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剛轉(zhuǎn)過河彎,便看到那小伙子站在巨石上正在朝這邊張望。待辨出他們的身影,他跳下石階,跑了過來。小山西把那包錢塞進周天豪手里,后退一步,氣喘吁吁地說道:“大叔,我等你們兩天了,我們非親非故,這錢我不能要。
夏夜的河畔真是個令人愜意的好去處。參差的高樓退到寬闊的綠化帶后面,華燈波影,雕欄石徑,再加上習(xí)習(xí)涼風(fēng),使周天豪的頭腦一下子清亮起來。
商場真如戰(zhàn)場。幾天來的簽約談判,把周天豪搞得頭大如斗。一旦從硝煙彌漫的談判桌邊,來到這沁人肺腑的曲水河邊,暫時退出了既要錙銖必較,又要顯得慷慨大方的雙重人格的角色,他如釋重負(fù),倍感輕松。
“天豪,這幾天談判雖然累一點,但這筆大買賣一旦成交,至少有一千萬可賺,值得!”秀發(fā)如瀑,“掛”在周天豪右臂上的王菲菲嗲聲說道。
王菲菲是他的秘書,經(jīng)濟管理碩士,長得五官周正,嬌小玲瓏,而且善解人意,言行得體。人前,她舉止端莊,言必稱“周總”,答必稱“是”、“對”;兩人獨處時,她嬌娜可愛,如小鳥依人,總愛偎依在周天豪身上撒嬌。周天豪對她這種分寸感十分欣賞。與之相應(yīng),人前對她威嚴(yán)有加,顯得馭下有方;人后則曲盡愛意,言聽計從。今天晚上,談判剛一中止,便乖乖地按照王菲菲的指令,隨她來到這人跡罕至的地方散步。周天豪打算適當(dāng)時機先任命她為副總經(jīng)理,爾后再宣布與她結(jié)為伉儷。
“再談幾天,還不把我累趴下?!敝芴旌涝掚m這樣說,那語氣間分明顯露出一種躊躇滿志,洋洋自得。
王菲菲忽然松開手,閃開了一點距離。這是怕遇到熟人,彼此尷尬的信號。
周天豪抬眼看去,果然前邊路燈下,巨石翹然,上坐一位身著紅背心、藍(lán)短褲的小青年,手捧一本書在喃喃讀著,時而揮舞書本趕一趕亂撞的飛蛾。他身后不遠(yuǎn),在跨河拱橋的耳洞里,鋪著幾塊硬紙板,上邊放著一個小小的尼龍手提包。顯然,這就是他的棲身之處了。
走到近處,周天豪側(cè)耳細(xì)聽,發(fā)現(xiàn)這小青年是在讀英語。周天豪忍不住端詳起來。小伙子不過十七八歲,面容清癯,雙眉上揚,眉宇間流溢著一種執(zhí)著剛烈之氣。那青年見有人駐足,一抬頭,恰與周天豪四目相對。
“小兄弟,家在哪里?”
“山西?!?/p>
“打工?”
“不是?!?/p>
“求學(xué)?”
“不。”
“投親?”
小青年還是搖搖頭,把目光緩緩地收回書上去了。
王菲菲輕輕捅了一下周天豪。他只好收住好奇心,往前走去。
“同這種人扯什么,說不定他是個逃犯!”王菲菲小聲責(zé)怪道。
周天豪對王菲菲如果說有什么地方不滿意,那就是她愛從壞的方面去猜度別人。在商場上,王菲菲的這類觀點他還可以接受,防人之心不可無嘛!但有時讓他疏遠(yuǎn)老友、疑惑親情,總是以最壞的惡意去推測他人,到最后還不是自己成了孤家寡人?王菲菲如此估量這個小青年,他也著實不敢茍同。
“我看不是逃犯。他一臉正氣,對人警覺但不失純厚,不像壞人。再說,哪有這么愛學(xué)習(xí)的逃犯?”
“那你說,他既不是打工的,又不是求學(xué)的,也不是投親的,大老遠(yuǎn)傻乎乎地跑這河邊呆著干啥?”
是啊,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兩人直到返回公司,也沒爭辯個明白。
第二天,談判中,對方的條件終于有所松動,周天豪邀客人到五星級的仙人居飯店觥籌交錯了一番。送走客人后,他驀地又記起了那個青年。不知怎的,已逾不惑之年的他,在這個小伙子身上總看到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周天豪讓司機小劉把他送到河畔,徑直往橋下找了過去。
果然,小青年還在石上坐著,邊吃著掉渣的饅頭邊看書,見周天豪走來,有禮貌地點了點頭。
周天豪也在石頭上坐下,先要過他的書翻了翻,原來是大學(xué)一年級的英語課本。
“你在讀大學(xué)?”
