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社會上關于郭老與安娜之間的故事出現了多種版本,特別是對郭老只身歸國參加抗戰(zhàn)后又與安娜之間如何聯(lián)系的傳說,很多是無中生有,空穴來風。首先,郭老從抗戰(zhàn)勝利后至他去世,和安娜見面一共就有四次。第二,他們之間沒有直接的書信往來。安娜有什么問題,或通過孩子,或通過組織,或通過我轉達給郭老。有人說李一氓同志、夏衍同志曾為他們傳遞書信,我也為此去問過夏公,他們都否認有此事?,F在,我愿將我了解的有關這方面的情況告訴大家。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郭老決定立即回國參加抗戰(zhàn),并很快做好了秘密歸國的準備。7月25日凌晨,他默默告別了妻子安娜和5個孩子,冒著生命危險躲過日本憲警的監(jiān)視,登上了駛向祖國的海輪。日本憲警似乎嗅到了異常氣味兒,即來查問,安娜也機智地回答:“朋友邀他出去休息幾天,聽說是到熱海去洗海水浴去了?!?/p>
7月27日下午,郭老順利到達上海。消息一經傳開,上海各報都在顯著位置做了報道,引起了全國的注目。這一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日本,日本當局惱羞成怒,立即對他們的住所進行了徹底搜查,拿走了大量的書信及書稿,不久又逮捕了安娜夫人,對她嚴刑拷打,監(jiān)禁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將她釋放回家。這以后郭老在8月和11月還接到過安娜的兩封信,此后雙方的音信就完全中斷了。
八年中,安娜憑著她堅強的毅力,帶著5個孩子,歷盡了千辛萬苦,終于熬到了日本帝國主義無條件投降的時刻。這期間他們也聽到了一些關于郭老又成家了,并有了幾個孩子的傳聞,但在當時的情況下,那只能是傳聞而已,無法得到證實。
1946年,一位叫青木和夫的日本朋友從中國返回日本,此人抗戰(zhàn)期間在大后方工作。郭老托他給安娜帶去了一封信及數百美元,這在當時經濟上已經完全崩潰了的日本,實在是一筆數量可觀的錢。青木和夫先生向安娜詳細介紹了郭老的情況,當然也包括郭老已組織了新的家庭并已有了四個孩子的情節(jié),這對安娜無疑是個很大的震動和刺激——她和郭老在婚姻方面的關系,事實上已經結束了。安娜是一個堅強的人,她沒有被這強烈的沖擊擊倒,她十分冷靜地開始安排去尋找郭老的準備工作。
她先請她在臺灣工作的妹夫陶晶蓀和妹妹佐藤操幫忙,為大兒子郭和夫、三兒子郭復生在臺灣找到了與他們所學專業(yè)對口的工作,于是和夫和復生在1947年春夏之交到了臺灣,并分別在臺灣省工業(yè)研究所和臺灣省水產公司開始工作。然后他們全家商定讓二兒子郭博留在日本,因郭博在日本已經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并且已和一位不錯的日本姑娘結婚成家。安娜將家中所有的東西進行了徹底的清理和處理并特別將郭老在日本期間親手用毛筆抄寫的甲骨文和金文著作的原稿,親自交給巖波書店原老板巖波茂雄的兒子,當時任巖波書店老板的巖波雄二郎先生手中,請他代為妥善保管,并且特別說明:不經過她的同意,任何人不能拿走這些稿子,包括她自己的子女和親屬。郭老留下的其他文物、原稿、書信、書籍等都交給了郭博負責保管。一切安排就緒后,安娜攜同女兒郭淑蠫、小兒子郭志鴻于1948年5月10日左右離開日本去臺灣。他們離開日本時,有些日本報紙還發(fā)了消息。到達臺灣后,他們先在妹妹家住了一段時間,而后就搬到郭和夫處一起居住。
(一)
