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告訴他：“當你碰到第一條大河時就停下來，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p>

現(xiàn)在，一個蓬頭垢面的少年站在一條大河的岸邊，他想：這就是我要到的地方。大河很平靜，沒有一只鳥。少年在岸邊坐下來，望著西沉的太陽，望著被太陽染紅的河面。

這時，河面有了動靜，波浪一下一下拍擊著河岸，一只船過來了，是擺渡老人的船朝著少年劃過來了。

少年坐在那里沒有動，看著船一寸一寸地靠過來，船把河水推上岸，弄濕少年的布鞋，他把腳往里收了收，看著船底抹過沙岸，“嚓”地一下停下了。老人把竹篙深深地插進沙子里，固定住了船。他對少年說：

“你不是要過渡嗎？上來吧?！?/p>

少年看著老人，沒有動，仍坐在岸邊。老人在船上坐下來，拿出煙桿抽起煙來。好一會兒了，他們誰也沒說話。天色慢慢地暗下來，只有河面還閃著光。少年這時動了一下，然后站起來，上了船。老人看了少年一眼，收起了煙桿，然后將長篙拔出來，篙尖上隨即滴下一串珍寶般的水珠；老人把長篙插在岸邊的石頭縫里，使勁一撐，船就離了岸，向河心劃去。

少年在船身一動的時候，就顯出了驚慌的樣子，他即刻蹲下身子，兩手死死地抓住船邊，閉上了眼睛。老人也不理他，只是劃船，只是把船劃得很穩(wěn)。船到了河心，少年才慢慢地睜開眼睛，慢慢地朝船四周看著，再慢慢地把頭探出船邊，望著船碾碎那閃光的流動的河水。

這時，他臉上也涌起了血色，手也不像剛剛那樣鉗得緊緊的。現(xiàn)在他似乎顯得有點興奮，頭也不像剛才那樣暈眩了。

老人讓船在河面上多呆了一會兒，然后慢慢靠岸。船到岸邊，他對少年說：

“下船吧。”

聽到這話，少年剛才的興奮一下子消失了，他茫然地看著老人，慢慢地蹲下身來。

老人沒有理會少年，他下船，把船頭的那盤粗繩子拴在地上的一根木樁上，收了竹篙，然后朝坡上的小屋走去了。

少年坐在船上，一直坐到天黑盡了他也沒動一下。

坡上的小屋里透出燈光，還有一些煙霧在小屋四周騰去。少年小心翼翼地下了船，腳踩到結實的沙灘上，感到沙灘有些搖晃。他慢慢地上了坡，來到了小屋門前。

老人在地灶邊坐著，抽著煙，灶里的火光映在老人身上，映在小屋里的東西上；灶上的沙鍋里熬著苞谷粥，一股一股的香味直往少年的鼻子里鉆，他想堵都堵不住，不知不覺地進了門低著頭慢慢朝老人靠近。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嘛！我請你喝粥?！崩先苏f。

少年抬起頭，看著老人，明亮的眸子里晃動著虛幻的火光，“真的嗎？”少年說。

“當然是真的。”老人說，“你走了那么遠，不就是為了來這里嗎?！?/p>

少年吃了一驚。

鍋里苞谷粥的香味溢出來，把少年的目光吸了過來，他眼里射出貪婪的光，臉上卻綻開了笑容。

夜里，起風了，大風刮得小屋后的山林呼嘯著。少年睡在床上，縮成了團，緊張地傾聽著。老人起身檢查了門窗的閂牢不牢，如果有松動的地方他就找來工具將其加固。老人回到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口里噴出老年人常有的那種酸氣。少年是在后半夜醒來的。

老人已經(jīng)不在身邊，少年向四周打量，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到，小屋外下著雨，雨很大，雨點砸在屋頂噼噼啪啪的。少年在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走動，隨后他又聽到有人說話，聲音嗡嗡地好像來自地底下，他分辨不出是誰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說話聲消失了，風聲雨聲漸漸地又大了起來，少年的腦子里像裝進了水，沉沉暈暈地又睡去了。

