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和馬德里搖搖晃晃地走在大街上。平安是一個胖子,而馬德里是一個瘦子。遠遠地看去,他們走在一起的景象非常滑稽,就像是一個相撲運動員手里拿著——個瘦長的竹竿。那個瘦長的竹竿自然是馬德里,他的斜長的身影如同一根繩子,掃著馬路上的塵土。他們剛剛從天府飯店出來,他們在那里為自己的行動壯了一次行。現(xiàn)在,他們走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瞇起眼睛看著濃濃的夕陽,馬德里說,天上怎么有這么多干紅葡萄酒,剛才‘我們喝的是什么酒?
平安看上去心事重重,他的胖臉上有許多思想在蠕動,他說,我們喝的是啤酒,是黃河王,你怎么忘記了?
馬德里說,不對,我覺得喝的是長城干紅,你看,我的眼睛都是紅的。
平安并沒有笑,他推了馬德里一把,說,那是夕陽照的。
平安——想到莫奇,牙齒就跟吃了冰糕一樣,冰涼冰涼的。他知道,讓自己牙齒冰涼的不是莫奇,而是莫奇欠他的錢。莫奇欠他的鋼材款有整整半年了,每一次見面,莫奇都會宣誓一樣保證馬上就會還他錢,當然,莫奇的保證漸漸成了一種習慣,平安覺得自己的忍耐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再這樣下去,發(fā)瘋的不是莫奇而會是平安,所以他決定撕破臉面,跟莫奇針鋒相對地較量一次。他首先想到了馬德里,在他的印象中,馬德里天天除了玩飛鏢之外沒有別的事可干。馬德里的—飛鏢指東不打西,仿佛是他的眼睛似的。馬德里接到平安的電話時正在和自己懷孕的女朋友鬧別扭,他的心情很不好,所以他馬上就答應了平安的請求,他迫不及待地說,你要想要他的左耳朵我絕不會讓他的右耳朵落地。
平安說,我就是想讓你去嚇唬嚇唬他,不是想要他的耳朵。
馬德里說,我剁掉他10根汗毛怎么樣,我相信他會乖乖地把錢交出來。
平安說,那樣最好了。
在飯店中,平安對這次行動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他憂心忡忡地說,他手里有沒有這筆錢?他說他做生意賠了錢,他會不會沒有錢,或者跟我要滑頭?
馬德里不以為然地說,你要心中有個譜,就跟我一樣,我那小妞那那你知道的,她非要和我結婚,說有了孩子就要結婚,她用這——著威脅我,這絲毫不起作用,因為我心中有數(shù),我還不想結婚。
平安陷入了另一種憂慮,如果他耍賴不給怎么辦?
馬德里說,她說我不結婚她就會離開我,我知道她只是說說而已,她離不開我。
當天上的紅酒被馬德里喝完之后,他們來到了莫奇的公司。莫奇還沒有回家,莫奇正坐在椅子里讓愁思一點點地冒到臉上,就跟煮熟的豆子漂在水面上一樣。莫奇的身k穿著老板的衣服,臉上卻沒有老板自信的表情。他站起來,但是一股風把他重新吹到座位上,那是平安和馬德里身體上飄過來的酒風。
半小時之后,平安和馬德里慌慌張張地跑出了莫奇的公司,他們的身體不再搖晃。在薄薄的路燈光照射下,他們像是在水中拼命向前游行,平安像是一個在水面上搏擊的圓球,而馬德里則是一根順激流而下的輕飄飄的竹竿。他們漫無目的地瘋跑了一陣,城市在他們的身后像是一個無法擺脫的影子。他們幾乎跑遍了整個城市,最后是疲憊阻止了他們歇斯底里的奔跑,他們癱倒在黑暗之中,四周沒有燈光,他們只聽到彼此的呼吸聲震天動地。足足有20分鐘他們都在尋找著呼吸原有的節(jié)奏。因為身體瘦,所以馬德里首先找到了自己的呼吸,他說,你出氣的聲音像一頭豬。
平安在黑暗中狠狠瞪了馬德里一眼,他沒法馬上進行回擊,因為他的身體比馬德里胖,5分鐘之后他開始了有力的回擊,他說,你就像一個被閹割了的公雞。
他們隨后進行了一連串猛烈的詆毀和謾罵,唾液把他們彼此的頭發(fā)都弄得水淋淋的。直到他們的舌頭變得又直又硬。他們躺下來,地面上很熱,那是個夏天,白天的暑氣還沒有散盡。等到他們的大腦恢復了平靜之后,剛才發(fā)生的一幕才重新回到他們的面前。平安說,我說過我只想讓他受一點驚嚇,好讓他老老實實地把錢交出來,我沒有讓你殺死他。