分別11年后,1948年的8月10日左右,郭安娜帶著和夫、淑蠫、志鴻抵達香港,住在郭老家中。這是他們自抗戰(zhàn)后第一次與郭老見面。安娜這次到香港來找郭老的目的,就是要親自和郭老把他們之間的問題說清楚。她主要的向郭老提出了三條:1.郭老要負責供給郭淑蠫和郭志鴻讀完大學。2.郭老要給她相當數額的撫養(yǎng)金。3.在上述兩條得到圓滿解決后,雙方登報聲明脫離夫妻關系。郭老和潘漢年、夏衍、馮乃超、連貫等這些老朋友,也是當時香港地下黨的領導商量后,決定由和安娜很熟悉的馮乃超同志出面做她的工作,盡量協(xié)商妥善解決這一問題。
馮乃超同安娜和孩子們說:造成這一結局的根本原因是日本軍國主義者對中國的野蠻侵略,郭老對此感到特別心痛和內疚,也充分理解安娜和孩子們精神上的痛苦和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并希望得到他們的理解和原諒。馮乃超特別鄭重地告訴他們,目前正處在國共兩黨兩軍在政治上軍事上斗爭最激烈的關鍵時期,是最后大決戰(zhàn)的時期。我們有信心很快地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因此,希望他們理解郭老和組織上的困難,處理此事要顧及對國內外的影響。馮乃超接著說:供給兩個孩子讀完大學是沒有問題的,但后兩條目前無法做到。
對這樣的回復,安娜是接受不了的。以后又經過多次反復做工作,郭老又答應把他的部分著作權歸安娜所有,安娜才勉強接受了這一臨時解決辦法。這次還商定安娜帶領和夫和志鴻暫且回臺灣,和夫繼續(xù)在臺灣工作,志鴻在臺灣上學,淑蠫則留下來,設法找機會進入解放區(qū)。持續(xù)了十多天的這次見面才算告一段落。
這次見面雖然安娜并不滿意,但能解決到這種程度已經很不容易了。首先安娜和她的孩子們是帶著一種很強烈的情緒而來的,當然在見面后他們還是表現了很強的理智和顧全大局的姿態(tài),除了有時有些情緒發(fā)泄外,基本上還是采取了協(xié)商合作的態(tài)度,這就為解決問題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
這時的于立群已經是五個孩子的母親了,小的孩子剛兩歲多。應付這樣的局面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當時已經住得相當擁擠的七口之家,一下又住進了四個大人,而且關系是那樣的微妙、尷尬和不愉快。要保證11個人吃飯、睡覺都是十分令人頭疼的,她的緊張、她的勞累,有時還發(fā)生這樣和那樣的矛盾,以及受些委屈,都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但她還是想方設法、忍氣吞聲地應付了過來。好多年后,她和我談及此事時,還心有余悸感傷不已。
安娜走后,淑蠫在郭老家中又住了兩個月左右,十月份由組織上安排從香港乘船到了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天津,然后化妝成一位農村啞姑,由一位醫(yī)生帶領,和其他幾位婦女一道混過嚴密的檢查,乘坐馬車到達黨中央所在地——西柏坡。
