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春

王蒙，著名作家，不到１４歲就唱著冼星海的歌參加了地下黨組織，１９歲時，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青春萬歲》。１９５７年被錯劃右派，１９５９年以后到了新疆，一呆就是１６年?；鼐┖螽斄宋幕块L，卸任后又經(jīng)歷了一些事件的危機。在他近五十年的筆耕生涯中，寫下了１０００余萬字的作品。

他經(jīng)歷了許多坎坷，但對于人生，他覺得，最重要的還是要有光明、明朗的人格。

我是在進行一次冒傻氣的拼搏

記者：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剛剛出版了您的一本新書---《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學(xué)》，這是您近五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第一次專門論述人生的書。您是覺得有話要說了，還是您希望在晚年的創(chuàng)作道路中另辟一條通道？

王蒙：我已經(jīng)超過６８歲了，也有了一些包括社會、生活、工作、學(xué)習(xí)上的各種各樣的經(jīng)驗與體會。我曾被肯定、被贊美、被羨慕、被懷疑、被指責、被妒恨、被審查、也被誤解……酸甜苦辣，十年生聚，十年教訓(xùn)，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算是有一點經(jīng)驗、有一點體會了。人生哲學(xué)與小說是有一種天然的聯(lián)系的。我寫了四十多年，都寫了什么呢？還不是在寫各式各樣的人。如果小說創(chuàng)作不去關(guān)心人生，也許就成不了小說，成不了文學(xué)。我們隨手翻一下架上的書，可以看到，連神話、童話、寓言的創(chuàng)作，都離不開談人生。

一直以來，有這樣的看法：一個寫小說的人需要保持一定的神秘感、一定的矜持為好。而人生哲學(xué)云云，你就得一下子站出來。對于小說的作者來說，那可是實打?qū)嵉卣泻袅?，那是一個考驗，也是一次冒傻氣的拼搏。我曾經(jīng)打了一個比方：寫小說就好比是做菜，人生就好比是廚房，請客的人不見得歡迎客人參觀廚房，廚房里有油腥、有煤煙，鍋也沒刷完，有些操作還因陋就簡---客人一進來，就都露餡兒了。大學(xué)問家錢鐘書有一個更高級的比喻。他說，比如吃雞蛋，雞蛋好吃就好吃，不好吃就不好吃，不必要非看雞不可，雞的模樣好不好，不必管它。可是，我也發(fā)現(xiàn)，許多讀者，許多朋友，他們不但關(guān)心我的"蛋"，也關(guān)心我這"雞"本身。這是真的。我到各地去講演，講完了之后，聽眾會提議：您再講講您自己的人生道路吧。到了如今，我也覺得不能再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了，盡管主人不愿意客人進他的廚房。

記者：人們希望進您的廚房，是因為菜好吃，希望能討得一點成功的經(jīng)驗。

王蒙：前幾年，我就聽到了"成功"這個詞兒，這個詞讓我哭笑不得。我問我自己：我是一個成功者嗎？我說不清楚。前兩年，諾基亞公司中國的總經(jīng)理在中國選了五個成功者，他要贈送諾基亞８８１０（手機）給這些人，其中有圍棋九段馬曉春、舞蹈家劉敏、指揮家陳佐煌，有一位科學(xué)家，還有一個就是敝人，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成了一個成功者了。其實我實在算不得有什么成功，雖然也從沒有感到是一敗涂地。我確實經(jīng)歷過許多困難的時刻、困難的選擇，至今仍然難免各種誤解、誤讀、攻擊、責備，但是至今我一直保持著積極、樂觀、充實，而且多有趣味，直至瀟灑利落的精神狀態(tài)，至少我不是一個委靡者、牢騷滿腹而又一事無成者，懷才不遇而又憤憤不平者或者別的什么式樣的寄生者---能做到這些就能算是成功者了嗎？我不知道。

我也?？吹揭恍┪膶W(xué)家們感悟人生的文字（不知道那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們對人生的感悟，常常是消極的，在他們的筆下，人生就是痛苦，人生就是虛幻，說得嚴重一點，就是頹廢、迷茫、懺悔，但我們生活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痛苦而活著，為了迷茫而活著。畢竟，我們的目的是要跨越這些東西。

我尊重每一位領(lǐng)導(dǎo)，善待每一位朋友

記者：處理人際關(guān)系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兒，也是一件讓人心煩的事兒，甚至有人提議要把它作為一種"學(xué)"去教授。您怎么看人際關(guān)系對人的影響？

