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5月31日,“五卅慘案”的第二天,我隨同游行示威隊伍再次去南京路,抗議昨天英國巡捕開槍殺害游行群眾。因大雨阻止,又因已經(jīng)三罷(罷工、罷市、罷課),南京路上凄清無人,示威隊伍星散零落,我不得不折回。
歸途中,我隨伴一個在上海大學校園擺書攤的阿杜(大)去了上大,向瞿秋白匯報了這兩天的游行經(jīng)過,從而認識了瞿秋白。當時他是上大負責人之一,比我大10歲(他1899年生,我生于1909年)。他帶有“書卷氣”,諄諄善誘,平易近人,我很崇敬他、佩服他。1927—1931年間,我在莫斯科學習時和回國初期,又多次承蒙他的教誨,使我在學習和工作中有了進步,計算下來,我們也有七八年的師友情誼了。我仰慕瞿秋白學識淵博、素養(yǎng)高潔、性格正直、文筆犀利。我從少年時代起,就喜愛讀古今中外名人傳記,總想從現(xiàn)實生活中尋覓一個偶像崇拜,汲取精神來充實自己的空虛。
認識瞿秋白和承受多年教誨之后,我就以他為楷模。瞿秋白的品質、學養(yǎng)、性格、愛好、遭際以及生活習慣……都恰好符合我的探索和追求,而他幼年不幸與家境艱困又與我類似,我很想步趨他的腳印走他引導的路。30年代初,瞿秋白受“左”的貶斥,他與楊之華從事譯著。我受王明那一伙排斥后向他訴苦,他們鼓勵我譯書,“就走這條路”。解放后我也曾矢志“就走這條路”,但始終沒有忘記他對我的諄諄教導。
“五卅慘案”后的第三天,我認識了陳獨秀。這是徐梅坤有意安排的。為了領導反帝斗爭,6月1日,“上??偣闭匠闪?。徐梅坤帶我到寶山路商務印書館印刷廠附近的一條大弄堂里,參加成立大會。約有百余人到會,李立三、劉華分別擔任上??偣蔽瘑T長。大會由張國燾主持,陳獨秀即席演講。徐梅坤特意介紹我認識了陳獨秀,這位長者詢問了我在工廠學藝的情況,鼓勵我多向徐梅坤學習。他的態(tài)度真摯親切,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陳獨秀比我大30歲(生于1879年),教授形象,講話簡短利落,很具煽動力,深受群眾歡迎。主持人張國燾的講話,就有些干巴巴的,他那拖長的尾音使人感到有點裝腔作勢,擺架子,張國燾的表情也是冷漠的。
上海總工會成立后,我給徐梅坤作助理,籌建上海印刷總工會。我從吳淞中國鐵工廠轉到上海大東書局印刷廠工作,參加陳獨秀領導的上海工運??上У氖俏覐拇藷o緣再見到陳獨秀本人。若干年后,1931年夏天,我的“老師”尹寬約定帶我去見“老先生”(陳獨秀),但不久尹寬被捕入獄,未能如愿(尹寬于1926年任滬東地下訓練班主任,當時我在受訓,他也是我的“老師”)。1940年夏天在四川重慶,薛農(nóng)山約我偕往江津看望幽居的陳獨秀,但因敵機轟炸他未履約,也沒有去成。
雖然我只有一次短促的機會聆聽陳獨秀教誨,但我讀了他不少文章,十分崇拜他。
1926年夏秋間,中共地下黨響應廣東北伐軍北伐,在上海楊樹浦某處舉辦秘密學習班,訓練起義人員。主持人是當時的“四大金剛”,即徐梅坤、羅亦農(nóng)、趙世炎、汪壽華。班主任是尹寬,主講人是周恩來。徐梅坤通知我報到受訓。在學習班,我見到了周恩來。每次他都是從廣東匆匆來授課,又返回廣州,再折回上海。
周恩來在學習班講課時,深受學員擁戴。他授課時間長,淺顯易懂,幽默風趣,常常滿堂笑聲,毫不拘泥。例如,有人問:“國民黨是四個階級聯(lián)盟,利害不同,不會有矛盾嗎?”他答:“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工人、農(nóng)民有一個共同敵人就是帝國主義和被他操縱的封建軍閥,所以四個人有一個共同的目標,不會打架?!敝芏鱽碓谥v解暴動技巧和以弱勝強、以柔克剛等方法時,舉例說法國大革命攻打巴士底監(jiān)獄等情景,都是引人入勝的生動例證。