安娜回到臺灣后,仍和志鴻住在和夫處,和夫繼續(xù)上班工作,志鴻進了一所臺北的中學。他因不喜歡臺灣那種環(huán)境,再加上語言不通,不久就堅決地退了學,一個人到香港去找郭老。這大概已是1948年12月下旬了,這時郭老已離開了香港,到達了解放后的沈陽。志鴻和于立群一家一起住了下來。于讓他去找夏衍商量下一步怎么辦?夏公很快就會見了他,讓他暫且在于立群家住著,下一步怎么安排,會盡快地通知他。大概過了一個多月,夏公把他找了去,告訴他做好準備,隨時聽候通知將送他往北平,并給了他一些錢,讓他買了一些旅行中的用品。夏公還和他說,你馬上給安娜媽媽寫信,因為你給她寫信比我寫信更好更方便。請她接到信后同和夫、復生到香港來找我。志鴻按照夏公的意思馬上寫信給在臺灣的媽媽。志鴻于三月初由馮乃超帶領和其他人一起乘船離開香港,幾天后到達剛解放不久的天津。在天津休息了兩天就到了北平。他在北京飯店見到了郭淑蠫,兩人正在說話時,鄧大姐從樓上走了下來,淑蠫把他介紹給鄧大姐,大姐握著他的手除了表示歡迎外,還簡單地問了問他的情況。這天是1949年的“三八”節(jié),鄧大姐有活動,很快就離開了。
安娜接到志鴻的信以后,于1949年4月初同和夫、復生到達了香港。夏衍等安排他們在香港住了一段時間后,由趙蔝同志帶領,乘船離開香港,于5月3日抵達山東省煙臺市。和夫生前和我講他們抵達煙臺的第二天,被邀請參加了當地的一個慶祝“五四”青年節(jié)的大型集會,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參加這種活動,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和他們同船到達煙臺的還有白楊、龔澎等人,在煙臺略事休息,5月10日左右到達了北平,住進了翠明莊招待所。
這樣安娜的五個孩子,除郭博還留在日本外,其他四人都和她在解放后的北平相聚了。不久淑蠫進了燕京大學,志鴻進了華北革命大學,復生則隨夏衍到了華東,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zhàn)軍。過了一段時間,和夫去了大連,到日本時期留下的一個研究所工作,即中國科學院大連化學物理所的前身。和夫一直在這個研究所工作到他1994年9月13日去世,長達四十五六年之久。
這時,安娜覺得她和郭老的問題還沒有得到徹底的解決,需要和郭老親自談個清楚,同時提出要求見周恩來。周恩來于七八月間在北京飯店接見了她,由郭淑蠫擔任翻譯。當她見到這位20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時,特別高興和激動,一再深深地鞠躬表示感謝。周恩來也對她表示了親切地慰問,稱贊她在長期艱難惡劣的情況下,靠著她堅強的毅力和自我犧牲精神,把五個孩子培養(yǎng)成人,真是不容易。同時周恩來勸她體諒郭老和組織上的困難,不要再提和郭老脫離關系這個問題了。周恩來還說,你的四個孩子都在中國工作學習了,如果你和郭博同意,也歡迎郭博回中國來工作,你一個人回日本干什么?不要回去了。孩子們的工作和學習有什么問題,請你隨時提出來,我們一定盡力幫助解決。你自己有什么問題,也及時提出來,不要客氣,我們都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安娜對周恩來在百忙之中抽出那樣長的時間親自接見她,以及對她的無微不至的關懷,對她的理解和鼓勵,再一次表示由衷的感謝。同時她也向周恩來表示對郭老對她避而不見的做法不滿意。對和郭老的關系問題和回日本的問題,請周恩來允許她再好好地考慮一下。不久,她就到了大連,和長子郭和夫一起生活。她在京兩三個月的時間,沒有和郭老見面。
郭老晚年多次和我談到安娜,說她十分能干,不怕吃苦,善于理家,善于處理和親朋好友之間的關系,但她個性太強,自尊心又特別強,脾氣有時也很暴躁;她看準了的事,別人是很難說服和改變她的主意的,是一個寧折不屈的人。
(二)