小青年低下頭,許久才說道:“去年考上的……現(xiàn)在讀不成了?!?/p>
周天豪一驚,問道:“為什么?”
“我父親不久前中風(fēng)偏癱,母親著急加勞累,心臟病也犯了。我家在鄉(xiāng)下,沒錢,住不起醫(yī)院,只好在家里硬挺著,沒有辦法?!?/p>
“家里還有什么人?”
“有個哥哥,在南方當(dāng)武警戰(zhàn)士;還有個妹妹,在上中學(xué)。爸媽不讓把他們的病情告訴哥哥,說讓他安心工作,圖個上進?!?/p>
“那你到這里來干什么?”
小青年遲疑半天,才說出了自己的計劃。原來,他打算賣掉自己的一個腎,換些錢給父母治病,供妹妹上學(xué),如果還有可能,把自己的學(xué)業(yè)繼續(xù)下去。
周天豪的心一下被深深地震撼了,揪了起來。他沒想到,這個小伙子瘦弱的肩上,竟壓著如此沉重的擔(dān)子;而他沒有辦法的辦法,又是如此殘忍和無奈!
“你不能這么做,這樣會毀了你自己,再說,社會上騙子多,說不定丟了腎還是得不到錢?!?/p>
“我會小心的,有人要給我介紹用戶,當(dāng)中介人,我都拒絕了。這兩天,我自己跑了幾個地方,還沒有找到好主?!?/p>
“不行,你不能賣腎!”周天豪幾乎用老板的命令口氣喝道,“再說,你這么年輕,賣掉腎后你這一輩子就完了。你愿不愿打工?如果愿意,可以到我這里。我多預(yù)支點工資給你,另外再資助一些。這也是個解決問題的辦法?!?/p>
“不行?!毙』镒佑脦缀趼牪灰姷穆曇粽f,“這幾天是我妹妹請假在家照顧父母。我如果出來打工,她就上不成學(xué)了。我不想耽誤她。她可聰明呢,學(xué)習(xí)成績總是年級前三名?!?/p>
周天豪無奈地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他近乎懇求地勸說道,“你千萬不要急,別賣腎!我?guī)湍阆胂朕k法,好不好?”
小青年慌忙站起來,說道:“不不,大叔,我不能麻煩您……”
周天豪不容分辯,說了聲“等我回音”,起身急急離去,邊走邊掏出手絹捂住了發(fā)酸的鼻子。很久了,他沒有這種為人擔(dān)憂的感覺了。他想起自己在上中學(xué)時,有一次為幾塊錢學(xué)費告借無門,受盡白眼,夜里跑到學(xué)校附近的小河邊放聲大哭一場,準(zhǔn)備退學(xué)。若不是班主任找到他,替他交了錢,他真不知有什么辦法能過了那一關(guān)。這些年,他富了,有了幾千萬資產(chǎn),名車別墅,山珍海味,使他對自己過去曾經(jīng)囊中羞澀的窘境漸漸淡忘了,對那些仍然貧窮著的人們冷漠了。在他公司里打工的人不少,他從來沒有同他們中任何人談?wù)勊麄兊脑庥?,聽聽他們的煩惱。?yán)酷的商戰(zhàn)生活,已經(jīng)使他習(xí)慣于把打工者看作一架架聽話的機器,用廢了就換一個;老板的地位,也使他習(xí)慣于發(fā)號施令,稍不如意就一臉冰霜地將人炒魷魚。這個山西小伙子,那清純的心靈,那無奈的嘆息,激活了他內(nèi)心深處一種久違的情感,使他的同情心仿佛又蘇醒了過來。
他要求會計連夜籌集三萬元現(xiàn)金,天一亮,便讓司機小劉送到河邊,一定要找到那個住在橋洞里的山西青年,把錢交到他手中。小劉剛要走,周天豪又將他叫住,叮囑道,把他的地址記下來,以后我們還要繼續(xù)幫助他。小劉用陌生的眼光看著他,不解地眨了眨眼睛,終于綻出了笑容,“好咧!”轉(zhuǎn)身飛奔而去。
小劉返回時,向他匯報說,“那小伙子可真少見,死活不要,說不能無功受祿。我沒辦法,只好把錢撂在地上,扭頭就走,他還追出老遠(yuǎn),非要退回來不可。我趕快跑掉了?!?/p>
