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渡口,就半掩半映開放在我天天行經的路旁。我很少到對岸去,即使有什么事要去辦,我也不會登上木渡船涉水過河,我有的是時間,多花一點功夫繞上大橋慢慢走過去就是了。除了我以外,需要從這個渡口過渡到對岸去的人,不知是越來越多了,還是越來越少了。
在塵埃飄浮于空氣的時光中,許多事物正在改變,這個原來就住在郊外的渡口,什么時候進了城,成了城里的一件東西?,F(xiàn)在,它看上去已經褪掉了鄉(xiāng)村風格,前后左右都是高樓、大街、人行天橋、巨型廣告牌、夜的霓虹,像鬼魅一樣在街頭巷尾出沒了多少年的人群面影,以及從過去里吹到現(xiàn)在已經多少年的海風。另一方面,它也沒有了岸上楊柳、鳥啼蟬噪,沒有了秋水蒹葭、瑟瑟殘陽,更沒有了槳聲篙影、綠波蹦?。一些青涸懩瓦房脫]辛耍一些游泳的鴨沒有了,一些閑散的炊煙沒有了,一些杵衣的聲音沒有了,一些傳送著村莊故事的風也沒有了。渡口在趕市進城的當時,這一些沒有了的東西大概在慌忙中丟在過去了,或者攜到城門被人扣下封進了角落,不會是有人私吞了這些東西,但你再去找也找不回了。
只剩下一只機器木船在太陽照耀下噠噠的冒煙,以為已經很努力了,事實上總是穿梭于江中,永遠失去了彼岸,它被船老板趕著走路,槳葉轉起來它的雙腳就邁開了,來來回回地走到天黑,終不能跟著船老板上岸回家。船老板把它拴在樁上,它就隨著水漾著跳一些放松筋骨的舞蹈,與江風說一些疲憊的心里話,直到天亮開工。天亮了,船老板第一個來到船上,陸續(xù)就來了一些趕早市的屠夫用三輪車馱著豬肉,一些用二十八寸單車挑兩筐水芹、蘿卜的菜販,一些上班的干部職工,一些奔課的學生,一些早睡早起晨練的老頭,一些宿完夜要回對岸去的情人……來了許多幾乎每天照面仍然相互不打招呼的人,他們齊齊地站在甲板上,抽著煙,打著哈欠,甚至吐著口水,或者袖著雙手,兩眼看天,連一個表情也沒有,微笑還在臉上睡著沒醒來。木渡船與人說不出話,也習慣了每天這樣踩著它的人群,船老板一解纜,它就開始了一天的走路了,和水更加密切。它想起以前在鄉(xiāng)村,過渡的人雖然起得早,它和船老板起得更早,星星還在天上眨著,月亮還在云中亮著,風有點寒,露有點重,但過渡的人沒有那么多那么緊張,他們不太急于過河,他們總互相說著話,有時笑著打一些諢,遞著一些煙,大人扶著站不穩(wěn)的老人小孩。即使只來了一個人,船老板也不多收錢,隨到隨渡,那時船沒有裝機器,船老板用一身農民的力氣撐篙,木船感到很快活,心底暖得像初夏的江水。渡口進城以后,木船裝上了機器,跑得更快了,載的人更多了,它也更乏更累了。它知道,哪天它的哪條骨頭斷了,哪塊皮肉碰破了,船老板會叫十幾個人來把它吊上岸,架起來鋸這條骨補這塊肉,貼貼藥膏,曬曬太陽,吹吹風,治治長年漚在水里落下的風濕病,看精神差不多了,又吊回水中每天馱起一批又一批的人走往于兩岸,它生下來就是走水路的命。