馬德里回味著剛才的場面,他無論如何無法把剛才的舉動和自己聯(lián)系到一起,他看著天說,我并沒有殺他,我的飛鏢還沒有扔出去,我是想剁掉他的10根汗毛的,但是我的手不聽使喚;我們不該喝那10瓶酒,最后5瓶啤酒讓我的手有些軟。
平安幾乎是哭著說,可是你的飛鏢進了他的身體。
我沒有殺他。馬德里繼續(xù)表白自己,我手里拿著飛鏢,我的手是軟的,根本沒法捅進他那么壯的身體,是他自己把身體撲到上面的,真的,是他自己,我站在那里沒動,我的手也沒離開我的肚子,因為我的手很軟,它需要一個支撐。我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撲了上來,我敢保證是他自己要死的,而不是我殺了他。我敢保證,當他撲到我的飛鏢上時,我看到他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你以為他正在等著一把自殺的刀子?
我想是的。馬德里回答。
平安搖了搖頭。
又一陣沉默之后,馬德里顫聲問道,我們該怎么辦?
實際上,平安一直也在想著這個問題,他說,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藏起來,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我們。
馬德里嘀咕道,那那還等著我的電話呢。
平安發(fā)火道,不要給任何人打電話,不要跟任何人聯(lián)系。從今往后,我們就要消失了。馬德里哭了。
平安沒有理睬他的哭泣,他在想著下一步,之后他做出了正確的部署:我先到我的公司拿點錢,這是我最后一次到公司去了,然后我們去找石廣。
他們從平安的公司出來時,馬德里的手里多了一個提包,平安把保險柜里的錢全部裝了進去,他說,我們不知道要躲多久,所以我們必須有足夠的錢。
走在路上時,馬德里不知怎么就感覺有點冷,他用左臂抱住了右肩膀,他說,我我我們是不是和家里人道一下別,比如我的那那,她還等著我答應她結婚呢。
平安的表情在燈光點點的夜色中顯得十分的冷酷無情,他的嘴唇成了一條縫,他說,不行,也許現(xiàn)在警察就在你家里等你呢。
馬德里囁嚅道,不會這么早吧。
平安說,我們不能冒這個險,你要想死你就去和你那個胖妞道個別。
馬德里很不滿意地嘀咕了幾句。
馬德里建議他們乘出租車去石廣家,平安基于安全沒有答應,他說,還是步行比較安全?,F(xiàn)在是夜間1l點半,路上的人還不算少,對于許多人來說,真正的快樂才剛剛開始,因此他們的形跡并不引人注意。但是馬德里提出了另一個疑慮,他問,你說的那個石廣他,可靠嗎?
絕對可靠,你放心吧。平安一邊走一邊安慰他。
這么大的事,再親近的人也不保險,我聽說過許多這樣的事,弟弟把哥哥出賣了,父母大義滅親。
你怎么這么煩,我說可靠就是可靠。平安煩躁地說。
你憑什么就輕易把我們交給一個人,如果他把我們出賣了怎么辦?
平安停下來,轉過臉,我告訴你,他把自己交給警察,電不會把我出賣了,因為他的命是我救的。石廣是我的同學,三年前他得了嚴重的腎病,必須換腎才能保全性命,可是他根本沒有那么多錢。
馬德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報紙上不是把你吹了好幾天嗎,原來就是你捐錢救的那個人呀。
石廣是話劇團的化妝師,因為話劇團幾近倒閉,所以他常常去某個電視劇組或電影劇組幫忙,今天晚上他剛剛從南方回來,他的身體上還夾帶著南方潮濕的味道。當他打開門,一看到是平安時,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腰,然后就非常熱情地把他們讓進屋。石廣——直沒有結婚,但是他的屋子里不乏女人的氣息。臥室里傳來一個女人蜜一般的聲音,石廣,是誰呀?平安一皺眉,你結婚了?