周天豪長出了一口氣,那小伙子可以暫解燃眉之急了。不知怎的,也許是緣分,他很喜歡這個樸實、憨厚而又倔強的小山西。他想,以后他家庭狀況允許了,把他接到公司來。
事后,一連兩天,周天豪忙得沒有時間到河邊去。這天下午,雙方的談判終于取得圓滿成功,定于次日舉行簽字儀式,周天豪如牛釋重,不由地又想到了那個小青年。吃過晚飯,安排了第二天的一些瑣事,他便同王菲菲又來到河邊。他想,也許小伙子早回去了。
誰料,他們剛轉(zhuǎn)過河彎,便看到那小伙子站在巨石上正在朝這邊張望。待辨出他們的身影,他跳下石階,跑了過來。小山西把那包錢塞進周天豪手里,后退一步,氣喘吁吁地說道:“大叔,我等你們兩天了,我們非親非故,這錢我不能要。從小父母就告訴我們兄妹,不能隨便要人家的東西,再難,也要自立。我會有辦法的。謝謝你們的好意,謝謝!”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飛快地跑了。
“喂,你等一等——”周天豪對著他的背影大聲喊道。那小伙子頭也沒回。
王菲菲白了周天豪一眼,撇撇嘴,用冷冷的聲音責(zé)怪道,“怎么,背著我給他送錢了是不?該!人家不領(lǐng)你的情?!彼称痣p手,邊走邊“訓(xùn)”周天豪:“不是我心狠,我就反對你這種做法。我們是開公司的,不是辦慈善機構(gòu)。自古以來,慈不掌兵,善不理財。像你這樣,見到這個沒飯吃,施舍幾個,碰到那個有難處,贈送幾個,公司還能辦下去嗎?普天之下誰家沒有一部難唱的曲,你能周濟得過來嗎?古人說,大德不施小惠。當(dāng)官的,就要想辦法發(fā)展經(jīng)濟,富一方百姓;當(dāng)老板的,就要發(fā)展企業(yè),增加就業(yè)。這才是大恩大德!大事抓不住,隔三岔五掏幾個小錢去接濟個窮人,也許有人會稱贊這是扶貧濟困的美德,可我不那么看,我說這是大德不立,沽名釣譽?!?/p>
周天豪哭笑不得,說:“你這個毛丫頭,二十幾歲,哪來的這一篇冠冕堂皇的高論!”
“哎,你就說對不對吧?”
周天豪默默地向前走著,心里在琢磨著。對這篇“宏論”,說它對吧,他不愿完全贊同,總感到有種唆人為富不仁的味道。也難怪,王菲菲畢竟出身在一個富裕之家,從小,身不曾受過苦,錢不曾缺用的,無憂無慮,以“我”為中心自由自在地成長著。她沒有與自己類似的生活經(jīng)歷,當(dāng)然也不能苛求她和自己有同樣的人生感受。真不知道她當(dāng)了老板,大權(quán)在握時會是個什么樣子?可是,要說她講的都錯,周天豪又覺得未必,似乎還有點道理。至少,那種籠罩在心頭的救難不濟、幫人未果的憾意,叫王菲菲這一說,逐漸煙消云散了。
算了,不去想了。他扭轉(zhuǎn)話題,與王菲菲商議明天簽約儀式后,在哪里宴請各方人士。挑來議去,還是王菲菲一錘定音:到天上天大酒樓的旋轉(zhuǎn)餐廳去,擺宴仙大席。那里有每份千元的新鮮鮑魚,有每碗六百元的魚翅,檔次還說得過去。酒呢?就喝萬把塊錢一瓶的路易十三吧。雙方唇槍舌劍酣戰(zhàn)多日,最后共利共發(fā),理所應(yīng)當(dāng)開懷暢飲,飛觴醉月,好好地樂一樂!
后來,司機小劉又去河邊找過那小山西幾次,都沒見到蹤影。小劉嘀咕道:“那小伙子不知道怎么樣了?”周天豪默然不語。王菲菲瞪他一眼,刺了句:“多管閑事,吃飽了撐的!”
作者簡介:
林泉,男,現(xiàn)在部隊工作。曾在《詩刊》《人民日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多部(首),部分作品獲得各種獎項。
責(zé)任編輯 孟亞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