木渡船想不明白,不知是先有了渡口才有了它,還是先有它船老板才去物色渡口,也不知渡口擠到城里來干什么?它跟這座城市有什么關系?在市政版圖上它到底有沒有明確身份?自從河流也搬遷到城里來以后,聰明能干的城市人不是在河上架起一座座堅固的橋梁了嗎?還要渡口干什么?那么多的人要到對岸去,那么多的橋梁可以為他們墊起雙腳,即使有很火急的事要過去辦,仍然可以從水泥大橋上安定地踏步過去,那邊的人和事不會因你選擇了大橋而逃遁你,就算擔心找不著人辦不成事的人也決不會搭乘木船過渡,他們花幾塊錢打摩的就能順捷抵達,此時木船可能剛冒煙撥水,因為木船總要等齊人才趕路。我想,經常搭乘木船到對岸去的人,他們肯定也不是急著要找什么人,火著要辦什么事,而是他們已經養(yǎng)成了一種搭船在水中走路的習慣,他們是一些并不善于趕路的人。他們只是站著,而是木船在走路,他們是站著到對岸去的。他們享受著悠游的心情,卻讓腳步慢下來甚至完全停住。這種人一生中都會遠離一些橋梁,從一個個渡口搭船到一個個對岸,他們只有對岸,沒有彼岸,他們對付生活的柔韌性與水一樣,漫緩,流暢,不吞吞吐吐,也不急著沖激到哪里,他們從一些僵硬的夾道中被流過去,再被流到現(xiàn)在,所以他們的腳印常常留在過去的路上。
而船老板不會把腳步留在來路上,這個一臉健康,滿嘴常年煙熏火燎,腰間懸著一顆傳呼機的男人,眼神堅定地盯著每一個過渡的顧客,一邊吆喝如雷,一邊熟練收費,顯得機智勇敢。他每天起早貪黑把那些不愿從大橋上走過對岸的人浮來浮去,像一個牧羊人把一群一群牲口分批趕回家。他驕傲地工作著,有時在等客的間隙會喝兩口小酒,傳呼機叫了也會猴急上岸去復機,一切都按一個正常生活的城市人一樣操辦著他的渡口事業(yè),而且心滿意足著。這個男人心里清楚,他隨著渡口進城來,為的不外乎是讓他的渡口、渡船還有他這個船老板早日成為城市里的一件東西。時至如今,很多留在鄉(xiāng)村和以前的渡口、渡船和船老板,甚至那根篙,正羨慕著那些已成為城市里的一件東西的同伴。
天一擦黑,街燈放明,渡口被照得四周通亮,船老板用紅油漆在木牌上寫的“過港渡口,上落安全”幾個字警示著,木船正繁忙地來回作業(yè),把一船一船的人運送過對岸去吃魚。那邊伸到河面上的木板上,一列海鮮排檔伸展著,吃陣熱鬧維持到深夜。魚刺骨從人的嘴巴里吐出來,像雨一樣散落到河水里,河水里的魚們張嘴接著從人間沉墜下來的同類遺骸,笑著圍吃到深夜。木船把這一切看在眼里,覺得好玩而悲哀,它心想,形勢發(fā)展下去,哪一天那邊的排檔蓬勃滿岸,吃魚的人越來越多,為了順應吃的速度,船老板必然買來行走如飛的快艇,它也老得不行了,那時快艇就把它吃掉了,連皮毛和骨頭一起吃。它一邊馱著趕去吃魚的人群走路,一邊這樣擔心著自己的命運,迷惘和憂傷浸涼了它泡在水里的腳底。
一天晚上,有月圓滿,我踱步來到渡口上,江風不算大,波平如鏡,夜貼著水面一寸一寸游向深處。百米外的橋頭,附近居民搭起的戲臺上正演著瓊劇《漢文皇后》,這個皇后以美貌和剛正不阿威儀天下那么多年了,現(xiàn)在又來到城市里表演節(jié)目,她跟街邊喝老爸茶的茶客交流著什么心情,她在千進皇宮里的經驗能說給這座城市嗎?她也像渡口一樣喜歡上城市了嗎?聽戲的渡口也在水邊嘀咕了:連皇后都趕市了,能怪我么。今夜,我想仔細地看一看渡口的面容,聽一聽它向這座城市奔跑中的喘息聲,可是戲聲和市聲掩蓋了我的耳膜。看來只能這樣了,等夜深人靜,登上木渡船,與它交交談,從而了解它的心聲,可我不是那一縷每晚陪它聊天的江風,怎能聽懂它的話語,加上它又一定很討厭我,不會與我說什么的,因為我就是那個要走過對岸去就老走大橋的人。
王卓森,作家,現(xiàn)居???,曾發(fā)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