王蒙：人際關(guān)系，它可以成很多事兒，也可以壞很多事兒。最要命的首先是人際糾紛，開始也許是正常的不同意見，慢慢就變成了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麻煩。人與人的矛盾，似乎比老虎與老虎、狼與狼之間的矛盾沖突更多?，F(xiàn)在有一個詞兒叫"對立面"，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人多了容易相互沖撞，這也是事實。其實很多人最怕人際糾紛，一旦陷入人際糾紛就如陷入爛泥塘和大糞池，往往是爬也爬不出來，洗也洗不干凈，爭也爭不明晰，退也無處可退。然而，怕并不等于自己就可以不與別人發(fā)生聯(lián)系，不等于自己可以潔身自好，離污泥而不染。要記住的是，人際關(guān)系永遠是雙向的、相互的。你要求人家事事跟著你，你就得事事維護人家。

記者：處理人際關(guān)系時，您有什么經(jīng)驗？

王蒙：不搞小圈子，借一個詞說就是不結(jié)盟；其次是不投靠。我的態(tài)度是：我尊重每一位領(lǐng)導(dǎo)，但是不投靠；我善待每一位朋友，但是不拉幫結(jié)派。

記者：幾年前，我讀過您的一篇文章《瀟灑》。您說瀟灑是一株樹，是一個放得開又收得攏的姿態(tài)，是萬變不離其宗的和諧；前幾天，又讀到您的一篇記念張光年先生的文章，文中您提到了張光年先生的觀點：一個人如果一生中不得罪一個人的話，那活得也太窩囊了。這兩篇文章其實談到的是瀟灑與圓通兩個方面。瀟灑與圓通之間，您是如何把握這個分寸的？

王蒙：沒有必要得罪的人，你得罪了，就是一件很沒意思的事兒。曾經(jīng)，我還在工作崗位上的時候，一個同事將調(diào)到新的部門去，我就特別提醒過他，我說，你不要自以為是，不要隨隨便便傷害任何一個人。我舉了個例子，我說，如果你傷害了一個炊事員，這個炊事員一輩子會記你的仇，而你卻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在哪一件事情上，這個炊事員會起到重要作用。事情就是這樣。你走在路上，路上的小石頭、小土塊都有它的用武之地，都會發(fā)揮它的作用，何況人呢?選反過來，張光年先生的話說得也很有豪氣。確實，任何創(chuàng)造對那些墨守成規(guī)者來說，都是一種挑戰(zhàn)；任何寬宏大量對那些小肚雞腸的人來說，都是一種得罪。法國的唯物主義哲學(xué)家狄德羅也有這么一段名言，他說：如果我到了一個地方，那個地方的人都說我壞，我會感到一種悲哀、悲涼；如果我到了一個地方，那個地方的所有的人都說我好，那我就沒法活下去了，因為這證明了我是一個偽君子，不是好人。我贊同他的觀點。

對于可以不得罪的人，你還是盡量別得罪吧。如果買一次東西，你和售貨員吵架；吃一頓飯，你和炊事員吵架；回到家，你和老婆吵架，這活得還有什么意思呢？

記者：您認為對待人際關(guān)系最好的態(tài)度是什么？

王蒙：是"忘卻"，歸根結(jié)底，叫做與人為善。學(xué)人者人恒學(xué)之，助人者人恒助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愛人者人恒愛之。這幾句話是千真萬確的。然而，我想說的是，最好能從根本上忘記人際關(guān)系之說。也許，我們會碰到無事生非的人、制造謠言的人、嫉賢妒能的人、偏聽偏信的人，以及各種以權(quán)謀私、以勢壓人、陰謀詭計、欺騙虛偽等。但對待關(guān)系，我們寧肯失之糊涂、失之疏忽，也不要失之精明、失之算盤太清太細。

人生，就是生命的一次燃燒

記者：您有著特殊的、傳奇的人生經(jīng)歷，可以這么說，您的人生是經(jīng)歷過大起大落過程的：您１４歲就人了黨，１９５７年被打成右派，１９５８年在京郊勞動改造，以后又到了新疆，而且一呆就是１６年，回京以后當了文化部長，卸任后，又經(jīng)歷了一些事件的危機---從一個作家到勞改犯，從一個右派到文化部長，一個人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興衰榮辱、苦難坎坷---對于人生，您應(yīng)該有比常人更為深刻的體驗和感受吧？

王蒙：是的，人生就是生命的一次燃燒。它可能發(fā)出巨大的熱能，溫暖無數(shù)人的心靈；它也可能光熱有限，但有一分熱它就發(fā)一分光；而如果受了潮，不但燃燒不好，還會污染環(huán)境，這是非常遺憾的。

