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期間，在林彪的鼓吹下，學習毛主席著作大搞形式主義，背語錄、做語錄操風行一時。我在解放軍報社工作期間，有機會隨同一位聞名的“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出了一趟差。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可以為當時盛行的那種形式主義，提供一個實例。

“文革”清理階級隊伍之后，解放軍報社近一半的編輯記者被揪斗、靠邊站，可以信任的已寥寥可數(shù)。報紙還得出版，靠誰去辦呢？當時林彪手下的黃、吳、李、邱，從部隊調(diào)進30個“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給報社“摻沙子”，參加領(lǐng)導運動，改造報社的“舊勢力”。同時，他們也領(lǐng)導編輯出版工作，為報紙“把關(guān)”。

這些“積極分子”中，有一個是來自沈陽軍區(qū)著名的紅色連隊的指導員，當時他學毛著的事跡在全軍以至全國都是頗為知名的，這位指導員被派到軍報任報社領(lǐng)導小組的副組長。此人一到報社，便擺出一副工農(nóng)兵占領(lǐng)上層建筑、改造“臭老九”的架勢。最初一段時間，到辦公樓上班，辦公室熱水瓶有的是，可他每天身上還挎著連隊用的挎包、軍用水壺，扎著腰帶，以表示保持著普通一兵的本色，與報社的知識分子們是有明顯區(qū)別的。

這位副組長畢竟文化水平低，沒做過文字工作，在報社這種單位，要看稿子、上夜班，他哪受得了。那時搞運動，他白天要寫大字報，開批斗會，審問被揪斗的人，常常每天搞到深夜。由于睡眠不足，經(jīng)常打瞌睡。有時主持開座談會，請了不少外單位的人來。他身為報社領(lǐng)導，在這種場合，也毫不例外，瞌睡照打不誤。而且，瞌睡中突然醒來，為表明自己并未走神，張口就講話。周圍報社的同志都得捏一把冷汗，唯恐他說的牛頭不對馬嘴，鬧出大笑話，但是，他是領(lǐng)導，誰也怕得罪他，沒人敢在他瞌睡時喚醒他。有人背后給他編了個順口溜：“逢會必睡，睡醒就說，說了就錯。”他的信口開河，笑話百出。

這位副組長自己紅得發(fā)紫不說，還想得到個教子“學毛著”有方的美名。這一來，他那個念小學的女孩子可就吃了不少苦頭。據(jù)說，為逼他女兒背誦毛澤東的“老三篇”，甚至動用體罰，弄得小孩子邊流淚邊背誦。經(jīng)過他加工編造的他女兒“學毛著”的“動人”事跡，當時還在北京的一家報紙上宣傳了一番。

1971年，有一次，我奉命隨同這位副組長出差成都，參加軍區(qū)召開的團以上干部學習毛主席哲學著作講用會。這讓我有機會開了眼界，親睹“積極分子”“學毛著”的風采。

隨同副組長出差，除我之外，還有兩位編輯。我負責兼管四個人的訂車票、算伙食帳等雜活。開始要訂火車票，我就犯難。按說，副組長盡管原是個指導員，可現(xiàn)在是報社的領(lǐng)導，坐軟臥從級別上說是綽綽有余的?？墒?，“積極分子”覺悟高、革命性強，如果給他訂了軟臥票，他心里不滿意，那也吃不消。想來想去，和兩位編輯商量，訂四張硬臥、一張軟臥。車票拿來后，由他挑選。我費點事，去退掉一張就是了。

車票還未拿到，副組長就急于出發(fā)了，說要提前去做些準備工作。后來知道，他老家在成都附近，想趕在會前回老家一趟。我趕忙聯(lián)系提前的臥鋪票。想了種種辦法，甚至找了車站的軍代表，一下子要弄到四張臥鋪票實在困難。我向他匯報了這些情況，建議等拿到原來訂好的臥鋪票再走。沒料到他很不滿意，斬釘截鐵地說：“走，沒臥鋪就不革命了，就坐硬座走!”我只好趕緊去買四張硬座票。不過，我們?nèi)诵睦锒及蛋到锌啵@兩天兩夜的旅程是夠熬的了。

登上火車，我們四人坐在互相面對的兩排三人座上，另兩位旅客，一位是北京火車站的工人，一位是中學教師?；疖囬_過保定站，這位“積極分子”便對那兩位旅客說：“毛主席號召學哲學，咱們六個人就是一個學‘毛著’小組，咱們路上一起學習好嗎？”那兩位旅客見是解放軍的提議，說的又是“學毛著”，那個年月，誰還有不同意的，直說：“好，好”。

