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兒用她黑黑的眼睛望著父親。
但爹什么也沒有說。爹默默地彎下腰去,解下在樹樁上纏了一夜的纜繩,把船放了。又伸長手臂把船一推,小船打了一個旋兒,船首便朝著湖心了。
湖,是平原上的湖。行船均勻的節(jié)奏搖晃著一片遼闊的平原,令人備感天涯的無邊無際。父親這時(shí)就只能看見女兒的一個背影。父親看著女兒柔軟的背影一起一伏如波浪一般地遠(yuǎn)去了。是一個晴天。盡管太陽還沒有出來,而且云也很厚,但那紅乎乎的極其溫暖的一片顏色,讓老人覺得心里暖和。是一個晴天啊。
三四月間的湖水是一年中最清的湖水,清得看不見水,清得仿佛能看見水的靈魂。柳葉兒把頭深深地低下去時(shí),看見自己的影子無聲無息地在水中漂著,像一件順?biāo)碌囊律涯菢悠?。三四月間的湖里,魚還小,蓮藕還在深厚的湖泥里慢慢成長,荷葉還沒有長到應(yīng)有的高度,一片一片地漂在水面。湖鄉(xiāng)人,此時(shí)惟一的收獲是從湖底里抽出的藕舌子。藕舌子是那種還沒有長大的藕,但已經(jīng)有了藕的形狀,連根一起拔起,白的根,金黃的鉆,鮮嫩的藕節(jié),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很好吃,掐成指頭長的一小段一小段,在熱油滾沸的鍋中小炒,炒得出春天的景色。
父親每天一早挑著藕舌子去小鎮(zhèn)上賣。爹已經(jīng)駕不得船了,他的眼神不好,眼花,一個人在湖里劃著船時(shí),他常常會在水里看見另一個小鎮(zhèn),看見一些死去多年的人在明亮的鎮(zhèn)街上走動,看見一些年輕時(shí)看不見的東西。人老,最先老的是眼睛啊!爹偶爾這樣嘆息一聲。他已經(jīng)很難看清這個自己劃了一輩子船的大湖,已經(jīng)很難把一片水域和另外一片水域分開,暈暈乎乎,就覺得這個湖更大了,大得已讓他找不著自己了。爹于是不再駕船,也不讓柳葉兒劃船送他。爹其實(shí)是怕了這個大湖?,F(xiàn)在他信得過的只有自己的兩條腿了,每次去鎮(zhèn)上,都是走路去。從村里走到鎮(zhèn)上,十五里。先沿著一道像牛背一樣的湖壩走七里,下了壩,朝東拐一個彎,再走八里,這也就是爹常說的上七下八。爹挑著擔(dān)子在湖壩上走。天氣晴朗時(shí)柳葉兒坐在船上可以望得見爹在湖壩上一步一步地走,一個人那么醒目地行走于曠野之上,很遠(yuǎn)地一看,這無邊的曠野反而覺得更加空曠了。那么遠(yuǎn)的路,那么遠(yuǎn)。
爹說,路要走熟,走熟了就不覺得遠(yuǎn)了。
但柳葉兒不想讓爹再這樣走下去。她對爹說,我去吧,我去賣藕舌子。柳葉兒說了這話又有些心虛,小鎮(zhèn)她也常去,但她畢竟還是第一次去鎮(zhèn)上賣東西。她真不知道到了鎮(zhèn)街上該怎么吆喝。
她試著喊出一聲:“賣藕舌子呃——”.臉一紅,又四下張望了一陣,生怕別人聽見。
一對鳥遠(yuǎn)遠(yuǎn)地飛過來,仿佛剛從昨晚的夜色里飛出來,而飛在最前面的那只,已經(jīng)把頭伸進(jìn)了今天早晨的陽光里,兩只眼睛在那里慢慢地閃跳。漸漸地,看得見湖泊與湖泊之間的那個小鎮(zhèn)了,猶沉浸在清晨薄薄的白霧里。先是看見黃蓋磯上的一座廟,很高,也就叫著黃蓋廟。樹林深處,伸出一道琉璃的飛檐,在尚未散盡的霧中,愈發(fā)顯得縹緲而又高遠(yuǎn),很像一個夢境。
原來的湖比現(xiàn)在還大。柳葉兒小的時(shí)候,父親用船載著她和娘到廟里來燒香,可以一直撐到廟腳下的石階前。石階左右,測出水漲水落的高度,吊著一排排系纜的鐵環(huán),供沿湖四鄉(xiāng)的人泊船。湖鄉(xiāng)人,幾乎每家都有一條柳葉兒正駕著的這樣一條小船,船頭尖尖的,船尾像燕尾一樣分開,劃起來又快又穩(wěn)。一個人背得起,很輕,卻能裝很重的東西,載得動一頭牛。湖鄉(xiāng)人劃著它,春天里抽藕舌子,夏天里采蓮須,秋天里摘蓮蓬,上街,走個親戚,到湖心里去撒網(wǎng),都方便?,F(xiàn)在船不見少,湖卻小了,在湖里劃著船時(shí)不覺得湖變小了,看上去仍然是無邊無際,離鎮(zhèn)近了,才發(fā)現(xiàn)湖水已經(jīng)挨不著鎮(zhèn)邊了。湖水已經(jīng)離鎮(zhèn)子很遠(yuǎn)了。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去,小鎮(zhèn)還在水天之際浮著,實(shí)際上四周都是坡地,種著豌豆、油菜。那些鐵環(huán)自然是沒什么用處了,被鎮(zhèn)上的孩子撬去做了游戲用的滾輪,實(shí)在撬不走的,就在風(fēng)中雨中銹著,宛如一個個銹死的日子,供人憑吊,抑或也會勾起一些老人在落日下對往事斷斷續(xù)續(xù)的回憶。
現(xiàn)在泊船的地方,離小鎮(zhèn)有一里多路。柳葉兒把船撐過來時(shí),那里已停了不少船,還有一些船正從四面八方劃過來。柳葉兒很熟練地把船劃進(jìn)了兩條船之間,又像套馬一樣把繩端連成一個圓環(huán),擲過去,很準(zhǔn)確地套在一根系纜的木樁上。下了船,挑起擔(dān)子走上了野草叢中的那一條被露水濡濕了的小路。她有一雙長腿,非常長,走成一種春天的陽光下少女應(yīng)有的那種姿態(tài)。她的背影很美。開始上坡了,踩著廟腳下的石階向上攀登,不太陡,但很高。娘那時(shí)牽著她往上走,走到一半高時(shí),會停下來,扶住白石的欄桿歇一口氣。石階上布著一些腳印,都很濕,那是早來的人們留下的。但柳葉兒覺得她是踩在娘走過的腳印上,娘的腳印好像就夾雜在這無數(shù)的腳印之間,娘就在柳葉兒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走著。十幾年了,娘還是娘原來的樣子,喘息一陣,慢慢地又走,伸腰,看見那座門廊高大的古廟,廊檐下是一排漆得血紅的柱子,廟門開著,黃蓋一聲不吭地坐在那里。黃蓋,柳葉兒是知道的,就是那個心甘情愿地挨了打的人。他一聲不吭地坐在這里,坐了多少年,屁股下長出了一層暗綠色的青苔。娘跪下去給他磕頭時(shí),柳葉兒就怯怯地站在一根廊柱旁,看。
柳葉兒挑著擔(dān)子爬上了最高的一級臺階,她沒有在廟門口停留,她怕自己再次看見娘那磕得快要流血的額頭。她從廟的一側(cè)繞了過去,繞過去就是鎮(zhèn)街了。
雖說是一個小鎮(zhèn),卻是當(dāng)年黃蓋演練東吳水兵時(shí)建起來的,因?yàn)榈貏萜教梗瑹o山可依,歷世憑水筑城。無論深街小巷,出口一律朝著大湖,連街道兩旁的樹木,也是一種向著湖水生長傾斜的姿勢。又因江南水鄉(xiāng)雨水繁多,門戶都造得嚴(yán)緊,廊檐都蓋得寬闊,以便過往行人遮風(fēng)避雨。有河之處必有街道,有溪之處必有深巷。臨街的人家,一般都是前店后屋的格局,早晨卸了鋪板,開門經(jīng)營生意,夜里上了鋪板,回后屋去睡覺。鋪板漆成土紅色,又用毛筆寫上大寫的編號,以免弄錯。店鋪與居室之間,有一個天井,栽一棵桃樹,或植三兩根修竹,熱了可以乘涼,冷了可以曬太陽,天晴時(shí)也就在天井里吃飯,人人活得自在。尤其脾氣又好,每有那鄉(xiāng)里來的村夫,為了秤桿的一點(diǎn)高低,口里不干不凈跳起腳來罵娘,店主也只是抱定了手臂,坐在那里微笑。即便哪個漢子因?yàn)樨澅?,在街上的一家飯館里多喝了一點(diǎn),然后扛著酒興到這里來撒野,真的動了手腳,這做生意的也只是招架,絕不還手。什么都能忍,藹然一派忍者之風(fēng),這生意能不好么。人人又懷了一點(diǎn)深藏不露的絕技,別說一條醉漢,再過來兩三條也抵擋得住,因而不至于吃虧。這里又是從湖南去湖北、江西的過境之地,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也確實(shí)是一個做生意的地方。
又有人說,這個小鎮(zhèn)并非黃蓋當(dāng)年建起來的那座,那一座不知是什么緣故早已沉沒在大湖底下了。當(dāng)秋日里極明亮的太陽照徹湖水時(shí),或是陰雨的夜晚,一道白得耀眼的閃電劃開大湖時(shí),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見水中的那座古鎮(zhèn),屋字綿亙,檐廊銜接,由東南向西北綿延鋪陳達(dá)二里之遙。好大一個鎮(zhèn)!甚至能看見街上的行人和打著杏黃旗向城外奔去的黃蓋的兵馬。
柳葉兒那忠厚的父親不是看見過嗎?然而,這卻是最讓柳葉兒揪心的事。她知道看見水中的那座小鎮(zhèn)意味著什么。
走過一座橋,柳葉兒的身影在水里晃了一下。水靜橋平,是那種具有濃厚江南水鄉(xiāng)風(fēng)情的青磚拱橋。橋那頭,就是那條專門賣鮮貨水產(chǎn)的小街,也有挑擔(dān)子的,也有踩三輪的。柳葉兒把擔(dān)子卸在一棵樹底下。臉是綠的,樹葉拂著她的臉。街,原來是用磨平的長條青石鋪成,可惜,現(xiàn)在全都撬掉了,又拆掉了許多臨街的老屋,拓出了一條又寬又直的大街,平平整整地打著一層水泥。人挨人的,都和柳葉兒一樣,蹲在街道兩邊,賣魚,賣鴨子,賣白菜蘿卜、茄子辣椒。有了大棚之后,原來的時(shí)令鮮菜也就不分什么季節(jié)地生長。還有賣青蛙的,用細(xì)繩子纏住青蛙的兩條腿,青蛙也還是爬,一串一串地爬,很艱難地爬出一尺來遠(yuǎn),立刻又被主人拽了回去。這些賣東西的,都是四鄉(xiāng)里的農(nóng)民,很早就往街上趕,太陽曬干了露水就走,是那種所謂的露水集。等這邊收了攤,那邊做門面生意的街道才會真正地?zé)狒[起來。鄉(xiāng)下人口袋里有了錢,小心地揣著,走過去,這家鋪?zhàn)永锓Q兩斤紅糖,那家小店里買一條毛巾,臉上都是興奮而滿足的表情,又都很聰明地防著自己不要被鎮(zhèn)上人騙了。
柳葉兒也很喜歡逛街。等賣完了藕舌子,她要好好地去逛一陣??墒?,怎么賣呢?兩筐藕舌子,水靈靈地?cái)[在那里。
“賣藕舌子呃——”
沒出聲,在心里喊的。
但終于有一個人走過來了。他看見了柳葉兒的藕舌子,柳葉兒卻躲在樹干后面。那個人在筐前蹲下,把手伸進(jìn)去,從里面翻出一把,對著陽光看了一會兒,又很干脆地咬了一口。這就是鎮(zhèn)上的人,鎮(zhèn)上人買東西,只要能吃的都要嘗一口,一口鮮。嘗了,這才伸直腰,似乎是真的要買了,卻沒有看見賣東西的人。喊一聲:“哎,這是誰的藕舌子?”
問上門的生意啊,柳葉兒竟沒有膽量去做,躲閃著兩只眼睛,像一只隨時(shí)要逃走的小獸。
“我的?!绷~兒很小心地應(yīng)了一聲。
那個人顯然沒有聽見,又用更大的聲音喊了一聲:
“喂,這是誰的藕舌子,賣不賣呀?”