當時,中國共產(chǎn)黨還在草創(chuàng)階段,陳獨秀集結的一批知識分子,除產(chǎn)業(yè)工人徐梅坤之外,陳獨秀主要依靠兩部分人:一是留學法國的勤工儉學派,如周恩來、李立三、趙世炎、蔡和森等人;二是留蘇的瞿秋白、任弼時、劉少奇、羅亦農(nóng)等人。周恩來的個性,很像恩格斯所說的“第二把小提琴手”的風格,特別受陳獨秀重視。其他人就有的時候惹惱“家長”,拍案子生氣。只有周恩來既足智多謀,又顧全大局,是陳獨秀最得力的助手。
由于廣東北伐軍節(jié)節(jié)勝利,先頭部隊已到達福建、浙江邊境,1926年10月,上海工人糾察隊準備起義。事先,在杭州,由徐梅坤派遣查猛濟律師私下傳遞了一份“國民革命軍第十八軍軍長”的委任狀給浙江省長兼警察廳廳長夏超,鼓勵他以“浙人治浙”名義響應北伐。夏超暗中接受了。周恩來、徐梅坤又把我第一個從學習班調出,派到杭州參加地下黨活動,任務是協(xié)助夏超起義。
夏超起義失敗,影響到1926年10月上海工人第一次起義也未成功,還犧牲了陶靜軒、奚佐堯等同志。周恩來又從廣州趕到上海,參與策劃第二次工人武裝起義,他親自偕同徐梅坤,在南市警察局對面租賃了一間屋,以訓練班女學員周夢素(上海大學學生、湖南長沙人)為掩護,組織了起義中心指揮部,準備適時直接攻打警察局,搜繳槍械。這一次是1927年2月,又由于原定在高昌廟的兩艘起義軍艦配合失當——炮擊兵工廠的信號遲誤,以及國民黨北伐軍先遣人員鈕永建背信棄義,起義又失敗了,犧牲了四五十人。1927年3月21日,上海工人第三次起義,在周恩來率領下,向頑劣軍閥畢庶澄、李寶章發(fā)動攻堅戰(zhàn),從天通庵車站到東方圖書館(商務印書館印刷廠),再到北火車站,一直激戰(zhàn)到22日下午6時,將盤踞的軍閥殘部消滅,獲得了勝利,繳獲了大量槍械軍火。隨后在東方圖書館正式成立了“上海工人糾察隊總指揮部”,周恩來任總指揮。
上海工人武裝起來了。同時,上海人民組織了“上海特別市臨時政府”接替軍閥官僚的舊政體。羅亦農(nóng)、汪壽華暫時主持市政府工作;趙世炎負責黨的工作;徐梅坤抓工運;我任印刷總工會徐梅坤助理,兼做“糾總”周恩來的護衛(wèi)工作。
周恩來預測敵焰未燼,時常提醒我們要提高警惕。果然有一天,我們在東方圖書館逮住了一個流氓特務——上海黑社會小頭目,渾名“江北大爺”。他是奉杜月笙派遣來偵察工人糾察隊軍訓虛實的。周恩來、趙世炎、徐梅坤三人立刻審問,我作陪審,閘北區(qū)委徐瑋記錄。事后,我們將他暫時禁閉在電梯里,準備第二天調查清楚后交保釋放。不料在夜間他就逃跑了(一說是顧順章循私偷偷將他放走)。
周恩來專心練兵,經(jīng)常食宿在“糾總”與我們共甘苦。有一天,黑邦頭子杜月笙到上??偣泶硎Y介石送錦旗,上寫:“共同奮斗”。周恩來當晚召集座談會,讓大家各抒己見談對這件事的看法。有一個無錫人(商務印書館印刷工)華沛昌說:“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咯!”周恩來一擊掌,贊揚地說:“講得對!”接著,周恩來述說了廣州“中山艦事件”經(jīng)過,叮囑我們要連夜加修防御工事。我們將“糾總”門窗前堆置了沙袋,拉上了鐵絲網(wǎng)。