郭老和安娜第二次見面是1951年。安娜認為她和郭老的關系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她仍然要和郭老當面談個明白。因此,1951年她由大連來到了北京,住在前門外一個招待所,到京后她就提出要見郭老,郭老還是采取避而不見的辦法,這時郭老已搬到西城大院胡同5號居住。等了些時候,安娜的要求沒有得到回應,她特別生氣。就自己找到郭老家中,恰逢郭老和于立群有事外出都不在家,她就在客廳坐等,等了很長一段時間。郭和于從外面回來,一開客廳的門,見安娜坐在那里,感到十分突然,于立群當即避開了,安娜要求
和郭老談談。郭老請安娜坐下,說自己到后面脫下大衣。安娜坐下后,郭老和于立群則出后門去找有關領導幫忙勸說和安撫安娜。經過有關領導和老朋友做工作,幾天后,安娜回大連去了。
安娜這次來北京,有人記得她在郭老家住了幾天。
(三)
安娜和郭老第三次見面是在1969年的“五一節(jié)”后。“五一節(jié)”前,我接到安娜從上海打給郭老的電報,說她哪天幾點乘哪趟火車從上海到北京,請郭老為她安排一個住的地方。我把電報立即送給郭老看,他看完拿著電報去找于立群商量,我剛回到辦公室,郭老就打電話叫我,我趕去時,他和于立群坐在沙發(fā)上等我。他拿著電報很客氣地和我說:“這件事就請你幫忙辦理一下吧。一切開支由我們負責?!辈央妶蠼唤o了我。我馬上到國務院機關事物管理局負責同志那里去商量具體落實辦法。我們決定請北京市飯店管理處幫助安排一個設備較好、客人較少的賓館,最好沒有外賓,尤其是日本客人。他們很快推薦和平賓館東跨院的四合院平房。我立即去看房子,認為比較理想就定了下來,回來向郭老做了匯報,郭老聽后說:“你們考慮得很周到,謝謝?!比缓笪彝ㄖ税材仍诒本┑膬蓚€兒子——復生和志鴻,并帶他們到賓館看了房子,他們也很滿意。我和他們定好安娜到京時我們在車站集合,一起進站迎接。
列車正點到達,安娜滿面笑容地走下車來,我急忙上前握手,對她表示歡迎,她一再鞠躬,對我的迎接和安排表示感謝。到達賓館后,她對住房也很滿意,并再一次對我表示感謝。她的精神很好,顯得特別高興。當一切就緒,我向她告別時,她堅持親自送我到院門口,又一次對我鞠躬表示感謝,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的汽車開動后,她還站在那里招手。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她的那種和藹親切、平易近人、禮貌周到的風度給我留下深刻美好的印象。我回到郭老家中,將情況做了簡要的匯報,郭老說:“辛苦了,謝謝你?!?/p>
安娜這次到北京,主要是看望她剛從“牛棚”里放出來的小兒子郭志鴻,同時也想和郭老談些事情。我再次去賓館看望她時,她就提出要見郭老。我向郭老轉達安娜的要求時,郭老未致可否。不久安娜又通過志鴻要我向郭老轉達這一要求,郭老還是沒有任何表示。我曾聽說過郭老和安娜有過兩次不甚愉快的“見面”,所以我對此十分謹慎。為了做到心中有數,我先和志鴻通了電話,想了解一下安娜要和郭老談什么問題。三天后志鴻打電話告訴我:“老太太守口如瓶,只是強烈地要見郭老。看來不見是不行了。”我答應馬上轉達,郭老聽后仍保持沉默,我感到郭老是不愿見她。
兩天以后,記得是個星期天,我正在西便門國務院宿舍自己家中午睡,志鴻的夫人顧嘉琳來找我。他們當時住在離我家兩站路的中央音樂學院。她著急地和我說:“今天復生在賓館陪媽媽,他剛才打來電話說老太太逼他帶她去郭老家中找郭老,志鴻已騎車趕到賓館去了,你看怎么辦?”我想了想說:“咱們還是去找郭老商量吧?!钡焦霞液?,我先去向郭老報告顧嘉琳求見,郭老馬上放下手中的工作出來見她。顧嘉琳把情況說了之后,郭老考慮了一會兒說:“好吧,我到賓館去看她?!边@樣,顧嘉琳馬上回去告訴安娜,我則安排郭老去賓館的事。郭老和我商定坐伏爾加去,目標小一些。我建議,帶兩名警衛(wèi)去,如談得好,郭老掌握時間,到時先走,我來善后;如談僵了,或發(fā)生吵鬧,警衛(wèi)扶郭老迅速離開,我來收拾殘局。郭老連聲說好。
