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魚灣有許多千奇百怪的礁石，有的像猛虎撲食，有的像禿鷲望月，有的像烏龜出洞，有的像餓狼下山……漲大潮的時候，海風帶著起伏的涌浪蜂擁而至，同礁石展開了一次次殊死的拼殺，轟隆隆的廝殺聲常常驚天動地。幾年前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條機帆船闖進了梭魚灣，結果觸了礁，船翻了，還死了一個人。從那兒以后再也沒有人敢去梭魚灣釣魚摸蟹子了。沒有人煙的梭魚灣就顯得愈發(fā)陰慘和恐怖。

有一天，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一個男孩卻走進了梭魚灣……

1

男孩長得白白胖胖像個小姑娘，卻有一個挺男子漢的名字——黑孩。黑孩十八歲了，才讀小學四年級。每天早晨上學排隊的時候，黑孩比別的同學高出一個腦袋的個頭像桅桿似的立在隊伍的最后，非常引人注目。這樣的場面常常讓黑孩感到很尷尬，很沒面子，恨不能地上有道縫鉆進去。這怪不得黑孩，只能怪黑孩他爹。

那是春天，那一年黑孩七歲，正是該上學的年齡。黑孩他爹卻把他帶到了城里，說要讓黑孩變成一個城里人，永遠離開漁莊。

黑孩他爹曾在一條機帆船上做船長。有一年秋天，海上刮起了八級大風，漁民們有句俗話：七級不起帆。意思就是海上的風只要超過七級就不能出海了?？墒呛诤⑺鶠榱瞬徽`漁汛，硬是駕船去了老洋，結果觸了礁，船毀了，幸好人被另一條鐵殼船救起來，保住了一條命。此后，黑孩他爹就離開了舵樓子，在村里做起了木匠，專門為別人修船。

后來黑孩他爹隨一個工程隊去了城里打工，兩年后，黑孩他爹就把黑孩接到了城里，立誓要把黑孩培養(yǎng)成一個城里人。

四年后，黑孩又回來了。他沒有如他爹希望的那樣變成一個城里人。

四年的時間里，黑孩隨他爹從這個工地轉到另一個工地，從這所學校轉到另一所學校，個頭一年年在長，可書包里卻總裝著一年級的課本。后來，黑孩再也無法忍受同學和老師們看他時的那種目光，說什么也不要再去學校了。他對爹一遍遍地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說完眼淚就流下來了。他爹拿他沒辦法，四年后一個秋天的中午，他爹只好把他送回了漁莊。

2

那天中午，當瘦瘦高高的黑孩出現(xiàn)在漁莊的時候，引來了好多人的目光，還有一群像黑孩一樣大的孩子跟在身后，他們高聲喊叫著：“面條魚！面條魚！”黑孩不知道他們在喊誰。他還回過頭來咧著嘴笑呢。

還是家鄉(xiāng)好啊！黑孩走在通往自家的小路上，聽著遠處鷗鳥的叫聲，呼吸著帶有大海腥咸氣味的空氣，黑孩在心里這樣對自己說?？墒撬恢?，麻煩的事情還在后邊呢。

首先是入學問題，學校在黑孩他爹的再三懇求下，同意接收黑孩?？墒且粶y試，黑孩勉強才達到一年級的水平。結果黑孩只好走進了一年級的教室。黑孩他爹看著自己的兒子鶴立雞群似地坐在一年級的教室里，懊悔不迭地捶著自己的腦袋說，是我把孩子耽誤了??！

這一年，黑孩十一歲。

黑孩比他班上的同學整整高出了一個腦袋?？墒窃诎嗬铮l都可以叫他“面條魚”。在漁莊，人們都知道“面條魚”是最軟弱無能的代名詞。

黑孩在他的同學們面前，也確實表現(xiàn)出了“面條魚”的軟弱和無能。課間做游戲的時候，男同學們踢球時總讓黑孩去撿球，甚至女同學們的毽子也要黑孩去撿，這個時候，黑孩總是默默地毫無怨言地去把足球或毽子撿回來。有一次學校開體育運動會，同學和老師都以為派高高的黑孩上場，肯定會為班里拿分，結果呢，發(fā)令槍一響，黑孩不僅跑在最后，而且還摔了一跤。還有一次更讓人哭笑不得，那天中午，黑孩哭著跑回了家，說是被人打了，他媽媽領著他氣沖沖地來到學校，讓黑孩指認那個打了他的同學，黑孩在人群中找來找去，最后指著一個還沒有上學，掛著兩條鼻涕的小男孩說：“就是他！”他媽媽看著面前這個比自己兒子矮半截的小男孩，竟流著眼淚笑了起來。媽媽用手指著黑孩的額頭說：“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喲！”媽媽流淚了，這是黑孩第一次看見媽媽流淚，他默默地看著淚水從媽媽臉上流下來。

從那以后，黑孩對自己更沒有信心了。他整天沉默不語，常常獨自一個人來到碼頭，看潮起潮落，看鷗鳥銜著涌起的浪花在他的頭頂飛來飛去。老師說：“這個孩子的心理肯定出了毛病?！?/p>