石廣忙說,沒有沒有,一個女演員,非要把我送回家。
平安提醒他,小心你的腎,再鬧出點事來,就沒有人替你換了。
石廣認真地說,還有你呢大哥。
平安小聲說,不行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過這個夏天。
石廣笑了,你開玩笑呢大哥。
平安臉色嚴肅地說,你能不能讓那個女人走開,我要跟你說點重要的事。
石廣說,那當然。說著話他走進臥室,不一會兒,一個年輕女人一邊穿衣服一邊被石廣推著向外走。平安把身體背對著他們,馬德里也學著他的樣子,但是他偷偷回過頭看了一眼,他看到了那個女人的——個白晃晃的乳房,這使他一下子想到了那那,如果不出這件事,他正和那那呆在一起呢。女人著急地說,這么晚了你讓我去哪里?你剛才說的甜言蜜語都他媽的讓狗吃了?石廣哭喪著臉說,沒有辦法呀,你先到賓館住下,明天再給我打電話。女人既不著急遮掩她豐滿的胸,也不往外走,她說,我哪兒也不去。但是石廣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把女人推出了房門,爾后迅速插上了門。女人踢了幾腳門,罵了幾句,知道不會有什么結果,便響著高跟鞋走了。石廣頹然坐到沙發(fā)上,笑著說,大哥,有什么事,你盡管說,只要我能辦到的就一定辦,我辦不到的也要辦。
聽完平安講的殺人的過程,石廣的臉色有些凝重。馬德里看了一眼平安,意思是,怎么樣,不會那么簡單。但是石廣臉上的凝重并沒有保持多久,他隨即說,沒問題,大哥,我的命是你給的,只要我活著,我就保證你也能出口氣。
石廣首先給他們化丁裝,這對于他來說是小事—一樁。他為他們設計—廠兩個能夠瞞天過海的臉。當他們和石廣一起走出石廣的家時,在石廣的身邊就成了兩個絡腮胡子的家伙。平安戴上了假頭套,以遮掩他稀疏的頭發(fā),而馬德里則不需要在頭發(fā)上做文章,石廣只是在他的發(fā)型上做了較大的調整。
平安說.馬德里,你小子長得跟亞伯拉罕·林肯差:不多。
馬德里說,我覺得你很像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羅蒂。
石廣笑了笑,他說,沒有人會認出你們的,你們可以放心大膽地走在大街上。
石廣把他們帶到一套兩居室中,他說,我姐姐一家去年移民到了斐濟,這是他們的房子,你們就呆在這里,沒有人會打擾你們的。
在最初的幾天,他們躲在石廣姐姐的家里,殺人之后血腥的氣息還在唇邊繚繞,如同他們嘴唇上的胡子。他們一生的恐懼此時蜂擁而至,在他們每-一個毛孔間舞蹈。馬德里在睡夢中驚醒,他喊道,殺死人了,殺死人了。之后他滿懷恐懼的目光看到,平安并沒有被他的喊叫驚醒,他睡得十分安穩(wěn),呼吸均勻而舒緩。這使馬德里更加恐懼不安,他赤裸著身體跑到平安床邊,一把把他身上的毛巾被拽開,大聲喊道,殺死人了。平安在幽靜的夜光中緩緩睜開雙眼,馬德里感到他呆板的臉上布滿了死亡的空氣,他的眼睛散發(fā)著綠色的霧氣,馬德里的手不禁在抖。
平安說,你不好好睡覺,瞎吵什么?
馬德里說,我睡不著,我老看到莫奇的微笑。
平安說,那不是他的,那是你害怕時的顫抖。
馬德里堅持說,不,是他的微笑,我覺得他很高興。
平安說,你煩不煩,我要睡覺了。
馬德里驚訝地問,你難道不害怕?
平安停了一會兒說,我只是把害怕當成唾沫咽到肚子里。說完平安就把臉轉過去,不再理睬馬德里。
人們心理脆弱的時刻往往會想到家人,這一點馬德里和平安也不例外,但是平安只是想想而已,對于生命的渴望使他更加趨向于謹慎小心,而馬德里則迫切地希望從親人那里得到一點點勇氣,他堅持要去看望自己懷孕的女朋友那那,他強調,你要知道,她很快就要有孩子了,是我們共同的孩子。
平安不動聲色地說,我的孩子都10歲了。
馬德里反駁他,你是不是不愛你的孩子和女人?