“賣呀,怎么不賣呢?!贝鹪挼膮s是坐在柳葉兒筐子旁邊的一個女孩子,賣菠菜的。這情景,她已經(jīng)看了一陣子,想,自己第一次上街賣東西,不也是這樣嗎。她一面熱情地籠絡(luò)住買東西的漢子,一面站起身,把柳葉兒從樹后面拉了出來,又用鼓勵的眼神看著她。柳葉兒終于出來了,這一步邁得好艱難??捎植粫Q秤,秤桿忽而翹得高高的,忽而又垂下,秤砣往下滑,落下來,險(xiǎn)些兒砸了那個人的腳。
那個人把腳一閃說:“真沒見過你這樣賣東西的人。”
當(dāng)然沒見過,柳葉兒是第一次上街賣東西啊。
柳葉兒的頭低得不能再低,臉紅得仿佛要掉下來。結(jié)果還是坐在她旁邊的女孩子幫忙,從柳葉兒手里拿過盤秤,稱好了,又不失時(shí)機(jī)地對那個漢子說:“大哥,也買一把菠菜去吧,剛從園子里摘回來的呢?!?/p>
那菠菜自然是新鮮碧綠的,葉脈間還掛著露水,而這女孩也是如菠菜一般鮮嫩,笑得又那么好看,漢子就是不想買,也要買了,買了還格外高興,走時(shí),口里哼起了花鼓調(diào):“劉海哥呀,哎,胡妹妹呀,哎……”
這邊,那女孩又在開導(dǎo)柳葉兒:“你看,做生意并不難呀,做慣了,還覺得好玩呢。”
“我有點(diǎn)怕……”
“怕什么呀,將錢買貨,將貨賣錢,你這樣一想,就不怕了?!?/p>
“我想……以后會好一些的。”
“對呀,對呀!”女孩高興地拍著柳葉兒的手背,又問,“你是哪村的?”
“大柳莊?!?/p>
“大柳莊?那你一定認(rèn)得柳槐大叔嘍?”
柳葉兒驚訝地把頭抬起來,說:“那是我爹呀,你認(rèn)得?”
“啊呀!”女孩也驚喜地叫了起來,差點(diǎn)把柳葉兒抱住了,“柳葉兒,原來你是柳葉兒呀,我早就該想到的。你猜猜,我是……”
這還用猜嗎,柳葉兒從女孩叫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就知道了。柳葉兒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阿蓮姐,你是阿蓮姐!”
阿蓮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笑,笑得細(xì)長的一雙眼睛瞇起來,很媚。
阿蓮家住北湖沿的谷花州,和柳葉兒家隔著一個大湖。柳葉兒常聽爹說起湖那邊的阿蓮姑娘,說她吆喝的聲音怎樣的好聽,說她怎樣的懂事,善解人意,心眼又好。而當(dāng)著阿蓮,父親又會夸他的柳葉兒,夸他的柳葉兒怎樣會撐船,衣服洗得如何干凈,怎樣會煮飯。兩個女孩,那時(shí)坐在各自的岸上,都想著對方長得什么模樣。偶爾,湖那邊的一個女孩唱歌,湖這邊的女孩也聽得見。這都是湖水的波濤一浪一浪地寄過來的,雖然像夢中一樣隔著什么,遙遠(yuǎn),卻又十分清楚。
不知不覺間,地上的陽光已經(jīng)變白了。兩個女孩賣完菜,一個挑了空擔(dān),一個挽了竹籃,去逛街。自此之后,人們就常??匆娝齻z在一起,像一對親姐妹般在鎮(zhèn)子里走來走去,陽光一會兒照在她們的臉上,一會兒映著她們的背影。她們走得很有勁,四只大腳片甩得亦響亮。但是走過一面能映出人影的玻璃櫥窗時(shí),她們也會和城里的女孩一樣放慢放輕腳步的。她們喜歡鏡子,喜歡一切明亮的有光彩的東西。偶爾也會走進(jìn)鏡子里,試一件新衣服,或者穿上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很鎮(zhèn)靜地討價(jià)還價(jià),最后還是脫下了。但她們以很快的速度一人買了一個蕾絲花邊的紋胸,粉紅色的,而且都要了大號,然后又像做賊一般地溜出來。她們那無拘無束地長出來的乳房都很大,渾圓,飽滿,即使穿著夾衣,也能感覺到里面如小獸一般的跳躍。
這就是湖鄉(xiāng)的女孩,腳大手長,很紅的臉,很黑的頭發(fā),無論走到哪里,哪里就飄蕩出一股富有生氣的水藻氣息,而古老的小鎮(zhèn)也就添了一分真正的鮮亮。
柳葉兒家后面有一片湖洲。
整個春天,附近幾個村莊的牲口都在這里放牧,也都是一些平常的牲口,水牛、羊、小叫驢。也有一些黃牛,但很少。黃牛的故鄉(xiāng)在遙遠(yuǎn)的北方,湖鄉(xiāng)里的黃牛,還是日本人當(dāng)年從黃河一帶趕過來的,馱著槍械彈藥被日軍驅(qū)趕著跋山涉水到了這里,日軍走了,它們就留了下來,繁衍生息,家族卻并不興旺,可能是水土的關(guān)系。湖洲上惟一的白牛是松林家的,那么白的一頭牛,卻由一條很黑的母牛生下來,一家人都很驚慌,后來聽獸醫(yī)說是變異,變了種。
湖洲很大,大得沒有形狀,看不清是什么形狀。因而便有了一點(diǎn)神秘的色彩。每年人夏之后,人們會有幾個月的時(shí)間看不見它,它完全被湖水淹沒了,可以算是湖底的一部分。水大時(shí),幾乎快要平岸,壩邊外的湖水可以濺到垸內(nèi)人家的瓦頂上,像下雨一般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那時(shí)村里的老人,就會把用豬血浸泡過的大罾,架在自家的屋門口,扳發(fā)水魚。柳葉兒她爹有一次扳了一條三十多斤的鯉魚,半人長,他傻傻地看著魚,竟然覺得有點(diǎn)害怕。那還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在湖洲上放牧,都是敞放。有的把牛繩綰在角上,有的干脆把牛繩下了。這里的草好,充滿了水分,甚至能聽見它們運(yùn)足了底氣、吱吱叫的生長聲,又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催發(fā)它,但最終卻體現(xiàn)在牛身上,牛很有勁,兩條年輕雄健的公牛,時(shí)常為了一條漂亮的母牛,眼瞪眼,角對角,后腿蹬直,一副要拼命的架勢。
好在所有的牛角都是朝后彎曲著生長,因而很少有挖死的牛。一些過于殘暴的牛,必須騸掉。但騸牛卻是另一種殘忍,把一條壯牛放倒,要用掉幾十個漢子的力氣,一頭牛的倒下,是山一般的轟然倒塌。而騸牛者,卻只用一把柳葉刀輕輕一旋,就把一種力量的源泉?dú)缌?。?dāng)然,那兩枚晶瑩如鵝卵一般的奇妙之物,又會使某一個委頓的男人變得傲慢起來。
很少看見放牧的人。他們把牲口趕到這里之后,還有很多的事可以干。在淺水里抓湖蚌,摸螺螄,或用兩根竹篙卷起湖草,擔(dān)回去肥田。也有撒網(wǎng)捕魚的,在寂靜的陽光下,有人忽地一下把網(wǎng)撒開,網(wǎng)撒得很圓,高高地飄過頭頂。
而此時(shí),那個叫松林的孩子,早已翻過湖壩,直奔一棵大樹而去。
湖洲上只剩下了一個小女孩,穿一件花褂子。一頭母牛走了過來,肚皮幾乎拖在地上,看樣子又要生了。小女孩摸了一下母牛的耳朵,又摸了它的角。牛站在那里沒動,牛似乎在思考著。牛在草灘上躺下了。小女孩也在草灘上躺下了,靠在牛背上斜躺著。牛吃了湖洲上的草,牛毛也長得像水草一樣茂密,散發(fā)出一股熱烘烘的春天的氣息。
小女孩眼望著不遠(yuǎn)處,那里有一頭小牛犢,正在吃草。
小牛犢吃草的樣子是那樣可愛,時(shí)而晃晃耳朵或搖搖尾巴。它不是吃,而是用舌頭舔著草芽兒。草芽兒咩咩地叫著,好像很痛。但牛吃過的草,長得很快。牛走過的地方,是一大片極目而綠的草地,而且有了這個春天的第一朵花,一朵小女孩叫不出名字的小黃花。她記得,去年的春天它也是開在這里。湖洲上一年一年都是這樣,那叢狗尾巴草,也還是長在原來的地方。牛已經(jīng)把它吃了三次了,它還是長在原來的地方。而那朵小黃花,小牛犢用濕潤光亮的鼻子在上面嗅著,嗅了一會兒,又走開了。它把一大片草吃了,惟獨(dú)把一朵小黃花留了下來。小牛犢似乎也懂得春天的意義,那花一傳十,十傳百,一夜之間就把整個湖灘開遍了。
牛不是別人的,牛是小女孩自己家里的。沿湖一帶的人家,除了在湖里撈食,也還種著幾丘水田,幾廂油菜。爹那時(shí)就對小女孩說,等你長大了,有一頭牛就是你自己的。爹的意思是說要用一頭牛給她陪嫁。每個春天,都會有很多姑娘出嫁。陽光照著牛,也照著騎在牛背上的新娘。牛肚子上貼著大紅的剪紙,新娘高高地?fù)P起柳條鞭,眼里閃著驕人的光芒。而那個新郎,則牽著牛繩走在前面,低著頭,走得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小女孩覺得好笑,——想起自己騎著一頭水牛出嫁的樣子。
有時(shí)候,她會在草棵間拾到牙齒。牛在吃草的時(shí)候會把牙齒掉進(jìn)草叢里。有小牛的,也有小羊的。但小女孩拾到三顆牙齒都是自己的。她把嘴里掉下來的那幾顆牙齒看了又看,牙根處連著幾縷頭發(fā)一樣細(xì)的血絲。她看了很久,看得眼睛都模糊了,再看,就覺得那牙齒是別人的。
牛背是溫暖的,太陽把牛背曬黑了,太陽把遠(yuǎn)處一頭牛身上的八哥也曬得如烏鴉一般黑了。小女孩靠在牛背上,納一只鞋底。鞋底很厚,她卻要在上面繡一朵花。即便繡得再美,鞋底被人踩在腳下了,又有誰看得見呢?會有人看見的,走在路上就有人看見了。人從路上走過,鞋底的花印在路上,會有很多女人圍上來看,會贊嘆不已:“嘖,這是誰家的女孩,好巧的手呀。”湖鄉(xiāng)的妹子,中意了哪個男孩,就會給他做一雙千層底的鞋子,任他走到哪里,就再也走不出這女子小小的手心了。不過,這個小女孩還小,她只是覺得好玩,或者懷著一點(diǎn)隱秘的好奇,才納這只鞋底的,也就不太用心。她繡了一會兒就靠在牛背上睡著了,牛也睡著了。鞋底從手里滑下來,落人一片草叢。
而此時(shí),那個叫松林的孩子已爬上了一棵樹,把手伸進(jìn)那只早就看好了的鳥窩里,摸。鳥窩是金黃色的,里面溫溫存存地睡著四枚鳥蛋。鳥蛋是銀白色的,他一只一只地掏出來,還是熱的呢,手心里滑過一種非常鮮美的感覺。松林溜下樹,像捧著寶貝似的捧著那四枚鳥蛋,翻過湖壩,不見了。過了很久,一只鳥飛回來,看著那只空鳥窩,叫了起來,啾啾,啾啾,啾啾……叫得如失了兒的母親。那聲音優(yōu)美而又近乎悲戚,也許要等到十年之后,才有人聽見它的叫聲。
不知什么時(shí)候,一條豆絲草爬到牛身上,悄然開了一朵花。牛慢騰騰地站了起來,兩條前腿一跪,兩條后腿往后努力地一蹬,很費(fèi)勁地站了起來,豆絲草的藤子斷了,那朵很丑的花卻還纏在牛毛上。小女孩也醒了,站起來,站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她笑了笑,并不驚訝。她覺得這是應(yīng)該的,春天嘛,春天什么都長得快。而遠(yuǎn)處,那個騎著牛漸漸朝這邊走來的男孩子,人和牛,看上去都很小,小得像一只螞蟻那樣在一片廣闊的陽光下慢慢爬行,漸漸地近了,漸漸地大了,在離她一丈多遠(yuǎn)的地方,站住,卻是一條很大的牛,和一個像牛一樣壯實(shí)的小伙子。
柳葉兒站在湖洲上,看著松林過來了。
“柳葉兒!”松林叫了一聲,兩條腿在牛肚子下面甩來甩去。
柳葉兒不怕他。在所有人面前都顯得羞答答的柳葉兒,惟一不怕的人,惟一不會在他面前顯得害羞的人,就是松林。她把額前的幾縷頭發(fā)朝后面撩了一下,仰起臉孔問:“干嗎?”