我常?；貞浳遥保箽q時就決定寫一部長篇小說（即《青春萬歲》）的情景，這是一個決定我今后一生的壯舉。我滿意我的這個決定。一部長篇小說，足以把一個１９歲的青年吞噬。結(jié)構(gòu)、語言、人物，這些東西我一想起來就恨不得號啕大哭，恨不得跳樓。但是，向人生挑戰(zhàn)正是我自己的性格。想一想，人一輩子，連真正的痛苦都沒有經(jīng)歷過，豈不是白活一回。

連一些外國朋友也問我在新疆，在那種條件下，生活了１６年，為什么沒有瘋也沒有自殺？他們問我在新疆都做了些什么？言外之意：那么長的時間，你的生活將會多么的痛苦。我半開玩笑地回答：我是在讀維吾爾語的博士后，兩年預(yù)科，五年本科，三年碩士研究生，三年博士研究生，再有三年博士后，不是整整１６年嗎？我沒有瘋也沒有自殺，這與我的樂觀主義，以及我的從童年和少年時就選擇了革命道路都有關(guān)系。

記者：如果把您的人生劃分為三個階段，即被錯劃右派之前，在新疆的１６年，三中全會后您做文化部長，這三個階段當中哪一段對您來說更重要？

王蒙：現(xiàn)在也算一個階段吧。三個階段也好，四個階段也好，我分不出哪一段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更重要。因為我常常感覺到一個人的少年時代，甚至是童年時代的一些經(jīng)歷，會對他的世界觀的形成，會對他的性格的形成，包括一些細微的生活習(xí)慣的養(yǎng)成都起著重要的作用。比如，年輕的時候我喜歡唱蘇聯(lián)歌曲，現(xiàn)在我仍然喜歡，盡管我對流行歌曲并無偏見，但它仍然取代不了蘇聯(lián)歌曲在我心中的位置。再比如，我小的時候家里窮，沒什么可吃的，我發(fā)現(xiàn)了一種東西特別好吃，據(jù)說也很有營養(yǎng)，就是各種豆：豌豆、蠶豆、大蕓豆、紅小豆、扁豆、豇豆、綠豆，就是到了現(xiàn)在，我還是見豆則喜，見豆則忘。至于后來的包括在新疆的那２０年左右的勞動、生活，對我來說太重要了。錯劃右派不是一件好事，我無意為錯劃右派唱贊歌。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說，恰恰是在這２０年里，在這樣的逆境中，我的"氣"不那么盛了，相對來說也謙虛了一些，思考問題的時候也冷靜了一些。應(yīng)該說是逆境訓(xùn)練了我自省的習(xí)慣---我著急完了，我得想辦法往回找補，我不能就這樣將錯就錯。三中全會以后到現(xiàn)在又是２０多年過去了，無論是寫作還是學(xué)習(xí)，特別是在擔任一些領(lǐng)導(dǎo)職務(wù)之后，對于開闊我的眼界，對于我思考問題的廣度、深度、高度，都有了一個非常大的提高。

記者：是否可以談?wù)勀奈幕^點？

王蒙：我不贊成動不動就把文化掛在嘴邊。但有一個觀點，就是比較文化學(xué)的觀點，對于我們來說非常重要。我有幸托三中全會之福，生活在改革開放的年代里，前前后后我去過４５個國家訪問，長的呆過五個月，短的呆過三兩天。所以，我相對有條件比較各種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我曾經(jīng)與一個嫁給中國人的美國女士交談，她說她的中國翁姑，對孫兒最常講的詞是"不要"---"不要爬高?選""不要玩兒水?選""不要動這動那?選""下來，太危險。"而美國家長對孩子最喜歡講的是"Ｔｒｙ ｉｔ?選""Ｄｏ ｉｔ?選"他們要求孩子的是勇于嘗試、勇于動手。這就是文化的不同。前兩天，我在《德國之聲》的網(wǎng)頁上看到關(guān)于朱镕基總理和施羅德總理乘坐磁懸浮列車的報道。朱總理說：我今天來坐磁懸浮列車，我把我的孫子也帶來了，而且連保險都沒買；施羅德說：今天，這趟車要是出一點兒問題，看我怎么收拾這兩家公司。據(jù)此，德國的記者評論說：你可以從中看出文化傳統(tǒng)的不同。中國是講親情，講孫子，是給德國人戴高帽子，是信任他們的技術(shù)；而德國呢，是表示對于一切他們都是嚴格要求的。這就是在比較了之后，才能看到的不同---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觀點，不同的傳統(tǒng)。

記者：對于青年們來說，培養(yǎng)什么樣的人性品格最重要？

王蒙：光明、明朗，這是最重要的。有了光明的人格，才有光明的人生。有了光明的智慧，才能戰(zhàn)勝各種鬼蜮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