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寬
守保管室
讀小學五年級的那年夏天,我回鄉(xiāng)下老家度暑假。一天晚飯后,三叔問我愿不愿意跟他一道去守保管室,小孩特有的好奇心驅使我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連忙答應。三叔的兒子、比我大兩歲的順華哥望著我,嚇唬說保管室里裝滿剛曬干的新黃谷,說不準半夜三更有賊來偷呢,你不怕?我怔了怔,不愿被順子哥看作膽小鬼,便挺起胸脯,豪氣十足地說,有三叔在,我怕什么?
三叔右手提著一盞馬燈,左胳肢下夾著一床單被,帶我爬過一座小山,走過一段田埂,來到生產(chǎn)隊保管室的大門前。大門旁屋檐下安放著一張上鋪鋪有竹涼席、掛有麻布蚊帳的硬雜木雙層床。三叔把單被扔到上鋪,像猴子一樣動作靈活地爬了上去,掛好馬燈,拉我爬上上鋪,指指床頭橫放著的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告訴我說那就是枕頭。三叔掂了掂涼席邊放著的一根扁擔,點點頭說,好,家伙在!見我狐疑不解地盯著他,三叔笑著解釋:萬一遇到賊,賞他兩扁擔。又補充道,保管室去年讓賊光顧過一次以后,隊上就派人夜里看守了,守一晚上,記八個工分,抵一個婦女強勞力干一整天的活呢!
睡吧,不必擔心,賊曉得有人守保管室,不敢來的!三叔打了個哈欠,擰開馬燈燈罩,吹熄燈,放下蚊帳,頭枕木枕躺下,拉開單被蓋住肚子,很快就扯著了響亮的呼嚕。
我貪婪地吮吸著夜風徐徐拂來的清新涼爽氣息,沉浸在難言的興奮與忐忑不安中,聆聽著田間極富韻律的起伏蛙鼓和曬壩邊草叢里蟋蟀的優(yōu)美吟唱,瞪大眼睛望著幽藍深邃天幕上閃閃爍爍的星星,毫無半點睡意。今晚上,沒有賊來當然最好,若真有賊來,一個好辦,當過公安的三叔幾下子就能揍他個鼻青臉腫!來兩個,三叔也不得怯他,來三個,那就難說了!我若是有十八九歲該多么好,可我還未滿十一歲哪!對,我可得警覺點兒,千萬不能睡著了,若真的賊來,也好及時喚醒三叔!
半夜時分,濃濃倦意不斷襲來,我終于支撐不住了,眼皮子一陣陣打架,迷迷糊糊正要入睡時,突然聽見有什么輕輕響了一下。啊,真來賊了?我大吃一驚,睡意全消,翻身一骨碌坐起來,緊張得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過了好久,我才重新躺下,片刻,又聽見“叭”一聲,這一次可是聽得真真切切。我趕緊喚醒三叔,說我聽見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上。三叔吃驚不小,一掀單被翻身坐起來,撩開蚊帳,摸出火柴點亮馬燈,順手操起扁擔,提著馬燈輕盈地跳下床。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在三叔的身后,巡視到保管室背后時,一個瘦小的黑影“嗖”的從不遠處躥出,飛也似跑向田埂。
三叔大吼一聲奮力追向黑影,追了幾十米,黑影倏地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怯生生地說,爹,是我。哦,原來是順子哥!你,你小子搞啥子名堂!三叔怒不可遏地揚手給了順子哥一耳光。順子哥委屈地囁嚅著,我想給弟弟開個玩笑嘛……
順子哥哭喪著臉怏怏回家去了。我和三叔虛驚了一場。
鏡 頭
“市長呢?陳市長哪里去了?”肩扛攝像機的濱江市電視臺新聞部主任金明低聲嘟噥著,和助手楊軍在人堆里鉆來鉆去,心急如焚,額頭直冒冷汗。