“柳葉兒!”松林又叫了一聲。
“干嗎?你不說我可走了。”
松林策牛走近柳葉兒身邊,把身子彎向她,低聲說一句:“不干嗎,我就是想這樣叫你?!?/p>
氣得柳葉兒一擰身,把船篙舉了起來。
松林笑了一下,一鞭子甩在牛屁股上,牛猛地往前一躥,四蹄生風(fēng),跑成一朵云。天地間的一切都看不分明了,化作一股濃濃的香味。
清明節(jié)就要到了,湖鄉(xiāng)清明的夜晚是很熱鬧的。要打鑼。
傍晚,柳葉兒掮著船篙回到家里,父親正坐在門口的大柳樹下擦一面銅鑼。他們家的房子是村西第一家,后門向著湖壩,大門朝著世世代代圍墾出來的一片田原。
沿湖壩向東一條線排著數(shù)十重房屋,磚墻瓦頂,屋前屋后都栽著湖柳,村人也大多姓柳。大柳莊名符其實(shí),是一個人丁興旺草木繁榮的大村。柳葉兒家也是三間高大的瓦房,是去年秋天蓋的。一個老單身漢,一個小女子,居然蓋起了這樣大的房子,讓村人為之一驚,又一振,你能感覺到一個真正家庭最深的那種精氣神,那種蓬勃。你沒有理由不把他們當(dāng)一戶人家看,盡管這家里只有一個不停地咳嗽的老人,一個小女子。村人對老人愈加敬重,對柳葉兒也愈加珍愛。
他們家的那棵柳樹,也是全村里最高大的一棵。就是老人靠在身后的那一棵。這是父親在女兒剛剛降生時(shí)栽下的,柳葉兒的胎衣就埋在樹底下。在江南水鄉(xiāng),湖柳遍地都是,命賤,隨便折下一根枝條往泥里一插,就活了,就能茂茂盛盛地長成一棵大樹。但也沒有什么用處,打不得船,做不得犁轅,只能劈了當(dāng)柴燒,煮的菜很香,炒的菜好吃。
爹低著頭,頭上落滿了柳絮,仍然在擦那面銅鑼。這樣的銅鑼,湖鄉(xiāng)人幾乎家家產(chǎn)戶都有一面,通常就掛在堂屋的照壁上,進(jìn)門就能看見,伸手就可以拿下來。要是有人在大湖里迷失了方向,就拿出來敲一錘下去,那銅黃閃亮的聲音回蕩在大湖的上空,數(shù)十里之外都能聽見,迷失在遠(yuǎn)處的人,順著這大鑼的聲音就能找到岸了。
湖鄉(xiāng)人在清明的夜晚打鑼,和找人是一個道理。每個人拎一面大鑼,走過荒草漫淹的小徑,一聲鑼伴著一聲杜鵑啼血般的呼喚,陰陽兩隔的親人們又在這錚錚震響之中相聚。而墳頭上也將點(diǎn)亮一只只紙糊的燈籠,仿佛在安詳?shù)氐群蛑樟聊切┚眠`的面容。
“十一年了啊?!钡@樣嘆息了一聲。
娘已經(jīng)走了十一年了,爹是一年一年數(shù)過來的。柳葉兒卻常常會把娘死了多少年忘記。但她忘不了娘死去的情形。娘躺在爹的懷里,她那軟綿綿的生命,也被爹的一只有力的胳膊挽住了。娘在昏睡了很久之后,又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著在爹身后站著的柳葉兒。娘吃力地抬起一只蒼白的手,示意她過去。她卻不敢過去,還往爹身后縮了縮。是爹把她推過來的。娘喘息了一陣,才用手捂住她凍得通紅的面頰,她知道,娘是想給她一點(diǎn)溫暖,可那冰涼的感覺卻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還印在柳葉兒的臉上。娘身上已沒有一點(diǎn)血?dú)?。娘又叮囑爹,叮囑一句,爹就點(diǎn)一下頭,到最后,爹的腦袋已深深地伏在娘的懷抱里,像一個孩子依偎在母親的懷抱里那樣,哭。娘的胸口洇濕了一大片,娘又合上眼睛,重回到死寂中去了。但爹聽見了娘的聲音,那聲音是從娘微弱地跳動的心口里響起的:“把柳葉兒養(yǎng)大,嫁一戶好人家……”
娘用最后一口氣吹滅了床頭的那根松明子,室內(nèi)全為月光所籠罩。那是一個遍地月光的冬夜,娘的臉,被窗外射進(jìn)來的月光映得很白很白,那樣平靜,令人吃驚地展示了一個生命結(jié)束時(shí)的完美,以致柳葉兒至今仍覺得死是一件很美的事。她沒有哭,直到娘被爹抱進(jìn)棺材里,直到這世間一個曾經(jīng)美麗的女子漸漸地被一鍬鍬地掀起來的黃土完全覆蓋,她,七歲的柳葉兒才瘋了一般地?fù)湓趧倓倝酒鸬男聣炆希咽植暹M(jìn)溫?zé)岬哪嗤晾?,她要摸一摸娘的身體,她想把娘的手抓住,怕娘走遠(yuǎn)。
銅鑼已經(jīng)擦得很亮。父親把它舉起來,一只眼睛瞇著,盯著那面鑼看。許久不動,像一尊雕像。柳葉兒走過來,搖著爹的手,搖著爹的身子。她覺得有什么話要跟爹說,突然又把她想要說的話忘了。父女倆映在那面銅鑼里,默然地,眼珠轉(zhuǎn)得很慢,似有淚要涌出。終于,父親用手指在鑼上彈了一下,那鑼立刻就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尖叫?!澳隳飼犚姷摹!钡f。
娘的墳離村子不遠(yuǎn)。父女倆一前一后地走著。這一個清明沒有下雨,天很黑,柳葉兒聽見爹在前面摸索著走路的聲音,夜色中似有許多人說話,看不見人,又夾雜著一些很低的令人備感壓抑的哭聲。柳葉兒低著頭走了一陣,抬頭,突然發(fā)現(xiàn)爹不見了。她害怕起來,張開嘴正要呼喊,一片光芒把密密地遮擋著的夜色撕開一片,不像平常的燈光,似乎隔著什么。隔著一層紙。父親把紙糊的燈籠供在娘的墳頭上,它會一直亮著,直到燈油燃盡。爹站在光暈里,給娘作了三個長揖,然后在一個土坎上坐下,燒紙錢。柳葉兒在娘的墳前跪下了。墳前豎著三四桿樹枝,吊著被雨粘住了的紙幡殘片。那還是去年的清明掛上去的,黃的綠的,早已流盡了一年前的鮮艷?,F(xiàn)在,柳葉兒又把新扎的紙幡掛了上去。
紙錢一片一片地點(diǎn)燃,然后變黑,變成灰燼。柳葉兒和父親,仿佛也被點(diǎn)燃一次,又熄滅一次。直至燒得一片不剩,爹唇間那—星水光也熄滅了,柳葉兒忽然很委屈地叫了一聲:“娘啊!”
鑼聲四起。
清明過后,湖水就一天一天地往上漲了。
早晨起來,柳葉兒發(fā)現(xiàn)自己昨天站過的那道湖坡,只一夜,幾乎就像夢一般地隱沒了。要等到秋天,等到湖水退卻之后,它才會露出水面。但露出水面之后它還是原來的那道湖坡嗎?柳葉兒從小在湖邊長大,而這個湖,幾乎每天都在變,每天都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這也是大湖最神奇的地方,最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方。
誰也說不清這個大湖是什么樣了。
又一天近晚,柳葉兒駕了船駛向岸邊。岸已不是原來的岸,那些微微涌動著的白色浪花,離湖壩已經(jīng)很近了。原來長在湖洲上的草,現(xiàn)在都在水里長著,依然青枝綠葉。近岸的湖水中浮滿了無數(shù)烏珠一般的蝌蚪,人在還沒被水淹沒的草叢中走過,或船向岸邊靠攏時(shí),立刻就會擲來一片鮮亮的蛙聲,卻并未看見青蛙。
太陽快要落水了。湖鄉(xiāng)人,把太陽落山叫太陽落水。沒有山。湖鄉(xiāng)人沒有見過太陽落山是怎樣一種情景。山在離湖鄉(xiāng)很遠(yuǎn)的地方。平原驚心動魄的廣大,使大山迄今為止在湖鄉(xiāng)人心目中仍然是一段遙遠(yuǎn)的傳奇。他們講起山里的事,像是在講幾千年前的事,幾萬里之外的另一個國度里的事。湖鄉(xiāng)人每日目睹著太陽落水時(shí)的壯麗情景,那不是一刻,那是一個十分緩慢而又漫長的過程,太陽漸漸地變得很大,天地間的一切為之靜默,比湖水更遠(yuǎn)的還是湖,許久,太陽和湖,皆令人不可思議地一動也不動,仿佛凝固在那里。
而那個遠(yuǎn)道而來的小伙子,就是在這時(shí)出現(xiàn)在柳葉兒面前的。他朝著夕陽面水而立,像是佇立于一個巨大的光環(huán)里,白襯衣,藍(lán)色的長褲,渾身靜穆,而被霞光照亮的臉上,卻是聰明而又純和的一種表情。
顯然,柳葉兒在那一刻是被這樣一種幾近于神一樣的形象和表情迷住了,她和她的船在湖里逐波逐流漂蕩了許久,也恍然不知。后來,還是那個小伙子在岸上喊她,不停地向她招手,她才把船穩(wěn)住。先靜靜地定了定神,方才把船撐過去。
“姑娘,麻煩你把我送到北湖沿去,好嗎?”
柳葉兒點(diǎn)了一下頭,想也沒想,她已經(jīng)不會想事了。但她看見小伙子手里捧著一只鳥,很大的一只鳥,白得只有兩只眼睛是黑的,黑而且圓,幾乎是明亮地睜著。正是這樣一只白鳥,使這個后來在湖鄉(xiāng)流傳了很久的故事有一點(diǎn)兒半傳奇的色彩。
現(xiàn)在小伙子已經(jīng)坐在柳葉兒的船上了。
現(xiàn)在柳葉兒已經(jīng)調(diào)過了船頭。她的手仍有些心虛地抖動著,船便駕得有些慌亂,一個本來可以回避的浪頭,卻沒有避開,撲過來,濺了小伙子一身一臉,小伙子竟然像個孩子般地發(fā)出一聲驚叫。一直低著頭的柳葉兒,連忙抬頭瞥了小伙子一眼,滿臉?biāo)榈乃皇莻€孩子,像是剛剛哭過的淚流滿面的孩子。她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心就跳得沒有原來那樣急了,手也不再慌亂。柳葉兒只把手里的船篙輕輕一擺,一大片水浪便無聲無息地平靜了,船也平靜了。船只有在行駛時(shí)才會顯得如此平靜。幾乎看不見水的流動,而船確乎如箭一般地射向湖心。
此時(shí)已經(jīng)輪到小伙子驚訝了。他被姑娘臻于絕妙的姿勢迷住了。不用槳,也不用舵,只憑一根竹篙的翻卷、伸縮、變化,就有了方向,有了前行的動力,有了一條船在航行中必不可少的一切。剛才那個還羞羞答答的姑娘,突然就充滿了滔滔不絕的活力和駕馭者的尊嚴(yán)。而此時(shí)那一輪如血的殘陽已經(jīng)沉沒,背景深處是點(diǎn)燃了一般的晚霞。在這樣的背景下小伙子已經(jīng)人定般地坐著,臉上悄然爬上了一種神圣的表情。湖在這時(shí)也就更有一個大湖的感覺。
夜霧漸濃。小船像夢一般地觸著了北湖沿的淺灘。近岸草叢中的螢火蟲閃閃爍爍,而遠(yuǎn)處村寨里的燈光也一盞一盞地亮了。北湖沿一帶有許多村莊,柳葉兒不知道小伙子要去哪兒。她問小伙子去哪兒。小伙子才大夢初醒一般地站起身來,在蒼茫的暮色中仔細(xì)地辨認(rèn)了一會兒,說:“好像就是這兒?!?/p>
船靠岸了,小伙子跳了下去。又回過頭來,說:“姑娘,謝謝你了,你的船駕得真好廠
柳葉兒咬著頭發(fā)抿嘴一笑,很邪。她在夜色里其實(shí)是很放肆的,很野的。她也沒有看見小伙子的表情,小伙子似乎還在水邊猶疑了一陣,才轉(zhuǎn)身走了。踩著湖灘,向北湖沿的壩上走。人在霧里走,腿不見了,手不見了,只看見一個腦袋在水一般的霧上面飄著。柳葉兒漸漸看不見小伙子了,但聽得見那草綠花香中一路遠(yuǎn)去的腳步聲,每一步都走得很有勁,每走一步都在用力拔腳,那腳下的土地是十分松軟的。
柳葉兒怏怏地調(diào)過船頭,這才有了一點(diǎn)點(diǎn)惆悵,覺得那小伙子是真的走了,船上空空的,柳葉兒心里也空空的,突然像少了許多東西。柳葉兒當(dāng)然想到了北湖沿的阿蓮姐。阿蓮姐住在谷花洲。柳葉兒從來沒有去過谷花洲,就是去過,在夜色中也辨不出來。如果是白天,柳葉兒一定會找到谷花洲的,去會會阿蓮姐,去看看她住的那個想起來都覺得很美麗的村子。柳葉兒一路這樣想著,這樣想著心里就不覺得空空的了。
天空有了些白的意思。月亮要出來了么?柳葉兒仰起頭來看了看,臉上掠過一片柔軟的感覺。一片羽毛落在她臉上了。她知道有一只鳥正從自己頭頂上的天空飛過。鳥在叫。但柳葉兒聽見鳥兒清脆的叫聲時(shí),那只鳥可能已經(jīng)飛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
湖壩上的鑼聲又響了。
柳葉兒不知道自己在湖里劃了多久,那回頭的路竟是這般漫長。柳葉兒只知道在白漫漫的霧中努力地劃著,她也不知道自己劃到哪里。但她聽見了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鑼聲。爹見她這么晚了還沒有回來,一定是急了,一定以為她在大湖里迷失了方向。爹焐在鍋里的熱飯熱菜也該冷了吧。爹已是老綿羊一樣慈祥的爹,年輕時(shí)也是牛一樣的漢子,牛一樣的脾氣,常常醉得讓人抬回來,娘勸了幾句,就要揮拳相向。好糊涂的爹呀。但鑼聲卻越來越清晰了,從白霧和波濤聲中傳過來,穿過一切,到這里,更有一種光澤。
“柳葉兒呃——”
“爹——呃——”
彼此都在向著遠(yuǎn)方呼喚。
柳葉兒的船漸漸地劃近了岸邊,父親沒有看見,但父親聽見水響,水在船舷兩邊流動的響聲。還沒等柳葉兒把船纜擲向岸邊,又是嘩啦嘩啦一陣水響,原來老人已經(jīng)踏進(jìn)了水里,一直螳到齊脖子深的地方,老人抓住了船舷,他怕那條船突然又跑了,他緊緊地抓住船舷,幾乎是兇狠地往前推著。
一湖的水頓然亂了,漸漸又復(fù)歸于靜。
父女倆上了岸。
柳葉兒仿佛從很遠(yuǎn)的一個地方回來的呀。柳葉兒撲進(jìn)爹濕透了的一串串往下淌著水的懷里,仿佛是久別重逢一般。
“你還知道回來呀?”爹的聲音硬邦邦的,像他咬得緊緊的牙齒一樣,一串熱淚卻滾了下來。爹幾乎是哭一般地喊道:“你還知道回來呀!”
