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癟三和他的兒子草草把一頭肥壯的母牛趕進圩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叫石頭鎮(zhèn),因為街兩邊全是石山,鎮(zhèn)上只有一條狹窄的街,街很長,從高處往下看,真像一條峽谷。那些商店在山下,一些樓房說是在山中,倒不如說是掛在山腰上,像一只鳥籠。人要居住,只有往山上爬,把自己變成了鳥。區(qū)別的只是人在地行走,鳥在天上飛。
鎮(zhèn)里的一切,讓草草覺得新鮮和特別。他把樓房叫鳥籠,李癟三糾正了幾次,還是改變不了兒子的叫法。更奇怪的是草草把鎮(zhèn)里不容易見到的小汽車叫做會跑的蟲。李癟三只顧趕母牛,沒搭理兒子,兒子草草沒來過鎮(zhèn)里,山里盡是石頭,他不把小汽車說成會跑的石頭,已是不糊涂了。
草草不糊涂,那是李癟三小看了他,草草看著小街覺得不對勁,便問父親李癟三,這也是李癟三最擔(dān)心、最害怕回答兒子草草的這一個問題。
爸,你不是說鎮(zhèn)里長有很多青草嗎?
是的,孩子,那是鎮(zhèn)里的人把青草割了。
青草割了,怎么沒有草根?
草根鉆到泥土里躲藏著,那是讓你找不著它。
不,這小街的地板硬冰冰的,那不是泥土,長不了草,你在騙我。
孩子,我沒騙你。
你騙我,你說鎮(zhèn)里的草長得多綠多高,牛吃了長很多很多的奶。
不知怎么回答自己的孩子,只好躲閃著,李癟三趕著母牛,用竹鞭打著,母牛的身子一顫一顫的,往前走依然快不了多少。
草草生氣地走到前面去堵著去路,說爸,你告訴我,這是為什么?李癟三走不了,讓兒子草草不要管大人的事,可這孩子非要弄個明白。李癟三便告訴了他,母牛老了,不再長奶了。草草打斷了父親的話,說你是想把母牛賣給那個滿臉胡子的屠夫。李癟三很吃驚,說你是怎么知道的?草草說,你在夢里說出來的,三頭可愛的小牛讓他糟蹋了。李癟三說,我沒別的東西能變錢了。
草草沒再說。抬頭看著父親李癟三越來越瘦了,瘦得走路身子也晃著,像一根稻草。雖然趕著母牛,倒像母牛在帶他。
很快在鎮(zhèn)上找到了那個滿臉胡子的屠夫,他也姓李,也許人們圖個順口,把“夫”字省去,而叫他李屠。
李屠的臉上堆滿了笑,迎著李癟三。李癟三仍然感覺不到他的熱情和一絲溫暖。李屠的笑充滿冷意,李屠手里沒抓刀,依然像是用刀劃著。
李癟三很直接,說李屠,給個好價錢。李屠說了一個讓李癟三意想不到的價錢。李癟三哀求李屠,那價錢太低了,這母牛長一身的好肉。李屠說,李癟三你也會砍價了。李癟三說,我不是砍價,我那是急著用錢,才把母牛賣了,這可是一頭難得的好母牛,每天產(chǎn)很多奶。李屠說,是嗎?說著,李屠上前去,伸出手抓了一把母牛柔軟的乳房,又浪又野,那神情讓李癟三感到很厭惡。李癟三真想一走了之,小鎮(zhèn)上雖不只李屠一個屠宰,但另外幾個屠宰,都得讓著他,他在小鎮(zhèn)屬于那種說一別人不敢說二,指東別人不敢往西的一個人物,讓人敬畏而又不敢得罪他。
李癟三說,我不會使刀,這是砍價。
李屠說,你不但會砍價,嘴也乖巧了,說你的母牛長了不少奶。
在旁邊的草草,忽然插話說,爸,你騙人,你親口對我說母牛不長奶了嗎?