白天里，少年從小屋里出來。晨霧還浮在河面上，太陽被裹在里面像煮熟的雞蛋黃。

少年向四周看去，發(fā)現(xiàn)小屋并沒有因為一夜的大風大雨有絲毫的損壞，倒是屋前屋后刮來了許多枯枝敗葉，他把這些東西刮成堆，堆到屋角落里。他朝渡船那面看，沒有看見船和老人，只看見沙灘上留下了許多散亂的腳印，腳印有大有小，有的深有的淺；少年看到一種酒盅一樣的腳印，他知道這不是人踩的，是一種動物留下的，到底是什么動物他分辨不出。他用手指探進去，涼涼的，沒有什么感覺。他隨著那莫名其妙的腳印來到一個沙丘上。但因為霧很大，他還是什么也看不見。他就坐在沙丘上，等著霧慢慢地散去。

霧散盡了，四周的地形闊朗起來，遠山遠水都呈現(xiàn)出它的模樣。少年朝遠處那座凸起的山峰看時，一下想起了幾天前那場大火?；饎菔窃谝估锵虼遄勇娱_來的，人們急忙向村外逃命。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當人們回來時，村子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山被燒得草木皆無，連山石都被燒得爆裂開來，用手輕輕一搓，石粉從手指間紛紛落下。就在那時候，村里人告訴他讓他去尋找一條活命的大河。

正當少年聚精會神地想著心事的時候，老人突然在他身邊出現(xiàn)了。老人說：

“跟我學撐船去！”

老人把船慢慢向上游劃去，劃出去很遠，連小屋也看不見了，他還一直向上劃。老人一邊撐船，一邊唱起了一首歌謠：

九十九里長青溝，

八十八里高臺峽，

桃花五潭石門瀑，

萬仞懸崖三勝河。

……

“這里就是三勝河嗎？”少年問道。

“沒錯。這里就是三勝河。你看，崖岸邊還有一塊‘三勝河’石碑呢？”

崖岸上果然有一塊石碑，字跡已經(jīng)模糊不清，不知它的上面寫著什么。少年看了好一會兒，又問道：“是誰立的這塊石碑？”

“很久以前的人，他們在這里打了三次勝仗，就在這里立了石碑?！崩先苏f。

“這里有土匪嗎？”少年問道。

“有！”老人說。

少年聽了嚇了一跳。他半天也沒有吭一聲。然后輕聲慢語地說：

“奇怪?！?/p>

“有什么好奇怪的？”老人忽然生氣了，把船搖得東搖西晃，“這里出寶礦，人殺人的事天天有。昨天夜里他們就過來了，你不是一直醒著嗎？你不知道嗎？”

少年被老人呵斥著。他感到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被嚇壞了，臉都白了，他嗚嗚地哭了起來。

老人不再理他，而是坐在船頭，讓船順流漂下去。那一天，老人和少年說了許多話。

他講述了關于三勝河的種種事，也講述了他的生活。他說他的生活同這條河是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為他小的時候，就和一個他一樣老的老人在河上擺渡，他們駕著船在河上劃來劃去。那個時候，這里沒有發(fā)現(xiàn)金礦，也沒有這么多的人，他和老人生活得很平靜。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了金礦，這里就變得復雜起來，死人的事情就經(jīng)常發(fā)生了。再后來，老人與那些挖金礦的人有了聯(lián)系，他把渡船交給了他，就經(jīng)常地與那些人往來。老人離開的時候，他就在船上盼望著，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就成了這條河上的名副其實的擺渡老人了。

在老人的講述中，少年聽到對岸的山崖里不時傳來一只狼凄厲的叫聲，有那么幾次，少年就要看見它了。他的注意力不集中，惹得老人很生氣，不停地推一推他，使得那只叫狼像影子一樣消失，又像影子一樣尾隨著他，他只得掙扎著聽老人那沒完沒了的講述……

好長一段時間過去了，少年慢慢地熟悉了這條河。有時老人不在的時候，他獨自駕著船在河上徜徉；渡河的人很少，偶爾有那么幾個人，他們顯得行色匆匆，神情緊張，面膛發(fā)黑，無緣無故地發(fā)笑，笑的聲音很是恐怖，他們差不多都鑲著金牙，有的是一顆，有的是兩顆，有的甚至更多些。少年也見過一些奇怪的事情：老人與這些人相遇時，常常板著面孔；有時也與他們打個招呼，說上幾句話，然而少年聽不懂他們講些什么。老人仿佛與他們之中的人過從甚密，他們的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讓雙方心領神會；有些時候，老人會與他們之中的一個人打起來，你死我活地搏斗，最后又像親兄弟一樣的握手言和。少年弄不懂這其中的奧秘，他也不想弄懂，他只是覺得這些人與老人都挺奇怪的。