阿蓮來找柳葉兒時(shí),柳葉兒還剛起來不久。
因?yàn)橛徐F,夜晚被延長了??匆娞枙r(shí)很多人吃了一驚,似乎天一亮就到了半晌午。太陽從窗欞間射進(jìn)來,射進(jìn)柳葉兒的眼睛里,柳葉兒醒了。又睜著眼睛躺了一會兒,目光穿過窗戶,望著半天云里的太陽出了一會兒神。好靜啊。在沉默了很長一段時(shí)間之后,一只鳥開始在遠(yuǎn)處的樹林子里叫。它很寂寞地叫了好一陣,又飛到柳葉兒家門口的那棵柳樹上叫。又叫了一陣,便無緣無故地一展翅膀,飛走了,柳葉兒的視線被它牽出很遠(yuǎn)。
她想起昨晚的那個小伙子和他懷中的那只白鳥。想著這事時(shí)柳葉兒已經(jīng)抱著一只紅塑料臉盆向湖邊走去。她從大柳樹背后看見了爹,褲腿高高地挽起,扶著犁,正在耕一片水田??煲逯械玖?。湖鄉(xiāng)田多,泥黑,長得出好稻子。那些用湖草漚了許久的泥土,被鋒利的犁鏵一葉葉地翻過來,揭開,閃爍著烏金一般的光澤。但爹卻在不斷地咳嗽,是昨晚在冷水里凍著了吧,爹是一天一天地現(xiàn)出了老態(tài),背也駝了。柳葉兒想起以前,好像就是前不久啊,爹和一群同樣年輕的漢子,牽著自家的牲口在夕陽下飲圓了肚子,又用桐油一遍一遍地油過的木桶,挑滿每一只空著的水缸。滿滿的一擔(dān)水,挑著,爹一路走過來,大氣不喘,腳步不亂,上壩,下坡,進(jìn)了門,仍就是滿滿的一擔(dān)水。嘩啦一響,兩桶水一齊倒進(jìn)水缸里,這才覺得有什么東西被驚醒了似的,歸欄的牛,看家的狗,東頭一聲西頭一聲地叫起來。而娘,系著圍裙,倚著門檻,那么驕傲地看著父親,陽光把她的臉照得一片紅暈。
上了壩,柳葉兒遠(yuǎn)遠(yuǎn)地向娘的墳頭看了一眼,娘的墳此刻也是被陽光耀著的。
大半個湖灘已經(jīng)沉浸在水里了。剛漲上來的湖水,呈渾黃色,土腥味很濃。泥剛剛泡軟,泡化。父親知道女兒愛干凈,早早地就在湖壩拐彎處尋覓到一灣清水,又搭了一條長長的跳板,給女兒洗衣,洗臉梳頭。柳葉兒像騎馬一樣騎在跳板盡頭,兩條腿浸在水里,精光赤赤的兩條腿,隨了那波濤一起流著,卻并不流走。
濃濃的有一陣陣荷葉的清香飄過來。很多的新荷,居然長在了不久前人們還在走路,牛兒還在吃草的湖洲上。而那些湖草,現(xiàn)在像是直接長在水面上的,泛泛濫濫的漫開去,綠得如深淵一般。荷葉沒有這樣綠。荷葉的綠,含著一點(diǎn)天空的顏色。這個時(shí)候的荷葉,已經(jīng)紛紛舉起來了,它們離開了水面,離天空就近了一點(diǎn)。柳葉兒向遠(yuǎn)處望去,遠(yuǎn)處也是荷葉,一湖的荷葉。昨晚她的船,其實(shí)是在荷葉里走過來的,她卻沒有意識到,眼里只有一個人,和他抱著的白鷺。那鳥好怪,走了那么遠(yuǎn),竟然一聲不叫,也不動,反而顯得更加美了。
柳葉兒解開她的辮子,把頭低下去,一片青烏烏的頭發(fā)傾瀉如水,從那柔軟的發(fā)絲里流淌出一股富有生氣的水藻氣息。而湖水也就泛出了血色。柳葉兒把整個頭、整個臉完全浸在湖水里了。長久地沉浸著。水里的聲音又是一種不同的聲音。吐著水泡的魚,沉默的湖蚌和螺螄,以及深藏于洞中的黃鱔、泥鰍、螃蟹,人在岸上時(shí)是聽不見它們的聲音的,然而在水里,卻能聽見它們隱秘的傾訴和彼此的呼喚。原來它們并不是沉默的,它們也有自己的聲音和語言。喁喁的,唧唧的,僅僅只是絲毫的響聲,柳葉兒聽不懂,但是,她聽見了。
猛然地,幾乎是巨大的一聲水響,驚得柳葉兒抬起頭來。
看見水里伸出一條手臂,手里抓著一條魚。水花濺開處,又冒出一個腦袋,嘴里還叼著一條筷子長的鯉魚。是松林。那魚甩動尾巴,猛抽著松林左右的臉頰,抽得一張臉更黑了。松林游過來了。松林像狗一樣四肢并用地往跳板上爬,從頭到尾黑到腳,幾乎是光溜著身子。
“你這個砍腦殼的!”柳葉兒氣極了,一腳把松林踹了下去。一串水泡浮上水面。松林在水里翻了一個跟斗,又不見了。等到松林在一匹荷葉下露出頭來時(shí),柳葉兒已跑到岸上,手里抓了一把土坷垃。臉仍紅著,但這時(shí)已不是生氣了,這時(shí)是要故意淘氣一下。湖鄉(xiāng)的女孩手臂很有勁,漂漂打得好,石頭也扔得很遠(yuǎn)。但柳葉兒是不會用石頭打松林的,打壞了他的頭,這傻小子不就更傻了。柳葉兒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掄圓了胳膊,像是要打他,又像是要嚇唬他。
“春鯽夏鯉,鯉魚是很好吃的呀!”松林把兩條魚都拿在手里了。他沖柳葉兒叫了一聲,一塊土坷垃飛了過來,松林往水里一沉,又不見了。柳葉兒不想再打了,但沒打到松林又覺得有點(diǎn)不解恨,就把土坷垃一塊一塊地朝著松林那邊扔,看也不看。卻聽見哎喲一聲,聲音軟綿綿的,土坷垃也打在軟綿綿的一個地方了。柳葉兒略略有一點(diǎn)驚奇,這傻小子還會裝女人叫喚呢。
“你瘋了呀!”軟軟的又一聲。
只見近岸的荷葉與水草拂動了一片,一條船放了過來。阿蓮立在船頭,正揉著自己的胸口呢。
柳葉兒兩眼放光,“阿蓮姐,是你呀!”
阿蓮把船劃到柳葉兒腳下,在跳板的一根木柱上系了纜。兩個女孩兒彼此打量著,你望我一陣,我望你一陣,然后又一齊笑了。柳葉兒看見阿蓮鼓著高高的胸脯上有一團(tuán)泥土濺開的痕跡,就伸手去替她拂,拂得衣服下的那一對東西,像熟透了的果子一樣不停地跳動。
阿蓮說:“你這土坷垃可打得真準(zhǔn)呀。”
柳葉兒又笑,扶著阿蓮的一只胳膊,淚都笑出來了。忽然又把腰伸直,湊近阿蓮的耳朵說:“它也要吃奶哩。”
話尋出口,自己的臉倒先紅了。
“你好放肆了啊,你好野了啊!”
阿蓮撲過來,在柳葉兒那一團(tuán)跳得像小兔子一般的肉上擰了一把。兩個姑娘扭成一團(tuán),又捏,又捶,都有點(diǎn)忘形了,都有點(diǎn)失態(tài)了,甚至有點(diǎn)兒浪了。柳葉兒挨了幾下,把一只手抬起來,瞅準(zhǔn)一個空子正要去揪阿蓮一下,一怔,卻停在空中不動了??匆娏怂闪?。這傻小子,就躲在不遠(yuǎn)處的一片水草中,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根根頭發(fā)直立,一直瞅著這邊呢。阿蓮也看見了,悄悄在柳葉兒腰眼里捅了一下,問:“你想不想他也這么捶你,這樣捏你?”
“誰要他呀,黑得像一條牯牛?!?/p>
“這你就不懂丁,我的好妹妹,這樣的人才踏實(shí),靠得住,疼你。”
說得挺認(rèn)真的,是親姐姐對親妹妹才說的那種心里話。柳葉兒本來還想賭氣地說一句,那你就跟了他呀。但沒說,阿蓮那樣誠摯的一種表情,柳葉兒說不出口。又朝那邊瞟了一眼,傻小子不知什么時(shí)候已經(jīng)走了,這一次是真的走了。直到柳葉兒駕了船送阿蓮回去,那家伙再也沒有露面。
阿蓮這次來,其實(shí)是為了打聽一件事,或者是為了證實(shí)一件事。她問柳葉兒:“聽說住在這個湖周圍的人都要搬走呢,你聽說沒有?”
“沒有啊,你聽誰說的?”
“北湖沿一帶的人都在傳著呢,又從城里來了一些人,縣里的、省里的都有,每日里都在湖里轉(zhuǎn)悠,也不知是干什么?!?/p>
“你就沒問過他們?”