一下子弄得尷尬的李癟三嘴張開著,老半天合不攏,笨拙得說不出話。
更加得意的李屠,說李癟三,孩子不懂得撒謊,你還不認?要不是你賣了三頭小牛給我,我才不給你那個價錢,我已經(jīng)看得起你了,你再這樣胡扯下去,我就不做這買賣了。
李癟三看著自己的母牛,生氣得罵了起來,說你這沒人性的家伙,光吃沒長奶,沒奶就不值錢,賤價。李屠不知李癟三罵母牛,以為罵他,氣得又說李癟三,賤價?李癟三你賤價,我讓你滾蛋。
李癟三沒走,愣著站在那兒。
李屠火了,上前去踢了一腳母牛的屁股。
母牛疼了,便跑了。
李癟三手里抓的牛繩,繃得越來越緊,母牛不聽他使喚,反而跑得更歡,牛繩迅速脫離了李癟三的手,他抓也抓不牢。
母牛跑了不遠,被前面駛來的一部大貨車堵著,又跑回頭。
李屠覺得好玩,便想玩一把,他對李癟三說,你的母牛,不宰不行了,我去抓刀來。說著躥了回去,很快抓著一把刀又躥了出來,直撲上去。
母牛被前來的李屠又堵著,而母牛像是徹底藐視李屠和他那把閃亮的刀一般,毫無顧忌地沖了過來。李屠忽然高揚著一把閃亮的刀,拉開了腿架,母牛一接近,他卻沒砍著母牛,反被母牛用角撞飛了那把閃亮的刀,在李屠的頭頂上,劃了一條弧線,然后掉了下來。李屠更覺得這是對他的侮辱,等于戰(zhàn)場上士兵失去了槍。
就在李屠調(diào)整好自己后,母牛迅速地掉頭,又向他撲過來。李屠閃也沒閃,伸出兩只粗大的雙手,抓著母牛的兩只角,與它較量。母牛漸漸地把李屠逼退,李屠也不畏懼,仿佛他面對的不是一頭母牛,而是一只小甲蟲。
這時,李癟三心里暗暗稱快,讓母牛整治一下李屠也好,這家伙心黑,不但吃了他三頭小牛,還用刀砍了鎮(zhèn)里的牛價,魚肉鄉(xiāng)民。
母牛被李屠抓著角,用力一扳,母牛的脖子轉(zhuǎn)了彎,頭向上繞去,四腳朝天便倒在地上。李屠更得意,說憑你李癟三這么一條母牛,也能扳倒我?我在這鎮(zhèn)上還能抓刀干這營生?
說著,李屠棄下母牛,跑去抓回那一把撞飛了的刀。母牛很快又爬起來,沒有再撲過來,而是站著一邊喘氣,一邊望著李屠。
李屠抓著刀,走了過來,沒來得及防備,卻又被母牛突然撲過來,那一把刀又是在他的頭頂上劃了一條弧線,撞飛了。李屠又是抓著母牛的角,但這次不是他扳倒母牛,而是母牛用角把他拋了起來,他重重地墜了下來,屁股生疼。
李癟三忽然覺得李屠才是一只小甲蟲,脆弱得不堪一擊,心里一抽緊,便生憐情,大叫李屠,爬起來快跑,母牛這畜牲沒人性,傷不著你,也把你踩扁。
李屠聽到了李癟三的叫喊,好不容易站了起來,腿軟綿綿的卻還嚷著我要拿刀宰了這畜牲。李癟三想到了什么,竄了過去,把李屠的刀拾起時,看見母牛又撲向李屠。他來不及把刀交給李屠,自己不知哪來的一股勁,兩腳健步如飛,抓著刀,像箭一樣射了過去。
母牛走近李屠,揚蹄一躍,直撲向李屠,母牛一旦踩下來,李屠不死也傷得很重。
李屠平生無所畏俱,此刻,他的臉急劇變化,一會兒是紫色,一會是灰色,腿晃了晃,便像一攤爛泥倒地,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當李屠睜開眼睛,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只聽到草草哭泣著,說爸,你太狠心了,為什么宰了自己的母牛?弄得我的學(xué)費也交不了,也沒了母牛,我們?nèi)绾问呛茫?/p>
李癟三把刀送進了牛的喉嚨里,李屠才幸免于非命。
倒下的母牛很痛苦,它掙扎著。草草在母牛的身邊蹲下來,用手撫摸著它的身體,希望這樣能讓牛減輕痛苦。
誰也想不到母牛突然站起來,伸出舌頭舔著草草的手、臉,然后一頭撞到街邊石柱上,母牛又倒下來。草草聞到了一股血腥味,突然嘔吐。
李屠沒敢去從母牛喉嚨里要回那把刀,他的身子還在顫抖著。
李癟三很疲倦,氣喘過了,他才去拔那把刀,費了很大的勁,也沒把刀弄出來。母牛用血肉把刀咬得很緊,仿佛刀變成了身上的一部分。
李屠說話了,但沒了“牛氣”,說這是一頭難得的好母牛,我這營生干不了,李癟三,你隨便叫價,我李屠要是再砍價,就不是人,連畜牲也不如。
李癟三沒叫價,讓草草和他走。
草草沒走,他去撫摸母牛,又摸到它的身后,說爸,你騙人,母牛的奶袋漲鼓鼓的,它沒斷奶。
草草見父親李癟三沒相信,他使勁抓了一把,乳汁四射,射得他滿臉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