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
從車上跨下,急雨如惡魔的亂箭,立刻打濕了我的長衫。滿腔的憤怒,頭顱似乎戴著緊緊的鐵箍。我走,我奮疾地走。
路人少極了,店鋪里仿佛也很少見人影。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怕聽昨天那樣的排槍聲,怕吃昨天那樣的急射彈,所以如小鼠如蝸牛般蜷伏在家里,躲藏在柜臺底下么?這有什么用!你蜷伏,你躲藏,槍聲會來找你的耳朵,子彈會來找你的肉體:你看有什么用?
猛獸似的張著巨眼的汽車沖馳而過,泥水濺污我的衣服,也濺及我的項頸。我滿腔的憤怒。
一口氣趕到“老閘捕房”門前,我想?yún)菸覀兊幕锇榈难E,我想用舌頭舔盡所有的血跡,咽入肚里,但是,沒有了,一點兒沒有了!已經(jīng)給仇人的水龍頭沖得光光,已經(jīng)給爛了心腸的人們踩得光光,更給惡魔的亂箭似的急雨洗得光光!
不要緊,我想。血曾經(jīng)淌在這塊地方,總有滲入這塊土里的吧。那就行了。這塊土是血的土,血是我們伙伴的血,還不夠是一課嚴重的功課么?血灌溉著,血滋潤著,將會看到血的花開在這里,血的結(jié)果在這里。
我注視這塊土,全神地注視著,其余什么都不見了,仿佛自己整個兒軀體已經(jīng)融化在里頭。
抬起眼睛,那邊站著兩個巡捕:手槍在他們腰間;泛紅的臉上的肉,深深的頰紋刻在嘴的周圍,黃色的睫毛下閃著綠光,似乎在那里獰笑。
手槍,是你么?似乎在那里獰笑的,是你么?
“是的,是的,就是我,你便怎樣!”一一我仿佛看見無數(shù)手槍在點頭,仿佛聽見無數(shù)張開的大口在那里獰笑。
我舔著嘴唇咽下去,把看見的聽見的一齊咽下去,如同咽一塊粗糙的石頭,一塊燒紅的鐵。我滿腔的憤怒。
雨越來越急,風把我的身體卷住,全身濕透了,傘全然不中用。我回轉(zhuǎn)身走剛才來的路,路上有人了。三四個,六七個,顯然可見是青布大褂的隊伍,中間也有穿洋服的,也有穿各色衫子的短發(fā)的女子。他們有的張著傘,大部分卻直任狂雨亂潑。
他們的臉使我感到驚異。我從來沒看見到過這么嚴肅的臉,有如昆侖之聳峙: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么郁怒的臉,有如雷電之將作。青年的清秀的顏色退隱了,換上了北地壯士的蒼勁。他們的眼睛將要冒出焚燒一切的火焰,抿緊的嘴唇里藏著咬得死敵人的牙齒……
佩弦的詩,“笑將不復在我們唇上!”用來歌詠這許多張臉正適合。他們不復笑,永遠不復笑!他們有的是嚴肅與郁怒,永遠是嚴肅的郁怒的臉。
青布大褂的隊伍紛紛投入各家店鋪,我也跟著一隊跨進一家,記得走布匹莊。我聽見他們開口了,差不多掏出整個的心,涌起滿腔的血,真摯地熱烈地講著。他們講到民族的命運,他們講到群眾的力量,他們譏到反抗的必要,他們不憚鄭重叮嚀的是“咱們一伙兒!”我感動,我心酸,酸是痛快。
店伙的臉比較地嚴肅了:他們沒有說話,暗暗點頭。
我跨出,布匹莊?!爸袊瞬粫R心呀!如果齊心,嚇,怕什么!”聽到這句帶有尖刺的話,我回頭去看。
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著胸,蒼暗的膚色標記他是在露天出賣勞力的。他的眼睛里放射出英雄的光。
不錯呀,我想。露胸的朋友,你喊出這樣簡要精煉的話來,你偉大!你剛強!你是具有解放的優(yōu)先權者!——我虔誠地向他點頭。
但是,恍惚有藍袍玄褂小髭須的影子在我眼前晃過,玩世的微笑,又仿佛鼻子里輕輕的一聲“嗤”。接著又晃過一個袖手的、漂亮、的嘴臉,漂亮的衣著,在那里低吟,依稀是“可憐無補費精神”!袖手的幻化了,抖抖地,顯出一個瘠瘦的中年人,如鼠的觳觫的眼睛,如兔顫動的嘴唇,含在喉際,欲吐又不敢吐的是一聲“怕……”
我如受奇恥大辱,看見這種種的魔影,我憤怒地張大眼睛。什么魔影都沒有了,只見滿街惡魔的亂箭似的急雨。
微笑的魔影,漂亮的魔影,我咒詛你們!你滅絕!你們消亡!永遠不存一絲兒痕跡于這塊土上!
有淌在路上的血,有嚴肅的郁怒的臉,有露胸朋友那樣的意思,“咱們一伙兒”,有救,一定有救,一一豈但有救而已。
我滿腔的憤怒。再有露胸朋友那樣的話在路上吧?我向前走去。
依然是滿街惡魔的亂箭似的急雨。
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