下午4點左右,我們到達和平賓館,汽車直接開到四合院門前。從車窗看到安娜已和孩子們在臺階上等候。郭老下車后,安娜主動上前握手,并風趣地說:“你看來很年輕?。∥乙呀浝狭?。”郭老說:“你看樣子也很健康嘛!”安娜和我們一一握手后,陪郭老并肩邊走邊談,穿過小院走進客廳。我們坐下后,她親自為我們沏茶,然后坐下問郭老的身體情況。郭老向她介紹了我:“王廷芳同志是烈士的后代,和我們已經相處十五六年了,我們家中和我自己的許多事都靠他幫忙,你有什么事情需要辦同他說一聲即可,他會幫助你辦好的?!卑材缺硎疽呀浡闊┪液芏嗔?,十分感謝等等。郭老是用日語介紹我的,志鴻翻譯給我聽;安娜作答時,郭老又搶著為我翻譯,我竟成了他們談話的中心。不過氣氛很融洽。20分鐘后,談話轉入正題。安娜問郭老:“郭和夫有什么問題?為什么幾年都不讓他工作?”她氣憤地說:“造反派說我是個老特務,帶回來一群小特務。真是豈有此理!我不怕他們,
周恩來是最了解我們的。”我們告訴她郭和夫不會有什么問題,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各單位都在集中力量搞運動,很多工作都停了下來,所以郭和夫就沒什么事情可干了。大連化學物理所屬中國科學院直接領導,我們回去就給科學院打電話,讓他們馬上通知大連,盡快給郭和夫安排工作,這件事你放心好了。
接著她談到她住了多年的上海大廈向她收房租,每天10元,每年要三四千元。她說:“我沒有那么多錢,我現在回大連去住,秋天回上海時,請你們在郭博現在住的那棟大樓里給我找一個兩間一套的單元。我想住在那里可以不花很多錢。但我不住在郭博家里?!惫下牶笫疽馕襾砘卮疬@個問題。我就說,你放心到大連去,秋天你回上海前,我保證給你解決住房問題。
安娜接著又說:“我很理解現在中日關系的情況,以后如果發(fā)展到兩國關系允許,我希望回趟日本,看看我快一百歲的母親和其他親屬和朋友,希望得到你們的理解和幫助。”我們回答她:這沒有什么問題,只要兩國關系允許,我們一定設法讓你回日本探親。
從她的神情上看她對我們的回答都還滿意。郭老這時詢問了她母親的健康情況,又問了其他親屬和朋友的情況。談話的氣氛始終是融洽友好平和的。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郭老看看手表說:我有個外事活動馬上要去參加,很對不起,我要告辭了,并且和她說,王廷芳同志留下,你還有什么事情盡管和她說,他會幫你辦好的。郭老起身和她握手告別,她一直把郭老送到大門外,上車前兩人又緊緊地握手,直到汽車開走看不見了她才回來。
回到客廳,大家還沒有都坐下,她就和我說:“我的事情辦完了,請你給我買明天到大連的火車票,我明天就走?!蔽覄袼嘧滋欤⒑退f,現在北京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天氣不冷也不熱,我可以陪她到一些名勝的地方參觀和玩玩。她說:“十分感謝你,我老了,對參觀和游玩都沒有多大興趣,你們大家都很忙,總麻煩你們,我心中很不安。如果火車票沒有什么問題,我還是明天走?!彼@樣一說,我只能立即聯(lián)系,為她訂好了第二天到大連的火車票。
我和復生、志鴻陪她吃飯時,問她需要些什么東西,我可以替她辦理。她再三推辭,表示什么也不需要。我提出買些水果在路上吃,也被她堅決地謝絕了。在我一再勸說下,她可能為了照顧我的面子說:“那好吧,請你給我買五斤富強粉掛面吧?!蔽衣牶笳媸歉锌f千。
第二天我提著五斤富強粉掛面把她送上火車,她不停地鞠躬向我表示感謝,真是有點依依不舍??!當火車徐徐開動時,她站在軟席臥鋪車廂走廊的窗前不停地揮手向我們告別。列車走遠了,我對這位慈祥的老人更加欽佩,更加敬重了。