有些時候，老人會突然把少年帶到一個小鎮(zhèn)去，隨著他去熟悉那里的街巷，熟悉那里的店鋪和一些人。少年的膽子很小，他要時時抓住老人的衣襟，才使自己不會走失，迷路，甚至眩暈。少年心里喊著“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

“這里是個熱鬧的地方，對嗎？”老人拖著少年走過一條街時說。

“我要死了?！鄙倌昃o張地說，聲音顫抖得厲害。

“你不用怕，我不會把你丟掉的?！崩先苏f，樣子像在發(fā)怒又像在笑。

“呃?！鄙倌暾f。

他們離開小鎮(zhèn)好久了，少年還在發(fā)抖，老人是從他抓衣襟的那只手上發(fā)現(xiàn)的?；氐蕉煽?，老人讓少年一個人呆著，臨走開時，說：“你是個多愁善感的小孩子。”

少年不知道老人說的是一句好話還是壞話。

那只狼又在山崖那面叫了起來，少年心里忽然有一股暖流涌來，他安下心來了。

過了些日子，少年就把那些事差不多淡忘了。他開始慢慢地習慣這里的生活了。

一天夜里，天上開始還有一輪很好的月亮，只過了一會兒，黑云就把月亮遮住了，風刮起來時，那只狼吼得山搖地動。少年在小屋里一直睜著眼不敢睡，直到下半夜也沒合眼。老人是什么時候出去的，他一點都沒注意。后來就下起雨來，雨來得很暴，鋪天蓋地地下，小屋搖晃起來，東西被雷聲震落了一地，整個小屋里風蕭蕭的。少年在床角縮成一團，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奇怪的是，在這一片喧囂中夾雜了人喊馬嘶的聲音；窗外還不時晃動著火光。不知過了多久，少年終于鼓起勇氣開了門，想看個究竟，但奇怪的是外面沒有人，只有大雨點沙似地拍打在他的身上，差點將他推倒。少年慌亂地轉(zhuǎn)回身，渾身哆嗦著，用了很大的勁與狂暴的風搏斗，才將門關上。這時少年已再無睡意了，他坐在床角，眼睜睜地看著黎明到來。

天光大亮時，老人才回來，他渾身濕透，頭發(fā)貼在頭皮上；臉上，手上都沾滿了泥，似乎他爬過了千山萬水才趕了回來。

“你夜里出門了！”老人嗔怒地大聲說道，“你就是不懂事，那是多么危險的事呀！”老人朝屋門那里看了一眼，“你就是不安分，愛熱鬧，要知道，那些事會使你喪命的。你看，你看，門都讓你弄壞了?！?/p>

少年瑟瑟縮縮地團起身子，眼睛一直盯著老人看，他沒有說話。

老人在那里忙了一陣，嘆著氣，口里嘰嘰咕咕地低語，似乎在與誰辯駁著什么。與誰呢？一會兒，老人上了床，朝少年擠了擠，睡下沒多會兒，就打起鼾來。少年一絲睡意也沒有，他輕輕地下了地，站在小屋中間。這時他覺得小屋有什么變化，他仿佛鉆進了一個狹小的盒子里，四周的一切都在脹大，像充了氣一樣地膨脹，能活動的空間越來越小，空氣也稀薄起來，讓他感到呼吸困難。老人斜躺在床上，緊閉的雙眼里好似透出了一絲一絲的寒光，屋里溢滿了老人酸苦的胃氣，少年頭腦里冒出一個念頭：“這樣下去我會憋死的?！毕氲竭@，他一步跨向屋門口，把門打開，由于用力過猛，門“吱吱呀呀”地一陣亂響。

少年坐在那堆隆起的沙丘上，呼吸著曠朗的空氣。一夜的大雨，使三勝河的水勢猛漲，黃湯湯的河水夾裹著枯枝敗葉急速地向下游流去，河面也高了許多，往日立在山崖下的“三勝碑”現(xiàn)在也淹沒在水中，高崖壁上刻蝕的水線已看不見了；渡船呢，當少年尋找到渡船時，天邊的太陽也騰躍出來了，少年忘情地看著這一切，心情暢快起來：“多么好?。　彼酒鹕?，朝前走了幾步，忽然一個念頭吸引著他：到小鎮(zhèn)上去！

