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三末。

語文課。

老師不知因為什么，跟我們談起了《孔雀東南飛》。我一向不聽文言課，只是這個名字獨有的韻味引起了我的注意。

“孔雀東南飛創(chuàng)作于南朝，與北朝的民歌《木蘭辭》齊名?！?/p>

—我沒有見過這首詩，所以我不敢和前人的看法貿(mào)然茍同。

“它是一首著名的敘事詩，描寫的是一個凄美動人的愛情故事?！?/p>

—愛情故事嗎？也只有悲慘的愛情故事有震撼力。

“它講述了……，最后殉情而死?！?/p>

—死了，那自然。

“它起首的詩句是‘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我不吱聲了，心里揪著疼。對于悲劇我早已麻木，因為結(jié)局非離即死。無論多凄慘的故事塞給我，我總能不動聲色看到底，最后嘴角邊會不自覺地顯出幾絲幸災(zāi)樂禍的微笑。故事永遠只是故事，根本不會在我身上發(fā)生，那又何必為此動情呢？

我就是這樣一個冷漠的人，只會任憑別人痛苦，而自己決不會為之所動。我何時曾有過像今天這般心痛？

是的，我有過。

二

和小怡真正意義上的認識應(yīng)該算是在初一開學的一星期后。雖然是同班同學，但我們畢竟是初次見面，不免還有些羞怯。

那天她佇立在自行車旁，等待著車水馬龍快快退去，但是怎么也不如愿。我是乘公共汽車來的，為了乘車回家，當然和她站在同一“陣地”上。站在她身后我很窘迫，我的嘴唇嚅動著，總想開口和她聊聊，但令人煩惱的是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清楚應(yīng)該稱呼她什么。我總是獨來獨往，但現(xiàn)在卻迫切得想與她同行。

眼前的馬尾擺了擺，接著出現(xiàn)了她那張可愛又熱情的笑臉，就像見到熟人一般，她隨意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一愣，接著吶吶地開口：“樓南蔚?！?/p>

“我叫怡口蓮……”她帶著特別的狡黠的微笑看著我，自信滿滿地等待著我的驚叫。

可我卻漠然一笑：“挺怪的，小怡?！?/p>

“你的名字好特別啊，樓……南蔚？本想讓你也驚訝一下的……我的真名是傅怡……也挺特別的，是吧？……不要板著臉啊……”

眼前的女孩如此健談，我很奇怪，但并不像往常那樣討厭。相反，我很喜歡這個極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女孩—她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純真的熱情。

我終于咧開嘴，微笑著看著她，笑容并沒有勉強和做作—難得的晴朗。

小怡看見我笑，眼里閃著特別的光亮。她突然騰出一只手，勾住我的小拇指，拉住我穿過了馬路。從此，每天她都會拉著我的小指一起回家；從此，我的世界除了自己，還有小怡……

三

我終于明白了那陣揪心的疼痛來自何處，它源于整整兩年的回憶。那么甜蜜的記憶，現(xiàn)在卻使我異常痛苦。初三了，我們分開了。再沒有人像她那樣讓我開懷了，我回到了三年前那段塵封的日子。沒有小怡的時候，我學會強迫自己用函數(shù)及其圖像來代替她。

我自認為我習慣了、麻木了、淡然了，但實際上呢？

我把學習和中考當創(chuàng)可貼貼在我心中那痛苦又失落的傷口。孔雀東南飛，它似乎預(yù)示著我和小怡最終的結(jié)果。它像一只粗糙的大手揭開了創(chuàng)可貼，接著我便突然發(fā)覺傷口竟還沒有愈合，原來我一直生活在自欺欺人之中。但夢醒了，卻未必是好事。

我放不下我的自尊去請求她的原諒，但隱約之中我又覺得我錯了。

不會是這樣的……

四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忘了那一天。

初二末的一個星期五。學校組織我們?nèi)?0中參觀什么科技展覽。我知道這根本沒什么意思，但能有時間與她單獨在一起我也就沒有怨言了。

一路上與她說說笑笑，大都談一些15歲少女在乎的事。我一直認為我與小怡只是小女生之間的友誼，但我們卻越來越難舍難分。有人也早已察覺到這一點，有時見到我獨自行事，也會打趣地問一句：“小怡呢？”

