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4月,我作為海倫·斯諾的義務翻譯,陪同她一起訪問延安,有幸多次采訪毛澤東,還有劉少奇、朱德、周恩來、彭德懷、王稼祥、陸定一等中共領(lǐng)導人,以及李伯釗、丁玲等一批文化人。毛澤東同我們暢談了中國共產(chǎn)黨關(guān)于抗日民主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政策和主張、抗日戰(zhàn)爭的前途,我將后來這次談話整理成文,由于毅夫交給北平地下黨刊物《人民之友》,在抗戰(zhàn)前夕發(fā)表,題目是《告北方青年書》。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65周年,身為愛國愛鄉(xiāng)的東北同胞,心中始終銘記這段國恥家恨,難以釋然。
九一八事變,我從沈陽隨東北大學流亡北平,起初在燕京大學借讀,1932年夏考入清華大學讀書,與費孝通在一個班。1936年結(jié)識美國記者斯諾,從他自陜北采訪回來和一二九運動爆發(fā)以后,交往比較頻繁。當年斯諾在北平住過的幾處地方,都是掩護革命志士和大家聚會比較安全的場所。1936年北平爆發(fā)一二九學生運動,北平的學生領(lǐng)袖黃華、黃敬、宋黎、姚依林等經(jīng)常在盔甲廠斯諾家聚會,商量如何揭露國民黨當局鎮(zhèn)壓學生運動的陰謀。當時許多流亡北平的東北學生也經(jīng)常到斯諾家碰面議論國事,我也是其中一位,即海倫·斯諾在她的《紅塵》一書中所描述的“一位常坐在一個角落里一言不發(fā)的青年”。
1937年初,斯諾在北平寓所把剛寫成的《紅星照耀下的中國》英文打字稿交給了我,我意識到這部書對中國人民了解陜北邊區(qū)和西安事變的重要性,立即約當時擔任斯諾秘書的郭達和燕京大學學生李放合作,迅速將其譯成中文,并在我的父親王卓然主辦的《東方快報》的幫助下,僅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就在他的印刷廠趕印出來,用上海丁丑編譯社的名義發(fā)行,書名為《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這本書比后來胡愈之翻譯出版的《西行漫記》早九個月,內(nèi)容也多得多,它包括了許多《西行漫記》所未收入的資料,如毛主席與斯諾四次長談的訪問記全文;陳云同志署名廉臣,假托一名被紅軍俘虜?shù)尼t(yī)生寫的《隨軍西行見聞錄》;以及10首紅軍歌曲和30幅歷史珍貴照片等。
海倫·斯諾是位賢內(nèi)助,參與了斯諾在北平支持中國學生運動的一切活動,幫助斯諾完成《紅星照耀下的中國》書稿,紅軍史無前例的兩萬五千里長征和其它艱苦卓絕的斗爭,更深深打動了她。她決定也要去延安看一看,進行實地采訪。
1936年夏天,一位叫王林的信使突然來到盔甲廠海倫的家中,帶來斯諾給她的一封信,海倫當即決定隨王林一道去西北。此時距西安雙十二事變僅兩個月,延安方面派劉鼎在西安張學良公館作為與紅軍聯(lián)絡(luò)的專員,但延安與西安每天只有一輛軍車往來,主要用于運送急用物資。海倫·斯諾每天催問劉鼎何日啟程,等了半個月尚未有明確的答復??赡苁莿⒍紤]當時的復雜情況,怕海倫去延安會影響斯諾早日從延安返回,于是便勸她先返回北平,并派燕京大學學生會主席張宗麟同行,這次延安之行的目的沒有實現(xiàn)。
1937年4月2日,海倫決定第二次西北之行,并約我以記者身份同行做她的翻譯。這次同行的還有以前并不認識的黃敬(時名俞啟威)。我們乘平漢路火車到鄭州轉(zhuǎn)隴海路赴西安,那里的接頭人是原燕京大學學生陳翰伯。海倫一到西安便被軍警強制住進西京招待所,由軍警和便衣日夜監(jiān)視,并命令她返回北平。