1927年4月10日,杜月笙又派人到上??偣蜕险埣?,邀汪壽華赴宴。大家猜測這是黑幫的“鴻門宴”,徐梅坤自愿代汪出席。但汪壽華說:如果不親自赴會,流氓幫會一定會宣傳工會怯懦,他必須去“走麥城”。結果,當晚汪壽華步入“杜家花園”就被亂刀砍殺了。
汪壽華被暗殺后的第二天子夜,蔣介石開始了突然襲擊。他們認為,總工會的主要負責人已被殺,工人群龍無首,可以順利地收繳工人武裝了。新軍閥周鳳岐部(原浙江省地方軍投降北伐軍后改編為第二十六軍)率領工賊流氓化裝的便衣隊包圍了“糾總”和上??偣约吧虾S∷⒖偣V芏鱽?、徐梅坤在“糾總”親自抗擊,糾察隊員從沙袋口伏射,激戰(zhàn)到4月12日天亮時才停戰(zhàn)。
工人糾察隊有一弱點:全是新兵,不善于使用槍械,又束手無策,三八式步槍五粒子彈射出后,許多人不會裝子彈。周恩來親自手把手地教練操作,還是來不及。軍閥部隊也不敢輕易往里沖,等到天亮,有一個國民黨軍官揚起白手帕要求單獨入室談話,他說自己是周主任(恩來)的學生。此人進入“糾總”后,不知是怎么商談的,結果“糾總”的全部槍械都被周鳳岐部隊收走了。印刷總工會里,沒有槍械,軍隊包圍了片刻,也未入室。
戰(zhàn)斗打響時,我和王一工從睡夢中驚醒。我們當時住在印刷總工會的小樓上,距離“糾總”步行約10分鐘就可以到達。我和王一工聽到稠密的槍聲后,料到是周恩來預測的事件發(fā)生了,立刻趕到“糾總”門前,因被軍隊和便衣隊包圍無法入內(nèi),只得守在附近小里弄口。
我和王一工在“糾總”附近觀看動靜,發(fā)現(xiàn)擠在一堆的人群中有許多熟面孔(都是商務印書館工人),我倆靈機一動,臨時組織了幾個人,成立一個小小的宣傳隊。我們敲開一小店商的門,買了盒粉筆,分發(fā)給熟識的工人散開來寫標語。在電線桿上、窗店門板上都寫上“工人士兵是一家,我們不想打!”“槍口對外”“窮人不打窮人”。天亮后,我看到周恩來、徐梅坤在一個國民黨軍官陪同下走出“糾總”,我立即迎上去,徐梅坤拉了一下我的衣襟,輕聲說:“趕快去通知大家到青云路上大開大會!”他與周恩來通霄戰(zhàn)斗,顯得很疲憊。
在青云路上海大學廣場上召開了緊急的群眾大會,由周恩來、徐梅坤、趙世炎、徐瑋等組成主席團,決定游行示威,向周鳳岐司令部請愿發(fā)還工人糾察隊的槍支,因為這些槍支都是上海工人從同軍閥的戰(zhàn)斗中繳獲的。
主席團指定我為游行示威隊伍的領隊。周恩來、徐梅坤叫徐瑋將趕制的橫幅旗號交給兩個壯實的大漢,用兩支長竹竿豎起橫幅紅布,上寫“上海工人糾察隊”。徐梅坤交給我一面紅綢旗,寫有“總指揮”三個大字,旗桿是粗砤條。幾百人的游行示威隊伍由我率領,由青云路向寶山路、天主堂街進發(fā)。浩浩蕩蕩,一路上高唱“打倒列強,除軍閥”,直達周鳳岐司令部附近。
新軍閥已設下埋伏,先從崗樓上射放一槍作信號,引發(fā)伏兵開槍掃射。這就是歷史上的“四一二”政變!蔣介石徹底背叛了革命。
“四一二”事變之后,我們轉入地下斗爭。周恩來暫時隱居在江灣孫津川家里(孫是糾察隊第二隊隊長),后來由孫的老母親陪同徐梅坤,掩護周公化裝成病人登上英輪“太古”號去了武漢。不久我也轉移到武漢。
在武漢,我加入到武昌“警衛(wèi)團”三營八連,當了普通一兵;又蒙中共軍委(周恩來)擢拔,選我為士兵代表派赴蘇聯(lián)學習軍事。在武漢我沒有見到周恩來。
在莫斯科,周恩來、瞿秋白都力爭中國工人應該有自己的武裝,但斯大林不允許中國有紅軍,所以我們?nèi)ツ箍茖W軍事的人都被轉送到“東方大學”或“孫逸仙(中山)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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