安娜走后,我即開始落實她的住房問題,我找到總理聯(lián)絡員、當時科學院的主要負責人劉西堯同志,向她反映了郭安娜來京的情況,請他給予支持。他要我將需要解決的問題寫封簡要的信,由他送呈國務院領導批一下,交有關單位解決落實。我給劉西堯的信提出兩個問題,一,郭安娜在上海期間仍住上海大廈,不收房租。二,郭安娜在大連期間,請有關部門解決她的副食品供應。劉西堯把我的信送請紀登奎,批給國務院機關事物管理局軍代表辦理。他們按照批示派專人到上海和大連落實。至此,安娜這次的北京之行得到了比較圓滿的結果。
(四)
中日兩國1972年秋天恢復了邦交,安娜比一般人更是高興。經過一年多的觀察、聯(lián)系和準備,她于1974年春給周總理寫信,請求批準她由女婿林愛信陪同,從上海乘坐中日間進行貿易的載貨船到日本探親。周總理批準了她的請求,并作了兩點指示:第一她去日本的旅費由公家負責;第二類似她這種情況的日本人在中國還有不少,但從中國直接去日本探親她是第一個人,因此,注意觀察日本方面對此事的態(tài)度和反映??偫淼脑寂以谟嘘P單位親眼見過。
安娜乘坐的貨輪直接抵達東京,這時她剛好八十周歲。到東京時正碰到海員罷工,東京的港務當局知道情況后專門派了一艘小汽艇把他們迎接上岸。她在日本期間,日本方面好象在暗中保護她。這是她女婿回國后告訴我的。
安娜探親期間要把他們在市川居住了20多年的房子賣掉。對此我國駐日本大使館有所保留,怕這樣做會產生不利影響,并打電報請示上級。外交部領事司約我去商量如何答復,我將此事報告了郭老,請示他應如何處理此事。他說此事我不好談什么意見,請駐日使館和安娜商量妥善處理就可以了。我和外交部領事司商量結果是:建議駐日使館幫助物色一位對我友好的日本朋友買下這座房子,以減少對外的不利影響。
后來,這所房子還是安娜自己處理的。這所房子的地產不屬于安娜,而是屬于她過世的一位老朋友,現由這位朋友的兒子繼承,她和這位朋友的兒子也很熟悉。經過咨詢與多次協(xié)商:雙方達成一致的處理意見:安娜將房子在法律上按拆除處理,并放棄房產所有權,但實際上房子是留給地產主。地產主作為答謝,回贈安娜一筆禮金。事情順利地解決了,我駐日使館對此也表示滿意。
安娜這次探親在日本住了很長時間,天氣冷了才乘飛機經香港回到上海。她多年的習慣是冬天住在上海。
1975年夏天,安娜由郭淑蠫陪同從上海到達北京。我受郭老委托接待了她們,把她們安排在前門飯店。當時郭老生病住在北京醫(yī)院。安娜到京的第二天就提出要到醫(yī)院看望郭老。我立即報告了郭老,郭老同意在醫(yī)院會見她,我親自到前門飯店把安娜和郭淑蠫接到醫(yī)院。
當安娜和淑蠫走進郭老病房的時候,坐在沙發(fā)中的郭老吃力地要站起來迎接她們,安娜快步向前將郭老扶回沙發(fā),握著郭老的手幽默地說:“你變了,變得慈祥了,你是會進天堂的。”大家坐定后,安娜和郭老就用日語交談起來,淑蠫小聲翻譯給我聽。開始她詢問了郭老的病情,接下來她向郭老介紹了她到日本的情況,也談了市川房子處理的情況和一些親屬朋友的情況。郭老不時提些問題問她,氣氛親切融洽。半個多小時后,安娜主動站起來告辭,并說對不起,你已經很累了。郭老表示還可以。就邁著蹣跚的步子送她出去。她勸郭老不要送了,郭老堅持要送,一直把她送到病房大樓的大門口才和她緊緊地握手告別。