太陽升高時，少年看見小鎮(zhèn)已經(jīng)橫在他的眼前，他走進小鎮(zhèn)時，街巷里靜悄悄的，好像昨晚那場大雨把這兒洗滌一空，鵝卵石鋪就的街上，居然一只狗都沒有。少年路過那些店鋪，還有那家老舊的日雜百貨店，大門里空落落的，沒有人出來和他打招呼，少年一下子覺得寂寞難挨。他想大喊幾聲，可張開嘴，又連忙用手把嘴捂住，他發(fā)現(xiàn)他要喊出的話還留在喉嚨里，被自己的拳頭堵住了。他來到了一處垮塌的房屋廢墟邊上，看見一扇破窗戶里有紅光一閃，接著是一縷縷青煙冒起來，將天空染成紫藍色。他跨前幾步，看見一個人在那里燒火土，那人把草皮從四周刮攏到一堆，草皮濕濕的，沒冒火，只冒出股股青煙，那人在火堆邊咳嗽著，聲音像狼崽子叫似的。那人長得白凈凈的，有一只殘手，他用那只殘手摸少年的頭，使少年心里頓生厭惡，他躲開了。那人說：

“我知道你總會來這里的?！?/p>

“你怎么知道？”少年說，看看周圍的殘垣斷壁，有點心慌起來。

“我知道的事多嘍?！蹦侨擞脷埵止瘟艘欢芽輼淙~，他捧著枯葉蓋在火堆上，一會兒，“嘭”的一聲騰起了火焰。

“像你這種忘恩負義的人，誰都猜出來你要干什么?！?/p>

“我并不是要離開擺渡老人，我只是想來鎮(zhèn)上逛逛?！鄙倌険?jù)理力爭。

“逛逛，你有錢嗎，還是有金子？”那人鄙夷地吐了一口痰到火堆里，“話說得像個財主?！?/p>

少年不想再理睬這個人，轉(zhuǎn)身想離開時，衣領卻被他抓住，他的力氣很大，只一下就把少年提離了地面：

“小財主，你想往哪里跑？”

少年掙扎了幾下，他手一放，少年摔了個嘴啃泥，好半天才爬起。少年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氣憤加上恐懼，使他的臉面漲成紫色，他脫口而出地喊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就是好激動，小題大做，”他心平氣和地說，“你這樣怎么能和擺渡老人生活在一起呢？”說著話就又要用那只殘手去撫摸他的臉。

少年敏捷地一下跳開了。他翻過一堵斷墻?？勺屔倌隂]想到的是，擺渡老人蹲在離那堵斷墻不遠的地方。少年注意到老人在傷心地哭泣，他的兩個肩頭一聳一聳地動著，那殘手追至斷墻邊，看到這邊的情景，白凈的臉上露出了會意的笑容。他在斷墻上坐下來，一邊抽著煙，一邊注意這邊的事態(tài)。

老人站起來，看著少年，說：

“這地方的傷心事多得很。你不要小看這個小鎮(zhèn)，看著很貧窮，很荒僻，但一夜之間就會使一個人富有起來。到那時，這個富起來的人眼睛就會望到天上去了，誰也不認了?！?/p>

少年聽著老人的話，感到了一絲冷意，他縮了縮肩，把雙手交叉地抱住自己，想讓自己暖和起來。

“你真是個冷酷的人。”殘手從斷墻上跳下來，沖著少年說，然后，走近老人，用那只殘手輕拍老人的后背，并不停地低語著。過了一會兒，那殘手人也跟著哭泣起來……

少年往回走時，又看見了幾個神情憂郁的人圍在一起講著什么。他實在沒有好奇心了，剛才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已經(jīng)讓他厭倦了，他甩開手，大步地向渡口奔去。

天晴了好長時間，河水退到原來的位置上去了；“三勝碑”也露出了水面，少年已經(jīng)好久沒聽到那只狼嚎叫的聲音了。日子一天一天平靜地過著，少年心里總像是每天騰躍出水面的太陽一樣。

一天吃過早飯，老人讓少年劃船到沙丘那邊去，“你每天都喜歡獨坐沙丘上，但你不知道那沙丘是如何形成的?！崩先苏f。

少年聽到老人的話，一下變得精神集中起來。

“那沙丘其實是一個墳堆?！崩先苏f。

“墳堆？”少年很驚奇地問道。

“好多年前，河的上游漂下來一口金黃黃的柏木棺材，到了這里被水直沖上了那片沙地。然后，水浪又夾帶著大團大團的泥沙拍打著那口棺材，年深月久，大量的泥沙包裹起了棺木，慢慢地，日積月累，那里就形成了一個沙丘；后來，每到八月中秋，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的時候，那沙丘就會發(fā)出金晃晃的光來?！?/p>