“問過的,但他們不說,挺神秘的。他們只說這個湖越來越小了,原來的湖比現(xiàn)在要大三倍,一直連著洞庭湖?!?/p>
“這我倒是聽爹講過,他小的時(shí)候,這個湖里走得八葉槳的大船,滿湖都是白帆,上得長沙,下得漢口。你想,那該多大呀。”
“那些人還說,這湖里的鳥也越來越少了,有一種鳥,只剩下了幾百只,整個地球上啊,都只剩得幾百只了……”
柳葉兒心里一動,她的心又飛到了那只奇怪的白鳥身上,又飛到了那個抱著白鳥的小伙子身上。
“我要回了啊,柳葉兒。”阿蓮說。
柳葉兒這才醒過神來,二把將阿蓮捉住,“怎么說也得吃了中飯?jiān)僮?,我爹天天都在家里念叨你呢?!?/p>
阿蓮輕輕地解開柳葉兒的手,說:“下回吧,我還要回那邊去收魚籪呢。這魚在籪里折騰一夜了,再不收,就不新鮮了?!?/p>
這么一說,柳葉兒也不好再挽留她了,就去離跳板不遠(yuǎn)的樹樁上解了自己的船,送她。兩條小船蕩進(jìn)荷叢中,荷葉一片一片地綠過去。更令人神往的是,已經(jīng)能看見偶爾從水里露一下的尖尖的荷苞了。
“蓮花快開了呀?!卑⑸徴f。
“是啊,再過半個月,就可以采蓮須了?!?/p>
然而,半個月后柳葉兒在湖里看見阿蓮,卻一聲不響地躲開了。
柳葉兒坐在船上采蓮須,看不見柳葉兒,只看見一片荷葉在搖晃,只看見一朵朵搖曳于荷葉之上的蓮花忽然不見了。湖里的蓮花和池塘里的蓮花不同。池塘里的蓮花是白的,湖里的蓮花是紅的。這種紅,不像平常的那種紅。這種紅,仿佛被夏日里的陽光點(diǎn)燃了一般,紅得熱烈,紅得像要呼喊。柳葉兒的十個手指,亦被那鮮紅的汁液染得如涂了蔻甲一般。但柳葉兒要采的卻不是蓮花的花瓣,而是那金黃的蓮須。蓮須可以人藥,可以泡茶喝。曬干了,賣得出好價(jià)錢。湖里的一切東西都是野的。野魚、野鳥、野菱角、野蓮藕、野蓮花、野蓮蓬,由著你去一一收拾。湖鄉(xiāng)人有了這樣一個大湖,好像什么都不缺了,什么都有了。
這樣的一個大湖,當(dāng)然不只有柳葉兒這一條船,荷叢深處飄來一陣歌聲——
紅蓮開花喲沒人見,
蓮蓬怎長這么大了?
白蓮藕長喲沒人見,
蓮藕怎長這么多心眼了?
柳葉兒忙碌著的手停住了。那聲音極清亮,如水晶般的透徹,不像是湖鄉(xiāng)漢子用很粗、很野的喉嚨吼出來的。她靜聽著。一切都靜悄悄的凝然不動。柳葉兒的歌也唱得很好,雖然平常不大唱,要唱,也是一個人偷偷地唱,唱給自己聽,但現(xiàn)在她突然很想唱了,她運(yùn)了一口氣,張開嘴,正要對過去,另一個女孩卻搶了先。
紅蓮花開喲哥不見,
哥的眼睛長得太高了。
白蓮藕長喲哥不見,
妹的小心眼兒白長了……
這聲音好熟悉啊。這不是阿蓮姐在唱嘛。
柳葉兒對著歌聲飄來的那個方向看,掀起荷葉的一條縫,影影綽綽地看見一條船,一對唱歌的男女坐在同一條船上呢。果然是阿蓮。阿蓮坐在船頭,剝著蓮花。后面撐船的那個小伙子……是他?
忽然有水鳥驚起。柳葉兒急忙把船首調(diào)了過來。原來她一直都不知不覺地向著歌聲響起的地方劃。幸虧沒有劃過去呀,這么遠(yuǎn)都看得見阿蓮和那個小伙子親密的神態(tài),幸虧沒有劃過去呀。柳葉兒急忙回了船,低著頭,朝著自己的岸邊劃,連頭發(fā)纏在荷桿上了,她也不管。荷桿上有刺,頭發(fā)掛在有刺的荷桿上,是應(yīng)該慢慢解開的,她卻一掙,掙斷了幾絲,好像那是別人的頭發(fā)。船后面,拽起一道白白的水浪,蓮花灑了一路,漂浮在水面上。
“那不是柳葉兒嗎?”
阿蓮也看見了在荷叢中閃了一下忽然又不見的臉。
小伙子問:“柳葉兒是誰呀?”
阿蓮已經(jīng)朝柳葉兒逃去的那一個方向喊了:“柳葉兒——”
一大片荷葉晃動,船早已不見。
柳葉兒回來時(shí),父親正和一個老漢在說著什么。
這是一個剃頭的老漢,附近幾個村莊里的頭,都是他剃,從孩子出生后的第一個頭,到一個人一生中的最后一個頭,都是他剃。每個人的腦袋他都摸過,他因此也備受尊敬。女人自然是不必剃頭的,但要開臉。開臉也是他的業(yè)務(wù),用兩根柔韌的棉線,很巧妙地把女人臉上的汗毛絞干凈。那是很舒服很愜意的一種享受,看女人臉上那眉飛色舞的表情就知道。但今天他到老柳家來,既非剃頭也不開臉,而是受松林家的委托來提親的,神態(tài)十分莊重嚴(yán)肅,偶爾把一桿銅頭銅嘴的長煙袋送到唇間,抽上一口,然后很慢地吐出一口煙霧。那只四角鑲了鐵皮的剃頭箱子就放在腳邊,始終沒有打開。
湖鄉(xiāng)的姑娘小伙即使自己對上了象,最終也要請出一個德高望重的長者穿針引線。戀愛是自己的事,娶媳婦嫁姑娘卻是父母的事,而這父母與父母之間卻像前世有仇,尤其是養(yǎng)女兒的人家,眼看著養(yǎng)得人長樹大的姑娘要嫁到別人家,像是一盤棋走了二十來年,就要輸了,必定會設(shè)置種種障礙讓對方贏得艱難一些,也并非一定要多少彩禮,只是要讓男家明白新娶進(jìn)門的媳婦來之不易,女兒也就彌足珍貴。但大老柳家的情況又有點(diǎn)不同,人人都曉得他是要招上門女婿的,這反而使一些養(yǎng)了兒子的人家犯難,明擺著一個又俊又勤快的女孩兒,卻不能上門提親,讓兒子去當(dāng)上門女婿,臉上怎么說也不大光彩。
剃頭的老漢說成了許多親事,他話不多,但一句就是一句,講的是道理,擺得平是非,既能讓男家低了頭卻不丟臉,又能讓女家輸了人卻不輸氣,就像手中那把玩熟了的刀子,頭上臉上都給你摸得溜光的。比如柳葉兒的婚事,他就想出了個絕妙的主意,先按嫁女兒的禮節(jié)把柳葉兒嫁出去,小兩口在那邊住上十天半月,再搬過來,和大老柳一起過日子,養(yǎng)老送終,那邊有了臉面,這邊得了實(shí)惠。大老柳也覺得這主意不錯,他更滿意的還是松林那孩子,野是野了點(diǎn),卻有一副好心腸,力氣也大。
松林家在離大柳莊七八里外的一個村里,說起來這孩子的命也苦,三歲時(shí)爹就死了,過了兩年,娘帶著他又嫁了人。那邊原來也是有孩子的,兩人共起爐灶后,陸續(xù)又生下了幾個兒女,對松林的照顧也就少了。那后爹又是誰也惹不起的角色,連自己的親生兒女動不動就打,何況松林。這做娘的,雖是親娘,也想著要保護(hù)好這個從另一戶人家里帶來的孩子,但保護(hù)的惟一的辦法卻是每日里逼著松林做事,砍柴、燒火、放牛,一刻也不閑著,以為這樣就不會挨打了。但還是要打,要在一個小孩身上找一點(diǎn)打他的理由,那還不容易。小小的松林,身上沒一件好衣,衣服里沒一塊好肉,夜里不敢回去睡覺,就睡在湖洲上。大老柳看見了,懷著一顆慈父般的愛心,把他抱到自己的家里睡,添一雙筷子一只碗,讓他把飯吃飽。一個月少說也有十天,松林就在大老柳家里吃、睡,這樣的日子就成了松林的節(jié)日,連說話也比在自己家里響亮,那陰暗的童年少了一些辛酸。柳葉兒和松林是一起長大的。小時(shí)候,吃,在一只菜碗里搶菜;睡,像一個窩里睡著的兩只小狗。也吵嘴,也打架,打過了,松林要走,柳葉兒臉上淚還沒干呢,又伸開兩只手?jǐn)r著松林,口里卻嚷著:“你走,你走呀廠
那時(shí)只盼著兩個小的快點(diǎn)長大,等到真的長大了卻又有了更多的煩惱。女兒還是自己的女兒,卻像不認(rèn)得了。松林畢竟是別人家的兒子,也很少在這里住了,偶爾在這里吃一頓飯,被走過的人看見,過后也要拿大老柳開一點(diǎn)玩笑,雖說沒有惡意,卻是個話柄,常常弄得他滿臉通紅,仿佛一個藏了很久的秘密被人揭穿了。他一直盼著松林家請了人上門提親,那家里雖沒把孩子當(dāng)回事,可這橋,這路,還非得從那里走起?,F(xiàn)在,那邊終于請了剃頭的老漢來說合,也算是走出了第一步。老人心里自然高興,口里卻支支吾吾,答應(yīng)得并不利索。這也是人之常情,你媒人不跑爛幾雙鞋子,這邊就答應(yīng)了,那算怎么回事,難道自己的女兒嫁不出去了?沒人要了?
何況,還不知道女兒怎么想呢。
柳葉兒剛剛走進(jìn)樹影里,兩個老漢就一齊噤了聲。這個剃頭的老漢,柳葉兒是認(rèn)得的,平常在路上碰見了,也要親熱地喊一聲伯伯,可今天,竟然笑都沒有笑一下,就進(jìn)了門,解下腰里系著的一只布袋,往屋角里一扔,又往自己的房里一鉆,咔嚓一聲落下了門閂。
那剃頭的老漢臉上就不好意思起來,把煙袋伸到鞋幫上去叩了叩,插在腰帶上,又拎起他的剃頭盒子,起身告辭。
大老柳有點(diǎn)難為情地賠著小心:“小孩子,越大越不懂事了……”
“都這樣,我們家的也不會喊人,現(xiàn)在的孩子啊!”剃頭的老漢感嘆著,走到樹底下,又回過頭來問道,“你看這事……”
“過一陣……過一陣再說吧?!贝罄狭€是那句話。
剃頭的老漢踩著一條田埂走遠(yuǎn)了。
做父親的返身進(jìn)屋,女兒仍然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
柳葉兒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想了一陣,越想越覺得自己可笑。為啥呢,就因?yàn)槟莻€小伙子坐了你一回船,你就見不得他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了?你是他什么人呢?他又是你什么人呢?柳葉兒瞧著鏡中的自己。她解開上衣,用毛巾揩去了肩上和乳溝里的汗珠子。一對雪白的乳房紋絲不動地映在鏡子里。你想不想他這樣揪你,這樣捏你呀?她想起了阿蓮半個月前說的話。原來是自己在生阿蓮的氣呢。你怎么就不去找一個黑得像牯牛一樣的家伙呀?
柳葉兒笑了起來,對著鏡子。又朝鏡子哈了一口熱氣,用手指在上面畫了一個大叉,心里痛快了不少。
吱呀一聲門響,柳葉兒出來了。
爹已經(jīng)走進(jìn)廚房,開始生火做飯。
“我來吧,爹?!?/p>
還是原來的柳葉兒,很乖,很孝順,怕爹累著,卻不怕把自己累著。
柳葉兒差不多快要把那個小伙子忘記了時(shí),卻又在湖里碰見了他。
這次,他一個人弄一條船,劃得很慢。穿的是一件背心,兩只膀子露在外面。很黑呀,柳葉兒看見那兩條曬得很黑的胳膊,覺得特別解恨。
“柳葉兒!”小伙子居然叫出了她的名字。
柳葉兒不答,也不看他。但那條船卻撐過來了?!憛?她皺了一下眉頭,把身子狠狠一扭,斜著身子駛過去了。駛進(jìn)一片荷叢,荷叢很深。她歇了篙坐在那里采蓮須,任由小船在荷葉與荷葉之間周旋。許久沒有動靜。身后卻傳來一聲笑,小伙子坐在她身后笑,船首接著她的船尾。
“柳葉兒,我怎么得罪了你呀?”
柳葉兒把船又往前劃,過了一會兒又劃了回來,盯著小伙子看。
“你看你,像是要吃了我呀?!毙』镒诱f。
柳葉兒噗嗤一聲笑了,說:“我要看清楚你是不是你?!?/p>
“我還以為你很老實(shí)呢,原來你的老實(shí)是假裝的呀?!?/p>
“跟你學(xué)的呢,誰要你那樣總是盯著姑娘看?!绷~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膽子真的變得很大了。又問,“她呢?”
“誰呀?”