在我送她們回飯店的途中,安娜忽然想起她照了許多市川房子的照片忘記給郭老看了。我說那咱們就再回醫(yī)院吧。她說那就太麻煩你了?;氐结t(yī)院,她見到郭老就說:“老啦,把要給你看的市川房子的照片忘記給你看了,實在對不起。”然后坐下,拿照片一張一張給郭老講起來,哪棵樹高了,那棵樹死后又栽上新的了,院子哪里做了改動了等等。郭老看得十分認真,也十分有興趣。有時拿出一張照片,安娜還沒來得及講,郭老就說出這是什么地方,這是哪棵樹,安娜就連聲說對!對!。兩個人都回到了那段難忘的日子中去了。不知不覺時間又過了一刻鐘,安娜又一次站起來對郭老鞠躬說,時間太長了,你一定很累了,實在抱歉。郭老又一直把她送到大門口,她勸都勸不住。郭老看她上了車,車子開動了,兩人都不停地揮手道別,直到見不到為止。這是他們倆最后一次握手,也是最后一次見面,最后一次道別。據郭淑蠫告訴我,安娜這次來京,除了看望久別的郭老外,主要是向郭老談市川房子的處理問題。房子處理之前,她并沒有征求郭老的意見,她認為她完全有權處理這所房子。但房子處理之后,她認為必須和郭老說清楚。郭老對此未作任何表示。我認為她對這筆錢的處理也很高明。這些錢除了她作為這次旅行的費用花掉一部分外(她這次日本之行沒有按總理批示用公家的錢),其余部分分別贈與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和大連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因為這兩個單位一直負責照顧她的生活。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一直將這筆錢為她保管著,在她去世后,將錢還給了她的子女;大連那筆就不清楚了,有一種說法是讓造反派給花了,安娜知道后還特別氣憤。
安娜這次來京的第二個目的是看望成仿吾同志和他一家人。安娜對成仿老的感情是特別深的,她經常對孩子們講,有時也對朋友講:她永遠忘不了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是叔叔(安娜和孩子們是這樣稱呼成仿老的)幫助了他們,叔叔是他們家的第一大恩人,也是她最要好、最相信的朋友。她有什么問題,什么苦惱都會如實地向叔叔講。比如,她對郭老的不滿和牢騷都會向叔叔傾訴,她對叔叔可以說是言聽計從。我猜測1951年她到北京找郭老那次就是聽了成仿老的勸說才離開北京的。這次來京到醫(yī)院看望郭老后,她就去看望成仿老,當她看到成仿老家用的還是小屏幕黑白電視機時,表示下次去日本時一定要給他們買臺彩色電視機。安娜重友情講義氣,她說到做到,后來再去日本時就為成仿老帶回一臺彩色電視機,并讓志鴻從上海運到北京成仿老家里。前不久我去看望成仿老夫人張琳大姐,雖然成仿老已去世多年,家中彩電也已換成大屏幕的,但張琳大姐仍將安娜送的電視機擺在客廳作為紀念,由此可以看出他們間的感情之深。
1976年10月中旬安娜還來過一次北京。1976年國慶節(jié)剛過,郭志鴻給我打電話說他媽媽很快要來北京,讓我?guī)兔Π才艂€住處。我說安排沒有問題,但要有郭老的批示,請他寫封信給郭老。他照我的意見給郭老寫了信,郭老和于立群都在上面批了請我安排。
我把安娜安排住在民族飯店,郭淑蠫也從天津趕來陪她。我和她見面后,她送了我一些小禮物,問了問郭老的身體情況,我告訴她郭老身體近來比較穩(wěn)定,但體質一天天差了。她沒有提出見郭老,所以這一次他們沒有見面。安娜這次來京是為了迎接一位日本朋友。我問她要不要請接待單位專門為她和家人安排一次見面?她表示不用,客人住北京飯店,她在大廳迎接客人,送上禮品就可以了,我也就再沒有過問此事。她在北京住了三五天就回去了,走前只去看了成仿老一家。
安娜與郭老四次見面,前兩次我是根據他們的子女和郭老身邊的工作人員所談情況寫成的,因不是親身經歷,細節(jié)難免有出入。后兩次則是我親身經歷的。
本文初完成于1996年春天,在征求部分朋友的意見后進行了修改,在此我對他們表示感謝。
(責任編輯:吾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