“怎么會是這樣子的呢？！”少年陷入了遐想之中。

“你應該知道這里的事情?！崩先苏f，“這條河上還有很多事情呢?！?/p>

“都能說給我聽嗎？”

“有些能說，有些不能說?！?/p>

“說能說的。”少年急巴巴的樣子，讓老人笑起來。

“好吧，”老人說，“比如現(xiàn)在，你知道我們現(xiàn)在要干嗎？”

“不知道?！?/p>

“水退下去了，河里被沖來的東西就要浮起來了。”老人說完指著河面上一根緩慢漂來連根的樹木說。

少年看見了，把船搖過去，和老人一起把它拖到岸邊，然后又拖上來一副門板，最后又拖上一匹死馬。

少年和老人干到中午時，他們打撈上來一具男尸。他們將尸體拖上岸，老人回了小屋一趟，少年守在尸體旁，他沒覺得害怕，有太陽陪著他，他看見尸體白亮的像鼓面一樣膨脹的肚皮，胃里十分不好受。老人回來后，在尸體邊點了三炷香。然后他們抬著死尸走上一條長滿青草的小路，小路通往深藏在蒿草與荊棘叢生密匝匝的陰坡處，老人撥開草叢走進去，少年一下就看到了一堆一堆隆起的土丘。沒有碑，只有一堆一堆極平常慣見的土丘。老人在每個墳堆前放上一個饅頭，嘴里不停地念叨什么，聲音很低沉。

少年看著眼前的一切，他想聽老人講故事，他想聽他透露一些事情，但他沒想到會這樣，他忽然有了與什么人攪和在一樁什么事里的感覺。他一下心血沖頭，大喊起來：“為什么要帶我到這里來，為什么要讓我知道這些！”

“你不是就想知道這些嗎！”老人沉沉地說道，聲音里有股力量，推都推不開，“這就是三勝河上真正的生活?！?/p>

少年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適應了眼前的情況的。老人從墳地出來，駝著背走在前面，少年跟著他，一前一后，一老一少，誰也沒說話?；氐蕉煽跁r，老人指著對岸山崖下一塊突兀的石頭說：“它在那里?！鄙倌瓿莻€方向瞪眼望去，一只狼站在那里，襯著西落陽光，它的毛皮呈現(xiàn)出誘人的古銅色，好大的一個頭，映在崖上一片陰影，嘿嘿，真漂亮啊！

“它站在那里干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想跳舞吧。”

“它會跳舞嗎？”

“不知道。整天跟它攪在一起不會有什么好處的。”

起先少年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后來老人又把他的話重復了一遍。少年以為老人又要講故事了，他倒是真想聽狼跳舞的故事，那多離奇啊。但老人并沒要講什么故事，而是進了小屋，頭一碰到枕頭上就睡著了。少年在門口坐下來，看著那只狼，想象著它的生活是什么樣子。太陽落山了，天空中出現(xiàn)紅云的時候，那只狼也很快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過了些日子，少年已經(jīng)慢慢把自己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淡忘了?！靶『⒆油源蟆?，老人經(jīng)常這樣說。他開始跟著老人在河上打打魚，擺擺渡，也到附近的樹林里去找蘑菇，挖野菜，撿枯樹枝什么的。那只狼也好久沒有在山崖上出現(xiàn)了；他和老人又經(jīng)歷了幾場大的暴雨，他們把小屋修繕好，還把散了架的菜園柵欄加固了，日子過得恬淡起來。只是有一件事在他們安靜的生活中悄然變化著，那就是老人有一天出去后，就再沒有回來過，少年每天翹首盼望著。在沒有老人的日子里，少年就要擔負起很多事，但他樂此不疲，每天都在河上忙碌著；他已經(jīng)學會了自己生活，就好像他原本就是這條河上的主人似的。