“還有誰呢,那次和你坐在同一條船上,唱阿哥阿妹的那個姑娘?!?/p>
柳葉兒好狡猾呀,故意裝著一副不知阿蓮為誰的神氣。小伙子卻在心里竊笑,小伙子當(dāng)然知道她是阿蓮的好姐妹,而且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姑娘在吃阿蓮的醋,這其實(shí)是一個什么心事也藏不住的清澈單純得如湖水一般的姑娘呢。小伙子像一個大人看著一個捉迷藏的孩子卻不挑明,故意拿了話去逗她:“噢,你說的是阿蓮啊,她是我房東家的女兒,我跟她學(xué)劃船呢。”
柳葉兒又一驚,原來小伙子就住在阿蓮姐家里呀。
小伙子看了柳葉兒的臉色,知道她不高興了,連忙又獻(xiàn)上一句她愛聽的話:“我也想跟你學(xué)劃船呢,你的船劃得真好?!保?/p>
柳葉兒卻不領(lǐng)情。“這湖鄉(xiāng)的姑娘誰不會劃船呀,你是不是對每一個姑娘都這樣說,我也想跟你學(xué)劃船呢,你的船劃得真好?!边€故意學(xué)了一下小伙子那城里人說話的腔調(diào),非常的調(diào)皮又可愛。
等小伙子笑過了,柳葉兒又好奇地問:“那天你懷里抱的一只鳥,怎么一聲不叫呀?”
小伙子又笑了起來,說:“傻丫頭,那是一只珍禽的標(biāo)本呀?!?/p>
“標(biāo)本?”
“是啊,看上去是活的,那樣美麗,其實(shí)卻死了,不能叫,不會飛……”小伙子的目光變得憂郁了,臉也繃得很緊。
“聽說住在湖邊上的人都要搬走了?”過了一會兒,柳葉兒問。
“是啊,是應(yīng)該搬走啊,不過……”小伙子嘆息了一聲。
兩個人都不動了。
柳葉兒坐在那里沒動,小伙子也沒動,天卻一下子黑了。仿佛這一天還沒有開始就要結(jié)束了。很厚的云,正在鉛色的天空展布著。牛在叫。天也黑乎乎的,牛也黑乎乎的。在還沒有被湖水完全淹沒的湖洲上,一條條模糊的身影奔走于湖壩上,他們在呼喚自家的牛,他們也像牛一樣地叫,哞——哞——哞……
天突然又亮了起來,已經(jīng)看得見雨的顏色。
“要下雨了啊。”柳葉兒說。
“我來了這么多天,還沒有下過雨呢。”
小伙子又變得像個孩子一般興奮了,仰起頭來望著天空。
但雨卻終于沒有下。
雨是在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才開始下的。
那晚天氣很熱,各家都搬了竹榻,卸了門板,睡到湖壩上來。即便沒有一絲兒風(fēng),有了這一湖的水伴著,人也會清涼許多。柳葉兒睡在竹榻上,爹睡在離她一手遠(yuǎn)的門板上,搖著蒲扇,在替她趕蚊子。聽見爹說:“睡吧,睡吧,明日你還要趕早去鎮(zhèn)上賣蓮須呢?!?/p>
她就閉著眼睛。閉著眼睛也能看見小伙子那時(shí)而含著憂傷的眼睛,時(shí)而又像孩子般天真的笑臉。寂靜漸漸籠罩了一切,整個村莊在月影下移動。她微微地側(cè)過身子,去看爹,爹的一只手滑在門板下,扇子落在地上。爹睡著了。柳葉兒似乎過了許久才睡著,又似乎一直沒有睡著。她是全村人第一個發(fā)現(xiàn)下雨的。她幾乎是欣喜若狂地叫了一聲:“下雨了,下雨了啊!”
雨把那個夜晚落得一片明亮。人們驚呼著,背起竹榻、門板,夾著涼席,紛紛奔向家里。柳葉兒卻站在雨中不動。
爹催她:“你瘋了,快回家啊!”
柳葉兒像是沒有聽見。一片雨聲。遠(yuǎn)處的荷葉上也是一片雨聲。渾圓的像珠子一般的雨點(diǎn)在柳葉兒身上一朵朵地濺開。其實(shí)只有一滴雨。一滴雨在反反復(fù)復(fù)地下,看起來就有數(shù)不清的雨。柳葉兒第一次這樣近這樣仔細(xì)地觀察雨點(diǎn)。但爹卻以為女兒是真的瘋了,爹站在一片大雨中瞪著站在另一片大雨中的女兒看,雨從女兒的額前流下來,流成一道道寂靜的水簾,女兒卻一點(diǎn)感覺也沒有。爹扔下夾在腋下的門板,跑過來搖著女兒。“你怎么了呀,你怎么了呀,我的好女兒!”
柳葉兒笑了,“沒怎么呀,爹,我只是想在雨里站一會兒,涼快,像沖涼一樣。”
柳葉兒背起竹榻往家里走時(shí),父親那顆懸著的心才放回原來的地方??粗畠耗弥擅?,進(jìn)了自己的房子,關(guān)了門,老人才把額頭上的雨水連同汗水一齊拂了,隱隱的,心里還有針刺般疼痛的感覺。
“爹,你去睡呀。”女兒叫了一聲,從門縫里透出來的燈光熄了。
父親在女兒的房門口坐了一夜,一夜無事。
阿蓮又一次來到了大柳莊。在湖壩上,碰見了柳葉兒她爹。
“老柳叔,你這是去哪兒呢?”
“阿蓮呀,阿蓮呀,好久沒看見你了?!崩先伺d奮地把肩上像褡褳一般掛著的兩只布袋晃了晃,“我去賣蓮須呀?!?/p>
“柳葉兒呢?”
“還在家里睡呢?!?/p>
走到柳葉兒家里,門關(guān)著,窗戶卻開著。蚊帳里,柳葉兒臉朝窗戶睡著,一頭漂亮而柔軟的頭發(fā),遮著半個臉,還有半個臉貼在枕頭上,像畫出來的一般紅。柳葉兒的睡姿真美,實(shí)在太美了。同是女孩兒的阿蓮,看著這個在夢里靜靜躺著的姑娘,竟然有一點(diǎn)兒戀慕。窗戶的木框上掛著一面鏡子,阿蓮取下來,把太陽的反光照到柳葉兒的臉上。柳葉兒呻吟了一聲,醒了,看窗外,阿蓮早就縮在窗臺下面了。柳葉兒翻了一個身,臉又朝著墻睡。阿蓮又把鏡子反光照到蚊帳上去,一時(shí)間像是無數(shù)輪的白日在晃動。柳葉兒坐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看見阿蓮映在兩個窗欞之間的臉,恰好像昨夜大雨降臨之前的月亮。
落了一場大雨,天氣涼快了不少。房前屋后,到處都是潺潺的流水聲,仿佛有一千條小溪在流淌。廊檐溝里,浮動著無數(shù)的蝌蚪,一夜之間就脫落了尾巴。
“我要出嫁了呀。”
柳葉兒梳頭的時(shí)候,阿蓮忽然說。
柳葉兒拂開頭發(fā),很注意地看了阿蓮兩眼。
“嫁給誰呀,怎么沒聽說過?”
“還能是誰呢,近水樓臺先得月唄?!?/p>
說了,又詭譎地一笑,很曖昧,眼神里似乎還有眼神。
柳葉兒果然有些慌了。柳葉兒呀,還嫩了點(diǎn),還斗不過這位心機(jī)很深的阿蓮姐。阿蓮卻又在柳葉兒的屁股上一拍,說:“你是不是喜歡上了住在我們家的那個小伙子呀?”
柳葉兒不說話。柳葉兒吹著樹葉上的一滴水珠,吹成一條很長的白線。
她倆這時(shí)是站在柳樹下的。
阿蓮看見柳葉兒不說話,又一把將她摟進(jìn)懷里,兩只手抱了她兩個肩頭,滾圓滾圓的。柳葉兒身上,隱藏著一種讓阿蓮深深同情的東西。阿蓮有些傷感地說:“柳葉兒啊,你想不想他也這樣摟你這樣抱你呀?我知道你想,你想吧,想得越透徹越好,那不是我們要嫁的人啊,那個城市我們是走不進(jìn)去的啊?!?/p>
“那你……”柳葉兒用疑惑的眼神看著阿蓮。
“看你嚇得,臉都白了呢。你以為我真的要嫁給你想的那個人啊?我才沒有你那樣傻呢。我要嫁的人,也是黑得像牯牛一樣的漢子啊?!?/p>
柳葉兒聽了,久久地把手按在自己的胸脯上,真有死過一次的感覺。女孩子之間的感情真是難以捉摸,很快又像原來那么親密了。柳葉兒咬著阿蓮的耳朵輕聲地問:“你……真的不想?”
“想啊,怎么不想,想一想不也挺美嗎?”
阿蓮樂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樣子。
然而柳葉兒暫時(shí)還不能理解阿蓮笑聲中的內(nèi)涵,她還非常單純,心里充滿了對一個可愛男人的甜蜜感覺,他明亮的前額,他唇間的一點(diǎn)兒陰影,還有那兩條冷不防會抓住她的手臂,都深深地吸引著她。
很難說是巧遇了。在往后的一段不算短的日子里,會有一條船早早地從那邊放過來,又有一條船早早地從這邊劃過去??赡軙徐F,會有霧中的呼喚和尋找。這種呼喚,不是用人的語言或歌聲,而是用鳥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聽一聲鳥叫,這邊的一只鳥也叫了起來。像真的兩只鳥在叫一樣,天真之中充滿了出人意外和巧妙的情趣。一定會有浪花在船頭濺起。這種瞬間的不易捉摸的東西,在沒有霧的早晨,突然被陽光照亮了,隨后落下,卻已在船的后面,匯入一片白水中,再也無法辨認(rèn)。很多的浪花濺起來,很多的瞬間連續(xù)不斷,綿延成一個湖泊。兩條船在上面劃出小小的段落之后,漸漸靠近了。彼此深情的一瞥,然后……
大湖永遠(yuǎn)都是一個秘密。
柳葉兒每天早出晚歸,做父親的自然有所察覺。他雖然絕口不提一個讓女兒臉紅的字眼,卻很擔(dān)心。
這丫頭,人是一天天長大了,心事卻越來越不可捉摸了。尤其是那晚很晚才回來了之后,好些天,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常常一個人坐在湖邊的跳板上發(fā)癡,又跑到她娘的墳頭上去流淚。偶爾又很高興,好像有很多話要對爹講,話到口邊卻又咽了回去。做父親的猜出女兒的一半心事,卻不知道女兒是在為誰傷心為誰流淚。他也暗自把村里那些勤快的、聰明的、長得標(biāo)致的小伙子一一猜過,卻沒發(fā)現(xiàn)女兒和其中的哪一個相好。外村的呢,外村的女兒又只認(rèn)得一個松林。
但松林已經(jīng)好久沒有來他們家里了,也沒有在湖洲上看見他。水快要把湖洲淹沒了,只剩下一小片地方,放著大柳莊的幾頭牛。這時(shí)候的牛也忙,早稻已經(jīng)收割了,要用牛車?yán)芥?zhèn)上去賣。同時(shí)還要翻耕田地,準(zhǔn)備種晚稻。離湖比較遠(yuǎn)的村莊,還是靠種田為生,水田多,種的又是兩季,活累人。往年再忙再累,松林也會隔三差五地到這個家里走一趟,拎幾只用火銃打下來的鳥,或者是一只被夾子夾斷了腿的小獸,有時(shí)還會捉一條蛇來。
松林好久沒來,倒是那個剃頭的老漢又來過幾次。大老柳想,松林可能是因?yàn)檫@邊一直沒有松口,不好意思過來吧。那邊是認(rèn)真的,這邊也應(yīng)該給那邊一個稍微明確一點(diǎn)的答復(fù)了,可是,每次大老柳想要問女兒時(shí),女兒卻總是把臉一默,好像明白做父親的要說什么,一聲不吭地就頂了回來。做父親的當(dāng)然不會勉強(qiáng)女兒一定要嫁給誰,女兒要是和一個人真心相好,即使那個人不肯作倒插門的女婿,他也認(rèn)了。但是……
聽見女兒在床上慢騰騰地翻著身子。
夜已深了。
早晨起來,柳葉兒又要下湖去,被爹攔住了。他好像等了她一夜,眼窩陷下去很深,而從很深的地方射出來的目光,卻亮得刺眼,讓她不敢正視。她就望著爹的一雙腿,一雙腿以令人難受的緩慢勁來回走著,仿佛縮短了一些,仿佛被很沉重的一種東西壓迫著。柳葉兒感到緊張,她從來沒看見爹這個樣子。她使勁地打破沉默,叫了一聲:“爹!”
父親看了女兒一眼,看見女兒一片嬌嫩而略呈紅色的額頭,他的心有點(diǎn)軟了。但他還是問:“湖里還有蓮花嗎?沒看見你打蓮須回來呀?!?/p>
“……”柳葉兒一動不動地忍耐著。
“湖里長出了蓮蓬嗎?就是長出來了,也只有一指頭大,還不到摘的時(shí)候啊?!?/p>
柳葉兒把身子轉(zhuǎn)過一邊,望著別處。
“那你還去湖里干什么?你說呀!”