這天上午,市級機關干部集體參加近郊的沿江公路擴建義務勞動。按照市電視臺余臺長的安排,金明、楊軍八點至十點拍攝市里幾位主要領導參加義務勞動的鏡頭,隨后去濱江賓館拍攝關副省長主持召開的全省經(jīng)濟工作經(jīng)驗交流會。
八點二十分,市級機關兩千多名干部乘坐幾十輛大客車、面包車、小臥車,浩浩蕩蕩抵達了勞動工地。早已等候在路口的金明、楊軍趕緊迎了上去。
“嘀嘀嘀、嘀嘀嘀……”金明、楊軍剛拍了市委書記鐘建幾個鏡頭,金明腰間別著的中文BP機突然響了。他取下它一按閱讀鍵,熒幕上立刻顯現(xiàn)出來電訊息:省經(jīng)濟工作經(jīng)驗交流會議提前于九點召開,務必準時趕回。金明抬起手腕看看表,已是八點三十分,他和楊軍只得放棄原先擬定的詳細計劃,匆匆趕往相距三百米遠的市人大干部勞動地段,拍攝了市人大主任孫維前一組鏡頭,再趕到市政府干部勞動地段,卻沒看見市長陳宏。他問一位中年干部:“陳市長呢?”“哦?陳市長?”中年干部看看肩扛攝像機的金明,不禁眉頭微蹙,順手一指不遠處公路邊的一座公共廁所,冷冰冰說,“油膩吃多了,正拉屎呢!”“謝謝!”金明點點頭,略一思索,和楊軍拔腿趕到市政協(xié)干部勞動地段。
十多分鐘后,金明、楊軍拍攝完市政協(xié)主席譚益談一組鏡頭,疾步返回找陳市長,仍不見陳市長蹤影。眼看就快打九點,BP機已經(jīng)第二次催促他倆回去,可還沒拍攝到陳市長的勞動鏡頭啊!“陳市長八成是拉肚子吧?不然,咋會蹲這么久?”金明放下攝像機,掏出手絹揩著汗,兩眼盯著廁所,心里直犯嘀咕,卻又不敢進去催促陳市長快點把屎拉完!轉瞬間又過去五分鐘,楊軍實在等得不耐煩了,壯著膽子硬起頭皮闖進廁所,馬上喊叫著退了出來:“陳市長沒在里面!”“???!”金明大驚,忙找到市政府辦公室汪副主任詢問。汪副主任告訴他:“陳市長剛勞動了幾分鐘,就接到了關副省長秘書打來的電話,便趕回濱江賓館了!”金明和楊軍連說“糟糕”,趕忙跳上采訪車,開足馬力,直奔市中區(qū)。
當晚八點,濱江電視臺“本市新聞”播放的頭條新聞是市級機關干部參加沿江公路擴建義務勞動。在播音員悅耳圓潤的解說聲中,屏幕上依次出現(xiàn)了市委鐘書記、市人大孫主任、市政協(xié)譚主席勞動的特寫鏡頭……
第二條新聞“全省經(jīng)濟工作經(jīng)驗交流會議在我市隆重召開”播放不到一分鐘,市電視臺余臺長就接到了陳宏市長打來的電話:“老余,今天我也參加了沿江公路擴建義務勞動,怎么沒有我的鏡頭?是不是對我有什么意見?。俊薄安?、不……”余臺長一怔,一時竟不知做何解釋,“沒有……沒有……”“我是沿江公路擴建工程總指揮長,電視上沒我參加義務勞動的鏡頭,全市干部、群眾會怎么看我?這不是故意讓我難堪嗎?”陳市長語氣陡然變得嚴厲起來,“老余,對我有什么意見,你就當面提出,何必采取這種卑劣手段呢?!”說完,叭一聲掛斷了電話。
余臺長如遭雷擊,頓時癱軟在沙發(fā)上,好半晌才緩緩喘過氣。他點燃一只煙,悶頭猛吸了一陣,抓起電話通知兩位副臺長速來他家……三人商議一番,當即作出決定:撤消金明的新聞部主任職務,扣發(fā)半年獎金,扣發(fā)楊軍半年獎金。
第二天,余臺長親自將金明、楊軍的處理決定分別送到了市委宣傳部、市廣播電視局,向劉部長、崔局長做了情況說明,胸中懸著的那塊巨石才砰然落地。
第三天下午,崔局長找余臺長單獨談話,告訴他:經(jīng)局長辦公會議、局黨組會議研究決定,免去他的電視臺臺長兼黨支部書記職務,調任局勞動服務公司副經(jīng)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