那天少年把船劃向一塊平靜的水面，放下竹篙，讓船隨意漂著，他開始撒網(wǎng)捕魚。開始，還有幾條小魚閃著白光在網(wǎng)里撲騰，到后來收網(wǎng)時就沒有魚了。少年在陽光下歇了手，讓船靠向一處寸草不生的峭壁旁。過了一會兒，他看見河里有一棵枯樹漂過來，少年注意地看著，枯樹上有個螞蟻窩，窩里涌出很多大個的黑螞蟻，它們無路可走，在枯樹上亂作一團。少年的目光黯淡了，他不想撈那棵有螞蟻的枯樹，他把它讓了過去。天空中有一只老鷹在盤旋，它一會兒飛到山林那面去，一會兒又飛到少年頭頂?shù)奶焐?，還不時地掠過水面，但并不見它撲到半條魚來，少年想：“魚越來越少了?！彼麑⒋瑒濍x開去，在水面上徜徉。這時，他發(fā)現(xiàn)船頭碰到了什么東西，船身扭動了一下軟軟地橫過來，少年側身向水面望去，“又是一個落水鬼?！鄙倌昱龅竭@樣的情況，并沒有驚慌。他有條不紊地把船搖側過來，想把溺死者從船的側面拉上來，這樣是最省力的方法。少年看到那溺水者是匍匐在水面上，臉浸在下面，后腦和肩胛沖著天，雙手平展開來，像是要飛起來。少年用竹篙插在溺水者的肋下，一用勁，把他翻轉(zhuǎn)過來。就在這時，少年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是擺渡老人。少年怔住了，全身的血液一下變得冰涼。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他頭腦里一片空白。他木在那里，怎么也不能從這冷冽的麻木中回轉(zhuǎn)神來。忽然傳來一聲狼嚎，震得少年差點栽到河里。他一下鎮(zhèn)靜下來，渾身的血液又回到血管里迅速奔突起來。少年蹲下身，朝老人那黑如重霜的臉上看去，發(fā)現(xiàn)他神情安詳，面額上有一個黑深的窟窿，血痂凝固在那里，不注意看，會認為那個槍眼是怎樣的一種飾物呢。少年想，現(xiàn)在該對老人說點什么，他想了想，說：“放心吧，只用一會兒，我就能把你打整好，讓你能和你的那些老伙伴在一起?！闭f這話時，他才發(fā)現(xiàn)老人的嘴唇原來是很厚的。

少年駕船回來時，陽光斜斜地射在河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那光快要將他的眼淚刺出來了。他把船拴在岸邊，走上沙灘，這時，他仿佛聽到了一種聲音，一回頭，見那只狼立在那塊突兀的石崖上。少年的心里一下涌起一股說不出的快感。少年想起那只狼總是呆在那個高崖上，看上去它的樣子威猛極了。少年想：“以后我將要和那只狼做伴兒了?！彼械竭@樣也挺好。他希望這樣的感覺一直好下去。他想很可能有一天，他會與那只狼在一起跳舞呢！

在這條河上，有什么新奇的事不會發(fā)生呢！

［評論家的話］

深刻的文章必須帶有哲學的思考，然而這樣的作品又常常顯得晦澀，甚至有些乏味，但《河惑》并沒有給我們這樣的閱讀感受。恰恰相反，文章仿佛一幅色彩豐富、奇異的畫卷，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起伏的青山、寬闊的大河、鋪滿鵝卵石的河岸和岸邊的小船、滄桑的擺渡老人、門前有著魚網(wǎng)的破舊茅屋，還有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和灰黑色的狼，凄清、荒涼、詭異，但是，夕陽給一切鍍上溫暖的金色，讓世界變得不真實起來。

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出寶礦”的偏僻山村。一場大火燒毀了少年所在的村子，他被人指點去尋找“活命的大河”。文章的一開始，少年便停在大河的岸邊—他成長的起點。

少年認識了一位擺渡老人，從此結伴大河之上。他漸漸熟悉了身邊的一切：老人、小鎮(zhèn)、對岸山崖里狼凄厲的叫聲，甚至于熟悉了孤獨和死亡。所以，當老人死了之后，少年說：“放心吧，只用一會兒，我就能把你打整好，讓你能和你的那些老伙伴在一起?！?/p>

即使是死生之事，少年也能這樣平靜，他甚至觀察到“老人的嘴唇原來是很厚的”—作者始終用這樣波瀾不驚的口吻，講述大河上發(fā)生的波瀾起伏的故事，講述一個少年心理的成長。文章題為“河惑”，將故事放置在“惑”中：比如為什么大河是少年要去的地方，老人怎么知道少年要和他一起生活，少年的將來怎樣等等。有惑而不解，所有的一切便歸結為必然—生存、競爭、習慣、死亡。

讀罷整篇小說，你會發(fā)現(xiàn)，作者并不強調(diào)完整的因果連接，人物也僅作為符號出現(xiàn)。這種淡化人物、淡化情節(jié)的手法，必然帶來解讀上的多義性，給讀者留下了充分的想像空間，令人回味不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