于是，這位副組長便指定我們一位編輯介紹一下部隊學習毛主席哲學著作的情況。然后，“積極分子”又說開了：“咱們解放軍要向全國人民學習，請這位工人老大哥介紹工人學毛著的經(jīng)驗好不好？”其他人自然附和說好。那位年近50的老工人，看上去實實在在的，不善言辭，憋得滿臉通紅，只說了句：“還是解放軍學得好，向解放軍學習!”這位“積極分子”不肯放過人家，硬是要他介紹“學毛著”的體會，說：“現(xiàn)在全國掀起了學毛主席哲學著作的高潮，工人老大哥一定是學在前頭的?！蹦抢瞎と藢嵲谵植贿^，恐怕也想到，這年月不說點“學毛著”的情況，會被人認為太落后，只好又說：“我們車站也組織大家在學習，前些天還念了報紙登的，你們解放軍的一位干部的女孩子背誦‘老三篇’的事跡……”這位“積極分子”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直向我們?nèi)皇寡凵馑甲屛覀儾荒鼙┞端纳矸?。那位老工人終于解除了思想負擔。接著，“積極分子”又動員那位中學教師說了些地方“學毛著”的情況，然后才宣布心得交流會暫時告一段落，下午再繼續(xù)學習。過了中午，不知這兩位旅客是到站下車了，還是感到不勝負擔，不辭而別，座位上已不見蹤影。

漫長的旅途，使人感到疲憊了。我想設(shè)法去搞幾個臥鋪?？偹懔私獾?，有個硬臥車廂是二炮部隊包下的。我向帶隊的同志說明，我們是解放軍報社的，有一位領(lǐng)導是有名的紅色連隊的指導員某某某。那帶隊的一聽“積極分子”的名字，臉上興奮喜悅，連說沒問題，他們還有幾個空鋪可讓給我們。我們還商量如何說服副組長到臥鋪車廂去。不過，當我把這好消息告訴他時，他跟我們?nèi)艘粯?，喜形于色，不需作什么說服，提上旅行包，一起到了臥鋪車廂。

坐上了臥鋪，舒服是舒服了，但也帶來新的問題。全車廂都是部隊的同志，知道全軍聞名的“學毛著”積極分子就在身邊，都找機會在車廂里走動走動，達到既聞其名又見其人的目的，那投過來的目光是不一般的。副組長自然感到有些心理壓力了，手上那本《毛主席的四篇哲學著作》就再沒放下過。他一手拿書一手拿著紅鉛筆，過不多久就在書上面劃一道又一道紅杠。他本來就有愛打瞌睡的毛病，列車上一顛簸，更是容易昏昏欲睡。沒看多少時間，他就睡著了，可手里還是抓著那本紅寶書。車子震蕩得厲害，他猛一震醒，就像做錯了什么事，被人發(fā)現(xiàn)似的，立即拿起紅鉛筆，繼續(xù)在紅寶書上劃道道。一路上，除夜里睡覺時間外，他就這樣堅持著。讓人覺得，當積極分子真是夠累人的。

終于到了成都。成都軍區(qū)的領(lǐng)導來看望我們。副組長下車伊始，就對軍區(qū)的工作大大地表揚一番，我們在旁都覺得有些話說得太離譜。如說什么“你們軍區(qū)抓學哲學，走到我的老家沈陽軍區(qū)前邊去了。”他的表揚，讓軍區(qū)的領(lǐng)導很是高興。事后得知，不久前，周總理剛剛嚴厲批評了成都軍區(qū)某些領(lǐng)導在“支左”工作中支一派壓一派的錯誤。軍區(qū)有的領(lǐng)導想用副組長的這番話，為自己提提精神，給下邊的人打氣。于是背著副組長，整理了他的講話，作為會議文件下發(fā)部隊。那時，副組長已先回北京了。我們向他匯報這些情況后，他也感到這下子可能引來嚴重的后果，要我們立即找軍區(qū)領(lǐng)導，收回下發(fā)他講話記錄的文件。

會議期間，我們壯著膽子向副組長提出，第一次到成都，能否利用休息時間參觀有名的都江堰、杜甫草堂和武侯祠等風景名勝。副組長很嚴肅地答復：“不要去，報社會說我們出來游山玩水!找個時間，我?guī)銈內(nèi)⒂^劉文采地主莊園，受一次階級教育?！焙髞恚瑘笊缬惺?，副組長先于我們提前回北京。我們?nèi)擞秩ヱv重慶部隊采寫稿件。我們實在經(jīng)不住長江三峽秀麗風光的誘惑。工作任務(wù)完成后，我在電話上向副組長報告，我們準備乘船到武漢，然后坐火車回北京。坐船比坐火車費用還低些，就是時間多了點，不過，這些天我們星期天都沒休息。他開始不同意，我一再表示，我們在武漢決不停留。他終于開恩了：“可以坐船，但是回報社后不要說坐船，也不要說是我批準的?！蔽倚睦锇l(fā)悶：這有什么不能公開說的，“學毛著”同看長江三峽是那么不相容的？看三峽，就會影響思想革命化？到了武漢碼頭，買好回北京的車票，在車站里坐等了近三個小時，附近的街市也沒去游玩。

“文革”中，這位副組長在報社由于搞極左那一套，做了不少不得人心的事，群眾嗤之以鼻。林彪垮臺之后，他也就灰溜溜地轉(zhuǎn)業(yè)離開了報社，從此銷聲匿跡。他像“文革”中一些曇花一現(xiàn)的人物，留給人們的不只是笑料，而是為我們了解那個特殊的年代，提供了值得思考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