想到這里，我回過頭問她：“小怡，你為什么會選擇我作你的朋友呢？”她收起滿臉笑容，不假思索卻鄭重其事地說：“因為我覺得，你笑起來很美?！?/p>

我默然不語，我清楚這句話的含義和分量。

我們是步行去10中的，自然也是步行回校。畢竟走了那么多路，我與小怡也覺得兩腿乏力，口干舌燥，別的班的同學紛紛去買飲料，我知道小怡一定忍不住了。果然，她悄悄地拉著我，駐足在一家小屋前。我沒吱聲，也沒阻攔，手已情不自禁地伸進了口袋里。這時，一只手攔住了我倆，說道：“渴了回去喝水！”

是曹老師！

我們最終沒買成飲料。我很惱火，我不希望給這位新來的班主任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這時，小怡怨怨地說：“別的班都買的嘛……”我一聽，更加氣憤。

我猛一回頭，恨恨地說：“別的班是別的班，與我們無關(guān)！”

“你這話是說給曹老師聽的吧！”

她帶著特別的狡黠的微笑，半開玩笑地說。我一看身后，卻恰好見到曹老師緊跟著我們！

老天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我只覺得血往上涌，這簡直是對我天大的污辱！我封閉自己就是因為類似于這樣的傷害?，F(xiàn)在，傅怡！你為什么要勾起我傷心的回憶？你不要以為你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就……我決不會原諒你今天的所作所為！

“是啊，我就是說給曹老師聽的，那又怎么樣？……”我似乎很平靜，卻帶著變調(diào)的聲音。接著，我對她詫異的面容冷笑一下，頭也不回地隱入人群。

五

接下來一個星期中，我對小怡充滿了敵意。她對我一切如故，似乎比以往更熱心，更殷勤。我自認為她很愧疚，不過既然要懲罰她，我就要讓她深刻地清楚我的自尊與自傲之處：我的人格。

我明白冰冷的眼神有多么讓人心寒和難受，但，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

她一直忍耐著。

小怡照例要同我去吃飯，同我回家。我高興時，也不過應(yīng)付應(yīng)付她。我不高興了，就一句話也不回答，連一個點頭或搖頭也不表示。

她的目光終于冷下來了。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她的耐心已經(jīng)被我耗得干干凈凈。我有我的自尊，她也有她的自尊。我一味地維護著我的尊嚴，一味地刁難她。但事實上，是我一直在踐踏著她的尊嚴。

六

暑假過去后，我們初三了，空氣中彌漫著火藥味。我與小怡，算是徹底決裂了。假期中的兩個月，我?guī)缀鯚o時無刻不想著她，但我什么也沒做。

我常常與她的目光相撞，總感到我的心結(jié)成了冰。我終于明白小怡當時的感受。但我放不下我的面子，我要自己相信整件事的錯在她。多么可笑又可悲的自欺欺人！

那節(jié)語文課我確實被那句詩句震動了，它那么哀怨，那么無奈。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與小怡早已成了陌路人。

欲哭無淚。

七

中考的逼近使我不再多想。沒有人再愿意聽我訴說心里的事情。我才不愿寫日記呢，因為我知道，日記上一定會出現(xiàn)孔雀與小怡。

八

一切順利。

沒想到我能考上如此理想的高中。高興是自然的，心境也不知不覺寬廣了許多。但我心里一直留有一個遺憾。蕓蕓眾生之中我選擇了小怡成了我第一個真正的知己，我與她相識、相知，無論是誰都付出了自己的情感。因為她的出現(xiàn)，使冷漠自負的我變得開朗。卻因為一句玩笑，我們聯(lián)手葬送了我們的友誼。

拿到通知書的那天下午，我到學校去取回自己的東西。我撫摸著伴我度過三年的儲物箱，心中不禁蕩起了一陣漣漪。我嘆口氣，把箱子里同學送的生日禮物—裝進自己的背包。

我很留戀啊……

快要走出校門口的時候，小怡進來了，我們相對駐足而立。她的臉上并沒有驚愕的表情，而我相信自己也沒有尷尬的神色。她對我微微一笑，眼神里充滿暖意。我已沒有再逗留的理由了，我剛走出了教室卻突然立住。猶豫片刻后，我回頭說：“再見了，小怡……”

接著我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九

花瓶碎了，可是我寧愿去回想它完美的樣子，也不愿修補它。因為不管怎樣，補好的花瓶始終會有裂紋。

我記得白瑞德曾對郝思嘉說過類似的話。

十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其實我早已沒有徘徊的機會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