“我就是要去,那里涼快?!?/p>
柳葉兒頂撞了爹一句,聲調(diào)完全變了,臉也變了。長這么大,她還從來沒有頂撞過爹,就像爹也從來沒有阻攔過她一樣。
一陣風(fēng)撲上來,那是她賭氣地跑走時(shí)卷起的。做父親的沒有追上去,他已經(jīng)追不上女兒一路飛奔而去的腳步。他站在那里,身體僵直地望著女兒剛才站過的地方,仿佛女兒仍對著他站在那里。水浪聲從湖壩外面?zhèn)鬟^來,很響。這聲音不像他熟悉的聽?wèi)T了的聲音,甚至是以一種類似恐懼的感覺向他襲來。老人慢慢地挪動著步子,他能感覺到兩條腿在不停地哆嗦。七月份,天氣已經(jīng)異常炎熱,連早晨也散發(fā)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熱氣。老人沉悶地走了很久,終于走到了他想來的地方,一座墳。他在那里坐下了,眼望著遠(yuǎn)處,也并非要望什么,只是這么呆呆地望。
——她爹,你還記得我臨走時(shí)說過的話嗎?
——把柳葉兒養(yǎng)大,嫁一中好人家……
墳頭上的青草在他的身上投下了隱隱的影子,在這個季節(jié),草已經(jīng)長得很深了,他坐在那么,腰部以下都被草遮著。他又往下躺了一點(diǎn),斜靠在墳頭上,一如肩膀靠著肩膀,彼此靠得很近。這樣就可以聽見一些聲音了。
他聽見了。
柳葉兒把頭一偏,躲過一片迎面而來的荷葉,把船劃了過去。
——她看見一只鳥。
是小伙子懷抱過的那種大白鳥,它試探著在不遠(yuǎn)處的荷葉上站穩(wěn)了,荷稈立刻就被壓彎了,鳥兒的影子映在水里,這樣反而顯得更美。柳葉兒好奇地伸過一只手去,鳥兒又一飛,同時(shí)痛苦地叫了一聲。小伙子第一次向她伸過一只手來時(shí),柳葉兒也發(fā)出了這樣痛苦的一聲尖叫。
第一次,每個女人第一次都是要受傷的。
這只鳥也受傷了,血正從它濕漉漉的閃閃發(fā)亮的羽毛中滲出來,宛如一抹淡淡的晨光??礃幼铀鼊倧囊粋€槍口下逃出來,驚魂未定。它沒有飛多遠(yuǎn)又落在了另一片荷葉上。柳葉兒劃著船,慢慢地向那只鳥靠攏。她想要看看那只鳥傷在哪里,血是從哪里流出來的。抬起頭,舉起胳膊,鳥兒聽見一絲輕微的響動,馬上又飛走了,還是沒飛多遠(yuǎn),傷的好像是翅膀。它飛不遠(yuǎn)了,只能飛出一小段一小段的距離,但人還是無法追上它。人如果不設(shè)下圈套或發(fā)明火槍、彈弓一類的兇器,是永遠(yuǎn)也追不上一只鳥的。人沒有翅膀。如果人要是長了翅膀,這個世界就徹底完了。
柳葉兒開始叫喚,她的叫聲和鳥兒一樣充滿了痛苦。她的叫聲和鳥兒的叫聲一模一樣,漸漸地,看不見那只鳥了,也看不見柳葉兒了,連遠(yuǎn)處荷葉的晃動也看不見了。但還能聽見鳥叫,兩只鳥在越來越遠(yuǎn)的地方叫,分辨不出哪一只是真的,哪一只是假的。
柳葉兒知道自己在哪里,鳥兒把她帶到一條船邊上。那條船站穩(wěn)在一片白水里,好半天都沒有動一下。鳥兒踮起一只腳,在船頭上立住。那是一只空船,船上沒有人。那是小伙子經(jīng)常劃的船,小伙子不在船上。柳葉兒一下子蒙了。柳葉兒開始唱——
紅蓮花開喲哥不見,
哥的眼睛長得太高了。
白蓮藕長喲哥不見,
妹的小心眼白長了……
唱了,她就靜靜地等待著。她想小伙子的歌聲馬上就要從大湖的某一個角落里傳來了。小伙子就是這樣的,他常常故意躲著柳葉兒,等柳葉兒找他找得要哭了時(shí),他突然從天而降地到了她的身邊。因?yàn)樗莻€城里人,城里人是一種突然出現(xiàn)又會突然消失的東西。柳葉兒不傻,她想,我就守在這條船邊上,你總會回到船上來吧。柳葉兒好傻啊,一只空船在水里停了這樣久了,小伙子又不是魚,他會在水里躲這樣久?小伙子又不是鳥,他把船劃到湖心里,難道又長翅膀飛走了?
等柳葉兒看見遠(yuǎn)處漂著一只撐船篙,她就明白了。她明白了,北湖沿南湖沿的鄉(xiāng)親們也明白了。幾乎每一個人都聽見了柳葉兒的尖叫聲,那已不是看見一只鳥受了傷而發(fā)出的尖叫聲,那是有人溺水時(shí)才會發(fā)出的尖叫聲。整整一天一夜,柳葉兒連續(xù)不斷地發(fā)出這樣的尖叫聲,她已說不出一句話來了,她惟一能發(fā)出的聲音就是尖叫。千百條船在她連續(xù)不斷地尖叫聲中把大湖撒滿了,船上的漢子撒著網(wǎng),拖過每一寸水面。湖沿上的老人們打著鑼,鑼的嘴慢慢裂了開來,那一天一夜里湖沿上的人敲破了多少銅鑼。入夜,又燃起了一湖的火把,火光照著大湖,把大湖照成了白癡,大湖傻了,將近黎明時(shí),大湖慢慢吞吞地把一個人吐了出來,小伙子浮出了水面。
小伙子浮出水面的地方離南湖沿已經(jīng)很近了。小伙子落水后似乎一直是在朝著南湖沿游的。幾個漢子把小伙子撈了起來,最終把他停放在了南湖沿上,那是水與岸生死相接的地方。柳葉兒不再尖叫,她現(xiàn)在很冷靜了,她采來了十幾片闊大的荷葉,墊在小伙子的身下。躺在荷葉上的小伙子渾身新鮮干凈,白得像一條剛從水里撈起來的魚那樣白。柳葉兒就挨著小伙子新鮮干凈的身體坐著,她的身體和小伙子的身體接觸的地方漸漸地濕了,泅濕一片……
做父親的也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女兒的秘密,當(dāng)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經(jīng)過漫長的夏季終于降臨,降臨成為一種災(zāi)難時(shí),老人顯得沒有女兒那樣冷靜。他把手里的銅鑼一扔,就伏在小伙子的身上哭了起來,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水和泥,順著他的袖口往下淌著,老人的兩腿陷在軟泥里,越陷越深。柳葉兒輕輕擺了一下手,示意父親別動,父親把渾身新鮮干凈的小伙子弄臟了。柳葉兒示意老人別動,老人就不動了,四周圍著的人也沒有一個動的,一齊木在那里。
柳葉兒慢慢地把小伙子握得很緊的一只手打開了,手心里有幾片羽毛。水可以打濕一切東西,但打不濕羽毛,小伙子的手一松開,那幾片羽毛立刻就飛走了。羽毛在幽靜的空氣中滑動的聲音多么奇妙,默立在那個清晨里的每一個人幾乎都聽見了。為了救一只受傷的鳥,一個城里來的小伙子在大湖里溺死了。這是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在那幾片羽毛飄飛時(shí)而去,默立在那個清晨里的每一個人幾乎都聽見了。
蓮蓬熟了,大湖里漸漸有了成熟的味道。一個又一個的蓮蓬等著柳葉兒去摘。一個蓮蓬被她抓在手里,手心里很滿。她很享受。柳葉兒很喜歡吃蓮蓬,為了剝開一只熟透了的蓮蓬,她等了一年。
蓮米被層層地包裹著,先要剝開一層松軟的、海綿一樣的東西,取出果實(shí),果實(shí)上還包著一層碧綠的薄皮,露在外面的尖兒卻是鈷藍(lán)色的,栽在底下的那一截又是白里泛黃的顏色。把這一層皮剝開了,還不能吃,兩瓣挨得很緊的蓮米之間還有一枚苦膽,它是可以長成一片荷葉的,長成一枝蓮藕的,可以開出很紅的蓮花,結(jié)出很大的蓮蓬。但是很苦,很苦啊。這樣苦的東西柳葉兒已吃不下去了。她剛把一顆蓮米扔進(jìn)嘴里,就哇哇地想要嘔吐,但什么也沒有吐出來。淚水流了出來,她嘔出來的只有淚水。
蓮蓬熟了,阿蓮要出嫁了。
柳葉兒沒有去送她。早早地,她就把船撐到了阿蓮家后面的蘆葦叢里。她看見阿蓮好幾次走上湖壩,朝南湖沿那邊望。她知道阿蓮是在望她,阿蓮早就說好了要她當(dāng)伴娘的。但柳葉兒知道自己已不能給阿蓮當(dāng)伴娘了,她已經(jīng)不是黃花妹子了,她知道自己實(shí)際上已經(jīng)是一個女人了。一個女人是不能給新嫁娘當(dāng)伴娘的,這是湖鄉(xiāng)里的規(guī)矩。柳葉兒懂得這個規(guī)矩。
柳葉兒和她的船藏在壩腳下的葦叢里。阿蓮看不見柳葉兒,但柳葉兒看得見阿蓮。她看見了阿蓮臉上失望的表情,還看見了阿蓮家的屋脊上繚繞不斷的炊煙。柳葉兒特意選了這么好一個地方,是為了看一眼阿蓮做新嫁娘的樣子啊。
嘩嘩的,嘩嘩的,是嗩吶的聲音,隔著一片湖水傳過來,那嗩吶猶如剛在水里浸過,吹得如浪頭一般地打著旋兒。這是發(fā)親的嗩吶。柳葉兒的一雙眼漸漸紅了,映滿了夕陽的色彩。那一片寂靜的白水,倒映著蘆葦?shù)挠白樱彩羌t的,凄美無比。湖鄉(xiāng)人嫁閨女,發(fā)親都很晚,不管迎親的新郎多么著急,不管女兒要嫁到多遠(yuǎn)的地方,都要一拖再拖,這樣是為了把女兒多挽留一段時(shí)間。女兒只要跨出娘家的門檻,再來,就是一個客了。在她跨出用紅紙鋪著的這道門坎之前,要跪下來給她的祖宗牌位、給她的長輩一一磕頭,她要走了,她再也不是這個家里的人了。這是一個憂傷的時(shí)刻,雖非死別,卻是生離,即使再堅(jiān)強(qiáng)的女孩,也是要哭的。柳葉兒想,阿蓮姐這會兒正伏在她娘的懷里哭吧。三聲起身炮放過,迎親的,送親的,依次出現(xiàn)在壩上,一長列人沿著湖壩向西邊走。柳葉兒知道,阿蓮姐嫁得并不遠(yuǎn),西去八里的一個村莊。卻仿佛是走在一條遙遙無期的旅途上,每個人的身體都向前傾著,腳后揚(yáng)起的塵土,又把他們的腳遮蔽了。風(fēng)吹起來了,一長列人的手臂開始晃動,老的、年輕的、還有小孩兒,在落日的背影里走得漸漸看不見了,像一陣風(fēng)似的被刮去了。惟有那嘩嘩的、嘩嘩的嗩吶聲,在這迷茫的大湖上空繼續(xù)回蕩。
柳葉兒病了。
做父親的自然明白這事自己不好出面。他默不作聲地從一扇門里走進(jìn)另一扇門里,未了,仍然是無力地坐在女兒的房門口,陰郁的目光中充滿了膽怯而無助的表情。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去死。但他也不想讓女兒的一生淹沒在別人的唾沫與自己的淚水之中。在這時(shí),松林走到了老人身邊。松林看著老人蹲在一塊石頭前磨刀,打著赤膊,傴僂著本來就傴僂著的背脊,一節(jié)一節(jié)地脊骨斷裂了一般,磨一下,那脊骨就古怪地扭動一下。是早晨。老人看見那兩只沾滿了露水、濕泥和碎草的黃球鞋,知道是松林來了。但老人卻不敢抬頭去看松林。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后,老人低著腦袋很快地說:“柳葉兒病了,要上醫(yī)院,我老了,背不動她了?!?/p>
松林還是不說話。
老人在寂靜的、磨得很亮的刀鋒上看見松林的臉。一張神色疲憊又憋得鐵青的臉?!澳阕甙伞!崩先溯p聲說。
松林卻凄然地一笑。
“還是我來背她吧,我有力氣?!?/p>
老人的手一抖,指頭被刀鋒劃破了。只流出小小的一滴血,像一滴被太陽映紅了的露珠兒。
柳葉兒伏在松林的背上,又寬又厚像牯牛一樣的背啊。昨夜的露水很大,潤濕了路面。松林的腳沉重得抬不起來,鞋底粘了厚厚的一層濕泥。一條黃泥的土路仿佛都粘在腳板上了。柳葉兒聽見了松林骨縫里運(yùn)足了力氣而吱吱叫的聲音。柳葉兒忽然熱淚盈眶地叫了一聲,松林啊。
那扇漆得很白的門,打開,然后又關(guān)上了。門上有一塊玻璃,也掛著同樣白的一幅簾子。松林坐在門外面的條椅上,看著簾子上蜷伏著的那個紅得像蛇信子一般的十字,心慢慢地跳著,在往下沉。突然聽見門后面一聲凄慘的尖叫,門被撞開了。柳葉兒扶著墻壁,跑了過來,鉆進(jìn)松林的懷里。
“我怕,我怕呀……”
松林緊緊地?fù)е~兒,摟著濕透的、像從水里撈起來的一個身體。護(hù)土走過來了,白帽子和白口罩之間露出的兩只眼睛,和她手里拿著的那把明晃晃的鉗子一樣,閃著寒光,連聲音也是冰冷的,“是你的?”