直到有一天，黑孩獨自一個人去了梭魚灣，才徹底改變了這一切。

3

那是黑孩讀四年級時的一天。

讀四年級的黑孩在年齡上已經(jīng)是全校同學的“大哥大”了，這可是名副其實的“大哥大”！可同學們仍然叫他“面條魚”。

那天中午，黑孩像往常一樣，吃過午飯后來到學校，他站在操場邊上，看幾個同學在玩一種叫“騎驢”的游戲。這種游戲的規(guī)則是：一個同學彎著腰，由另一個同學捂住眼睛，讓別的同學騎到身上，然后猜出他的名字，猜對了算贏，否則就算輸，然后繼續(xù)被人騎來騎去。

“面條魚，過來玩一把?！彼ㄗ诱泻粽f。栓子比黑孩高一年級，年齡卻比黑孩小三歲。

別的孩子聽栓子一招呼，立刻圍了上去，七手八腳地把黑孩拖了過去，硬要他參加“騎驢”游戲。黑孩無奈，只好硬著頭皮加入進來。

栓子捂住了黑孩的眼睛，向別的孩子使了一個眼色，隨后他們就輪番騎到黑孩的身上。黑孩猜他們的名字，猜一個，栓子說：“不對！”再猜一個，栓子還是說：“不對！不對！”黑孩的兩腿開始打顫，額頭上的汗流到了地上，最后三個孩子一起跳到了黑孩的身上，黑孩終于被壓倒了。

所有的孩子圍住黑孩，不停地笑著，喊著：“面條魚！面條魚！”

黑孩再也忍不住，從地上爬起來，大聲地吼道：“你們不要再喊我‘面條魚’啦！”

孩子們一下被黑孩震住了，他們第一次從黑孩的臉上看到了憤怒。可是只過了一會兒，奪眶而出的淚水就將黑孩臉上的憤怒沖刷得干干凈凈。

這時栓子走過來，他對黑孩說：“你敢一個人在天黑的時候去梭魚灣嗎？你要是敢去，我們以后就再也不喊你‘面條魚’了?！?/p>

“對對，你要是敢去，我們就不喊你‘面條魚’了?！眲e的孩子也跟著附和說。

黑孩擦干了眼淚，居高臨下地看著所有的孩子。

“咱們一言為定！”黑孩說。

“我們起誓，如果你真的一個人去了梭魚灣，我們再喊你‘面條魚’就是狗變的！”栓子說。

4

起初，根本沒有人相信黑孩會獨自一個人去梭魚灣。對孩子們來說，梭魚灣是一個多么可怕的地方??！

可是就在這一天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好多人都看見了黑孩，他們看見黑孩像往常一樣，獨自一個人，默默地向碼頭那邊走去。他們以為黑孩不過是到碼頭那兒去轉一轉，天黑了他就會回來。

可是到了夜里，已經(jīng)入睡的人們忽然被黑孩他媽的呼喊聲驚醒了。

“黑孩——黑孩——黑孩啊！”黑孩他媽的喊聲里帶著哭腔。

人們紛紛從家里走出來，在黑孩他媽充滿焦急的述說中，知道黑孩去了碼頭之后再也沒有回來。

“你們看見我們家黑孩去哪里嗎？！”黑孩他媽挨個問著漁莊里的人們。

“天快黑那會兒，我們看見黑孩一個人去了碼頭?！庇幸粋€人說。

“我剛剛從碼頭回來呢！”黑孩他媽說完就捂著臉哭起來?？蘖艘粫?，她忽然抬起頭。淡淡的月光下，人們看黑孩他媽怒目圓睜，像一個發(fā)瘋的母豹子，她大聲吼道：“不管在家里還是在學校，你們大人孩子都在欺負我們家黑孩。今天我們家黑孩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跟你們沒完！”吼完了，她又哭起來。

在這種時候，人們沒有跟黑孩他媽爭辯什么，而是四散走開了，他們分頭去找黑孩了。

這個平時膽小得像個小姑娘一樣的黑孩，在這么個夜里會到什么地方去呢？

人們幾乎找了一夜，整個漁莊都找遍了，始終沒有找到黑孩的蹤影。就在人們肯定黑孩出了什么意外的時候，黑孩卻帶著一身露水走進了他家院子。

后來人們才從栓子的嘴里知道黑孩在這天夜里，獨自一個人去了梭魚灣。

事后，栓子他們不但實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再也沒有喊黑孩“面條魚”，而且還把他當成了了不起的大英雄呢！

許多年后，我和黑孩再一次相見是在一個濱海城市的學校里，一所我任教了三年的中學。黑孩是來報到的，他也是讀的師范學院。這么多年來，漁莊總共有兩個人考上了大學，除了我之外，另一個自然就是黑孩。此時的黑孩總算完成了他爹的夙愿，憑著他自己的努力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城里人。

晚上我請他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餐館里吃飯，也算是為他接風吧，以后我們就是同事了。吃飯的時候，我們說起了小時候的一些事，自然也說到了他那次獨自一個人去梭魚灣的經(jīng)歷。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來，他說：“你真的以為我獨自一個人去了梭魚灣？我當時怎么會有那個膽子?。∥抑皇窃谒篝~灣邊上轉了一圈，然后就回到了碼頭上，我躲在一條破船里苦苦熬了一夜，我聽見我媽哭著喊我的名字，我也知道漁莊里好多人都在找我，可是一直沒有走出來。當時我又冷又怕，可我強忍著，堅持著……后來我就睡著了，天蒙蒙亮的時候，我醒了，我一走出那條破船，你猜怎么著，我忽然覺得我一下子長大啦！”

我久久地望著面前這位昔日童年的好友，在他的身上真的再也找不到童年“面條魚”的影子了。這家伙好像是一下子就長大了！當時我們都是這么認為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