不覺尋梅著衣單。
夫妻本是同林鳥,
同宿同飛上九天。
詩雖然是寫在墓碑上的,但意境卻美麗如畫。它記錄了人間又一段堅貞而浪漫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