松林沉默著。
“我在問你呢,聽見了沒有?”
松林使勁地打破了沉默,“是我的……”
“看不出啊……”護(hù)士本要這樣譏諷一句,看見松林那血紅的、瞪得快要掉出來一樣的眼珠子,終于沒有說出口。又退后了一步,站得離松林遠(yuǎn)了一點(diǎn),問:“還做不做呀?”
松林把臉轉(zhuǎn)過一邊,看著別處。
“不做了?!彼闪诌^了好一會兒才說。
柳葉兒從松林的懷里抬起頭來,望著松林,像望著一個剛剛浮出水面的臉龐,多少次,她看著這樣的一張臉從水里冒出來,卻沒有一點(diǎn)兒感覺,也從未動過感情,而現(xiàn)在,望著這張臉,望著松林,柳葉兒卻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了。她被一種自己從來沒有察覺到的無比強(qiáng)大的力量深深地攫住了。她喃喃的,像求助一般地呼喚著:“松林,松林,你好傻啊?!?/p>
松林抱著柳葉兒走出鎮(zhèn)上的醫(yī)院,像個強(qiáng)壯的父親抱著襁褓里的嬰兒。
“把孩子生下來吧……”
松林說。他把柳葉兒抱得更高了一些。柳葉兒襯衣上的一粒扣子掙開了,露出一截白白的肚皮,像春天懷孕的魚肚一樣,微微地抖動著,很有光澤,很有生氣。松林把臉歪下來一點(diǎn),輕輕地貼在上面。他的臉變得柔軟了,他仿佛嗅到了土壤中那令人著迷的嫩芽的氣息,他開始懷著甜蜜的心情想象柳葉兒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是一個女孩,她一定很會唱歌;如果是男孩子,他一定聰明而又頑皮。他是城里人播的種,但他是松林的兒子,是湖鄉(xiāng)里最聰明的一個兒子。兒子飛奔在前,銀項(xiàng)圈上的鈴子叮叮作響,松林在后面追著……
“松林,松林,你好傻啊?!?/p>
柳葉兒夢囈一般地說。她已經(jīng)在松林那行走的節(jié)奏中睡著了。
汛期很快就過去了。這一年的水沒有往年大,剛剛漫到壩腳下就開始后退。一個淹掉了的湖洲又默默地出現(xiàn)了,空空蕩蕩,讓人覺得有點(diǎn)陌生,有點(diǎn)摸不著邊際。想要再看那條通向湖邊的路,看不出什么來,沒有了,掩埋于青黑的淤泥之下。有多少走熟了的路,就是這樣消失的。湖草倒伏著,曾經(jīng)那樣青翠那樣鮮美,現(xiàn)在卻混合著土壤的渾黃和被湖水浸泡得太久的慘白色,像膠粘在那里一樣。還有一小攤一小攤的積水,宛如這個大湖離去時(shí)灑下的眼淚,過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被這秋日的陽光曬干。而此時(shí),卻有一條條小魚在里面活潑地游動。
一個人,劃著一條船從對岸駛過來,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讓他系纜的地方。在湖水退卻的最初一段時(shí)間里,湖泊與陸地的界線是模糊的,一些湖蚌,一些螺螄,以及小水洼中那些活潑地游動的小魚,就這樣迷迷糊糊地遺留在岸上了,然后會有一個漸漸靜止的過程,不會太長。太陽不但會烤干湖灘上的積水,那一片青黑的淤泥最終也會曬得發(fā)白,露出土地本來的顏色。但現(xiàn)在還沒有。那個人從船上往下一跳,馬上就只剩下半截身子了。船看來是劃不動了,他用手推著船,吃力地把船推向一個既像是水泊又像是陸地的地方。他反復(fù)地端詳了一會兒,又用手試了試,確信這只船不會漂走了,便朝湖壩這邊走來。褲腿挽到了大腿根,稀泥也一直淹到了大腿根??瓷先ィ路鸩皇怯猛仍谧?,而是用剩下的半截身子在一寸一寸地往前移。
那條船可能會一直留在那里,連同青黑的淤泥一起曬干,直到木頭纖維里的最后一滴水分也曬干了,會有人把它翻過來,船在這時(shí)會有一條條裂縫,從這一面可以看見另一面透出來的陽光,像手指縫間透出來的陽光。把船翻過來的人,會用刮刨刮盡它身上的每一寸污垢,切掉一些被蟲蛀過的木板,加固幾個逐漸松弛的榫頭,然后把新打出來的桐油和糯米一起拌勻了,填滿裂縫,又用桐油將整條船一遍一遍地油過,那船,不管劃過多少年了,卻又是一條新船,泛著古銅的色彩,摸一下,是很有彈性很溫暖的肌體的感覺。
秋天是修船的季節(jié)。湖鄉(xiāng)人在這時(shí)很少下湖,很少用船。藕舌子已經(jīng)抽過了,蓮須已經(jīng)打過了,蓮蓬已經(jīng)采摘了。荷葉正在變黃,變枯,低沉地嘆息。靜靜的湖水中,一片荷葉下頜的倒影。每天都會有一片空白出現(xiàn),在夜里,在人們睡得很熟的時(shí)候,一大片枯荷忽然不見了。到了冬天,挖湖藕的人們,才發(fā)現(xiàn)它們并未漂遠(yuǎn),每一片荷葉都覆蓋著曾經(jīng)把它高舉的那一片湖泥,很薄,像一層暗綠色的苔蘚。會挖藕的人,不會刻意地去尋找藕鉆,只用鍬扒開這一層苔蘚般的荷葉,用了力氣和汗水,挖下去,就會看見一枝白藕了。這是今年的藕。再往下挖。又會看見更大的一枝,這是去年的藕。再往下挖……
歲月被層層揭開,大湖被從里到外地翻轉(zhuǎn)過來,一些原來看不見的東西,被揭開后,被發(fā)現(xiàn)后,無疑是令人驚喜的、愉快的,不覺得累了。他深深地被一種東西吸引著,但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腳,已經(jīng)踩在他父親、他爺爺、祖祖輩輩踩過的那一層層厚土上。他在自己挖開的大坑里下沉,已經(jīng)看不見他了。只見一鍬鍬泥土掀上來,泥土摔在泥土里,在他周圍越堆越高。這一音調(diào)不斷重復(fù)的過程會持續(xù)很久,直至夜幕降臨。
夜晚很長。
不知誰家的牛,忽然一聲長哞,把天喊亮了。又不知是誰家的漢子在銳聲叫喚,似被兇狠的女人揪住了耳朵,又似從床頭翻滾到地上。這是湖鄉(xiāng)里春日早晨的一種情景。每一個村莊,每一戶人家,每一個男人和女人似乎都經(jīng)歷過??赡軙幸恍╇u,由一只雄雞打頭,一只一只地從雞籠里走出來,一只母雞措手不及,滑下一只蛋??赡軙幸恢稽S狗,或者黑狗白狗,身上落滿了露水,兀自在睡夢中搖了幾下尾巴,忽,忽忽。突如其來的一腳,踢在屁股上。狗不叫,箭一般地射出去,半截身子插在一個草垛里,還是不叫??赡軙幸粋€漢子,蹲在柳樹下洗臉。說不定是哪一棵柳樹,湖鄉(xiāng)里到處都是柳樹。一個女人趿著鞋從房里出來,衣襟敞開著,大半個乳房露在外面,奶頭上吊著一個娃。娃兒正在吃奶,哼哼唧唧,好像吃奶也是一件很累的事。女人突然把手一揚(yáng),一片金黃色的谷粒在空中散開,像雨點(diǎn)一樣落下采。雞們都不叫了,栽著頭,認(rèn)真地吃。漢子已經(jīng)洗完臉,抬起頭,一張臉被早晨的陽光照得亮堂堂的,依舊黑。女人彎腰拾起地上的那枚雞蛋,手心里滑過一種很溫暖、很鮮美的感覺,圓滾滾的,像她在夜里摸過的另一種東西。
湖鄉(xiāng)就是這樣,實(shí)在沒有什么很新穎很有意義的事。但偶爾會讓你有一點(diǎn)小小的驚奇,比如說那個漢子,或者是另一個漢子,他要出門了,有很多事等著他干,撐船,抽藕舌子,到湖洲上去放牛,扶著犁去耕田,水缸里沒有水了,要去湖里挑水,等等。這時(shí)女人走過來了,把一條胳膊攔在漢子的面前,而手里卻端著一只碗,碗里臥著那只剛磕破的雞蛋,還是雙黃的,飄著幾縷血絲。湖鄉(xiāng)有很多的漢子,都喜歡生吃雞蛋,補(bǔ)血?dú)猓L精神。漢子仰起脖子,把雞蛋吸了進(jìn)去,又邁開兩條腿,好像是真的要走了,忽然又一腳,將剛磨過的一把刀踢到女人面前,哐的一聲,好兇險(xiǎn)。
“要是那狗日的再來纏你,你就用這把刀,劈了他!”漢子說。
這時(shí)你可能會略略有一點(diǎn)驚奇吧。但那女人卻并不驚訝,只把臉偎在娃兒的臉蛋上,并不笑,臉上卻有笑意。
一切都是那么安靜,似乎剛剛下過一場大雨。女人走過湖洲,腋下夾著一領(lǐng)卷成筒筒的涼席,去湖邊洗。有很多小孩,一人拿了一只碗,一雙筷子,扒開草棵很仔細(xì)地尋找著一種黑得發(fā)亮的像鼻涕一樣的東西。是地皮凍,在打過雷,下過雨之后,草棵間會突然長出許多這樣的東西,打湯喝,很鮮。
昨晚是真的下過一場大雨啊。女人記起來了,半夜里很沉悶的一聲春雷,驚醒了孩子,哭了很久。她把奶頭塞進(jìn)孩子嘴里,又輕輕地拍著,拍著,孩子睡著了,自己也睡著了。
天空亮得像一面鏡子,無數(shù)的人影在天空晃動。婦人很輕很小心走著,仿佛在天空上走過一樣。但她還是看見了那朵小黃花,她記得這是去年春天里第一朵開放的花,現(xiàn)在卻低著頭,仿佛在風(fēng)中無聲地流淚。
走到湖邊,女人把卷成筒筒的竹席展開,中間有一塊污黑的血跡。那是她的血,是她生娃娃時(shí)流出來的血。女人挽起褲腿,淌進(jìn)水里,沒有浪花,一大片白光在水面上漂著。席子是金黃色的。金黃色的席子在一片白色中漂著。湖水流過來了,湖水又流過去了。有很多東西是應(yīng)該隨水一起流走的。流走的東西正在變得遙遠(yuǎn),但這個大湖卻從來沒有流走,她仍然深沉地躺在這一片沒有邊界的土地上。
直到那一片血污洗得再也沒有一點(diǎn)痕跡了,女人才把席子卷起來,她要回去了,她惦念著躺在搖籃里的孩子呢。浸透了湖水的竹席比原來重了許多,女人走得很慢。走得很慢的女人看見一些剛才沒有看見的東西,她看見了一只半藏在草叢里的鞋底。女人彎腰拾了起來,上面繡著一片綠色的荷葉,還有一朵紅蓮花,沒繡完,斜斜地插著一根針,閃閃發(fā)亮。
女人記起來了,這是她靠在那條牛背上繡的。
責(zé)任編輯 田增翔
題字 鄔鴻恩 題圖 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