在十分困難和危急的情況下,海倫·斯諾巧遇三位好人,即西京招待所經(jīng)理周天成、美孚石油公司西安辦事處職員康普頓、瑞典探險家斯文哈定的機械師。他們?nèi)齻€人密謀援救這位落難的“弱女子”,約好她于4月12日越墻逃跑,外面有人接應??墒?,那天情況突然發(fā)生變化,因楊虎城出走而城內(nèi)實行戒嚴,講好的煙火信號晚上沒有出現(xiàn)。機智的海倫突然想出一個主意,她穿上幾層衣服,背上背包,趁巡邏未到的空隙,徑直向大門走去。門崗問她上哪里去?她說想回家,這時恰好有一輛人力車從門前經(jīng)過,她便坐上車直奔記憶中的鼓樓方向。說來也真是巧合,康普頓騎車恰好在路上碰見了海倫,他們一齊找到了預定第二天開車出發(fā)的地點。4月30日一大早,海倫乘車到咸陽,一路未受任何檢查。然后又走小路到達三原,紅軍派人將她送到云陽彭德懷的總部。
我和陳翰伯在云陽與海倫·斯諾會合,受到彭德懷司令的熱情款待,在那里我們還邂逅李伯釗、丁玲等一些文藝界人士。第二天,我高興地參加當?shù)匚逡粍趧庸?jié)慶祝大會,成千上萬農(nóng)民手拿紅旗和紅纓槍聚集在廣場,巍威壯觀。在云陽我還與彭德懷司令進行了一場乒乓球賽。海倫在陜北逗留四個月,此時正值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她拍攝了300多張照片,采訪幾十位參加長征的紅軍和來到延安的知識分子,包括董必武、徐特立、王震、肖克、廖承志、吳亮平等。這些資料后來都用在她寫的《續(xù)西行漫記》和《紅塵》兩本書中。
在我們到達西安不久,裝有《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的柳條箱也隨后到達,這是我們帶去的最好禮物。一天,毛澤東決定會見海倫·斯諾,地點在延安一個小四合院內(nèi),參加會見的有黃華、黃敬、陳翰伯和我。我便將《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一書送給毛澤東,這是主席第一次見到斯諾所寫西北之行的詳細報道,非常高興。黃華說他們原來也打算翻譯出版這本書,而你們搶先了一步。
這次會見由黃華做翻譯,我做記錄,可惜我不大聽得懂主席的湖南話,大約只記下了百分之七十,幸好主席與我們的談話記錄,后來交有關(guān)同志補充,才比較完整。對毛澤東的幾次采訪,集中在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和對日作戰(zhàn)的前途方面,后來部分內(nèi)容也出現(xiàn)在毛澤東“論持久戰(zhàn)”一書中。整個講話顯示毛澤東對抗日必勝充滿自信?;氐奖逼胶?,我立即將毛澤東的談話記錄交給了東北救亡總會負責人于毅夫。直到1949年解放后我才知道,當時他將此文交給北平地下黨刊物《人民之友》予以發(fā)表,題目是《告北方青年書》,用了我的筆名“王愛華”。另外,我還在北平《東方快報》上發(fā)表了《從陜北歸來》等多篇文章,向讀者介紹陜北紅區(qū)的實況。這也是后來才知道的。1937年8月26日巴黎出版的中文報紙《救國時報》轉(zhuǎn)載了《告北方青年書》一文,題目是《抗日民主與北方青年》,并加了編者按:“……本報轉(zhuǎn)載毛先生此次談話,正所以鼓勵北方的將士,北方的青年,北方的同胞以至全國軍民奮勇抗戰(zhàn)的英氣?!?/p>
關(guān)于抗日戰(zhàn)爭的前途,毛澤東在與海倫·斯諾的談話中估計可能有兩種前途:一是中國完全戰(zhàn)勝日本帝國主義,中華民族得到自由解放;次之就是日本帝國主義達到它的目的,把中國變?yōu)樗氄嫉闹趁竦?,此種危險也是完全存在的。后來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完全印證了毛主席的英明預言。
附:
回憶《西行漫記》出版前后
——1979年海倫·斯諾給王福時的一封信
親愛的朋友:
接到來信,感到很愉快。我記得你到過我們在北平盔甲廠13號大院的大住宅,常常安靜地坐在一個角落里,不說一句話。那時候,我們只認識很少幾個東北人。1972年,當我們再去盔甲廠,已經(jīng)看不見那個大院了(譯注:那一帶已建成北京火車站)。它原來是靠近義和團的墳地,那里葬著一些外國人。它還靠近狐貍塔,我們在那里建立了一個九孔高爾夫球場??拷f城墻第一個或第二個圍墻內(nèi)的鄰居是作家ETC沃納,他的繼女柏梅拉在1936年或1937年的圣誕節(jié)假日期間被人殺害,案子從未得破。無論如何,這可能是要恐嚇斯諾夫婦離開此地。他們的目的還是實現(xiàn)了,我們只好趕快離開。埃德加同吉姆·貝特蘭(譯注:新西蘭記者)一起去了西安,在1937年9月找到了我。我回來關(guān)閉了北京的住宅。1937年11月,我到上海同埃德加·斯諾會合。那時我認識了胡愈之,他可能已經(jīng)或者說不久就出版了斯諾的那本書《紅星照耀下的中國》,即中文版名《西行漫記》。這本書是1938年才在美國出版的。1939年胡愈之也出版了我的書《紅色中國內(nèi)情》,即中文版《續(xù)西行漫記》。那時,我每打完一章就交給他。他去新加坡和南洋時帶去了書稿。此書最近已由美國韋卡波書店重版,并將于1979年8月出版廉價本紙皮書。
我的延安之行是由俞啟威(即俞大衛(wèi),后來改名黃敬,于50年代末去世,北京學生運動開始后,他是顧問,但他自己沒有發(fā)動這一運動)安排的。他在一二九運動后常來我家。他對我說五月延安要舉行共產(chǎn)黨代表大會(編者注:即1937年5月在延安召開的中國共產(chǎn)黨全國代表會議,當時稱蘇區(qū)黨代表會議),因此我決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前去會見埃德加過去未能會見到的紅二軍和紅四軍的領(lǐng)導人物,因為在代表大會期間是能見到他們的。大會是秘密舉行的,朱德把將軍們帶來介紹給我。這些將軍把他們的軼事都告訴給我。俞大衛(wèi)是中共北京市的書記,但當時我并不知道這一點。他也是這次大會的代表,他說想和我坐同一次車前往,但要假裝彼此不認識,我們就是這樣做的。原定到西安后將由陳翰伯來照顧我,但當我正藏在一家院子的一大堆苞谷后面時,警察來了,把我保護監(jiān)禁起來,陳翰伯也來了,他只有從西安逃跑。我被拘留在西安的一個招待所里,由六名警察輪流看管,其中兩人后來被指控失職,投入了監(jiān)獄。但罪過并不在他們。我從窗戶跳了出去,由西安美孚石油公司經(jīng)理康普頓·菲奇和西安招待所經(jīng)理周先生的一位朋友,將我護送到三原。這兩人都是基督教青年會的工作人員,菲奇還是我在北平的朋友珍妮特·菲奇的堂兄弟。
在北平,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要去什么地方,當然是要保密的。你說你也想作一次這樣的旅行,并要為報紙寫文章,于是我就設(shè)想你可以做我的翻譯,而你也同意了。我已不記得我們是在什么地方會面的,但當時我認為我必須在鄭州外賓招待所停留過夜,所以肯定我是在那里見到你的,俞大衛(wèi)也可能在那里。
我到了紅軍總部,正趕上“五一”節(jié)慶祝大會,大概是在前一天到達三原附近的云陽鎮(zhèn)的。
埃德加的書里出現(xiàn)錯誤的問題,可能是他沒有能記住某些人確切的頭銜和所發(fā)生的事情。他總是很忙,沒有多加注意中文翻譯。我把他寫的訪問記寄給上海的《大美晚報》,他們用英文發(fā)表,鮑威爾主辦的《密勒氏評論報》,也發(fā)表了一部分。1937年1月,一位傳教士肯納德訪問了我們,他愿意提供一千兩黃金,請埃德加和我創(chuàng)辦一份雜志,我們可以發(fā)表任何想發(fā)表的東西。我們想連續(xù)發(fā)表埃德加·斯諾的書,或至少發(fā)表一部分。圖片被新聞檢查禁止刊登,我們發(fā)表了埃德加的一部分訪問記。
你說埃德加的書第一個中文譯本《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的發(fā)表日期是1937年3至4月,知道了這一點我很高興。我想埃德加可能把你稱作“教授”了,因為他忘記是把文章交給誰發(fā)表的。我記得你和埃德加的秘書郭達在做這個工作。過了這么多年,埃德加忘掉了許多事實,在他回到美國后所寫的書里有許多錯誤,那時,他還同時在寫有關(guān)歐洲和其它題目的文章。他對1936年是如何安排去保安的,也多少有點混亂。俞大衛(wèi)也參加了這件事的安排,還曾征求其他人的意見。我有大衛(wèi)提到這件事的信,信上說,曾把這事告訴了當時在天津的第一號人物,這是指劉少奇。但是我發(fā)現(xiàn)劉少奇是在1936年2月才來到北平和北方的,在那以前他在江蘇監(jiān)獄里。這是1978年當時的市長王林在西安對我說的,他對這些事知道很多,他對埃德加·斯諾和我的事的記憶可能是對的。王林于1936年護送我到西安與埃德加會合一同去延安,但我未能去。他是埃德加走后第一次給我?guī)硐⒌募t色信使,這是秋天發(fā)生的事。
你說,我們把你所譯埃德加的書帶到了延安,這一定是在那里見到的第一本書。我記得我曾交給毛澤東一張他那著名的深棕色照片(譯者注:即斯諾為毛主席拍攝的那張戴八角紅軍帽的照片),我記得在這以前他已經(jīng)看到了另外的一張。1978年,我們?yōu)槊珴蓶|同埃德加連夜會談的那個窯洞拍攝了電視影片。保安是那一次旅行的最高峰。我喜歡停留在那里的每一分鐘,電視拍攝組的人也是如此。那是一次與普通老百姓接觸的經(jīng)歷。
我還記得張克威和他的愛人,記得在西安事變前有許多東北人到過我家,他們當時感到失望和焦慮,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尋找同情,東北大學學生運動的帶頭人宋黎就是這樣的一個。他曾到西安去試圖影響“少帥”和他的軍官們,但他被逮捕了,是少帥設(shè)法把他放了出來。12月9日宋黎領(lǐng)著街上的游行隊伍,他同王汝梅(黃華)、俞大衛(wèi)、姚依林和其他人一起,是主要的領(lǐng)袖之一。張兆麟是燕京大學學生會主席,同王汝梅和陳翰伯一起在那里發(fā)動群眾運動。張兆麟現(xiàn)在在吉林大學工作,他的記憶會是很好的。
埃德加為什么把郭達叫許達,可能是為了避免暴露身份。我記得早些時候他也是這么做的,那時暴露任何人都很危險。我確信埃德加知道那就是郭達,他只是不想公開暴露他。
埃德加去保安時,一個姓馬的中國青年也想去,做他的譯員。他是個左派,聰明的青年人,我想他可能在宋哲元那里有工作,或者是類似這樣的人。他后來不肯去那里了,去了別處(我認為他去了四川)。我請王汝梅(黃華)急速去與埃德加會合,共同啟程,記得我把家里的所有錢都給了他,作他的旅費,他必須放棄畢業(yè)考試。
可以想像,你所出版的埃德加的書中譯本(譯者注:即《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在中國猶如閃電一擊,使人們驚醒了。當時我自己也是把時間都用在整理埃德加的所有筆記、照片說明文字、會談記錄上。他回家后就盡快做其他的事。我們盡快把一切東西發(fā)表出來,你也盡快將中文譯本出版??梢钥隙ㄒ矔延行┪恼陆o了別人,這些也許從未能發(fā)表,我現(xiàn)在記不大清楚了。這是真正的中美合作。
我很高興收到你的回憶材料,復活這種舊的友誼是很偉大的。你是我們在那些日子所從事的事業(yè)的伙伴。我們認識到不能浪費每一秒鐘,后來證明這樣做是對的。當時每一件事都關(guān)系到生死存亡,而能把任何事情做成的人太少了。請把我最好的祝愿和敬意轉(zhuǎn)致你能見到的我的其他朋友。
尼姆·威爾斯于1979年4月12日
(王福時譯)
(責任編輯:曉 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