平安說,不是,我很愛她們,我覺得我愛她們甚于愛我自己。
你胡扯,我不相信,如果你愛她們你就會渴望去見她們。
我不會去,因為我知道有危險。警察早就埋伏好,一等我們露面就一網(wǎng)打盡。
那我自己去,我不怕危險。
你說的好聽,一旦你被抓起來,你就會后悔一輩子的。
我不后悔。馬德里固執(zhí)己見地說。
馬德里的固執(zhí)己見引起了平安的反感,他皺起眉,你是想找死呀?
我是想找死,總比藏在這里好受點。
平安怒火中燒,他掄起胳膊,把帶風的巴掌送到了馬德里毫無防備的臉上。馬德里的臉上立時閃爍出紅色的光芒,他氣急敗壞地撲了上去,兩個人扭打在一起。沉寂許久的屋子里頓時飛揚起一些頭發(fā)和汗水。兩個人打累了,自然就停下來,身上的T恤全部成了魚網(wǎng)狀。平安氣喘吁吁地問,你你他媽還去不去?馬德里氣喘吁吁地回答,我當然要去。平安知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只好妥協(xié),但是他叫來了石廣。石廣聽完他們的陳述,很快就找來一些必要的工具和道具,按照馬德里的身體制作了一身衣服,衣服的里邊縫了許多海綿,這樣當馬德里穿上它時,他的身體立即變得肥胖了許多。馬德里說,我要吃多少肉才能長這么胖。
在那那家的樓下,有一家馬蘭牛肉面館,平時馬德里和那那常常在那里填飽肚子和擴充愛情的空間?,F(xiàn)在,是一個難得的涼爽的傍晚,烏云在城市高聳的樓頂之間徘徊,它們就像是夏季天空的眼皮,此刻正以一次難得的打盹把炎熱合上。馬德里和平安小心地繞過吃飯的人們,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坐下來,等待著牛肉面和愛吃牛肉面的大肚子那那。在等待的過程中,城市的噪聲從大街上跑到飯館門口,被玻璃門延緩了速度,爾后慢悠悠地在飯館中飄揚。平安神色緊張,他的臉色發(fā)紅,但他沒有向兩邊看,他正眼瞅著眼前的茶杯和筷子。他問,那那怎么還不來?馬德里東張西望,每一次轉頭和扭身,襯衣里的海綿都會跟著搖晃,這使他的皮膚很不舒服。但是當他看到那那的身影后,這種不舒服就悄然消失了,他看到那那的肚子比前幾日大了許多,她穿著一件寬大的裙子,是藍色的碎花。她在門邊的一張桌子邊坐下,要了一碗牛肉面。牛肉面還沒有上來,她把雙腿直著伸向桌子底下。馬德里小聲對平安說,她的腿都腫了,她不能老蜷著腿。那那用右手支著下巴,她的臉上亮光光的。
馬德里壓低聲音說,我要過去近一點看看她,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我不知道她聽說我殺人后是什么反應,她現(xiàn)在的表情一定能看得出來。
平安的聲音和牛肉面上的熱氣一樣輕盈,他告誡馬德里,你不能讓她看出任何破綻,如果她認出你,并且大聲說話,你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馬德里煩躁地點點頭,他站起來,慢慢向門邊靠攏,沒有人注意他,除了平安,平安一邊低下頭吃面,一邊用眼角掃著馬德里。馬德里的腳步很慢,但是他的心跳卻很快,他覺得這很像剛和第一個女人接觸時的感覺。當他越來越接近那那時,他臉上開始不停地向下摘汗水。那那顯然是對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太熟悉了,所以她驚喜地抬起了頭??墒撬吹揭粋€身體粗壯的男人,而且臉上長滿了胡子,這使她很失望,她輕輕嘆了口氣。她的所有舉動都被馬德里看在眼里,激動在心上,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快步坐到她身邊??墒撬母觳脖涣硪恢粡娪辛Φ氖肿プ×耍鞘瞧桨驳?,平安用憤怒的目光盯著他。馬德里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桌邊,悶著頭吃面。他抬起頭說,你他媽是一個喪門星。
平安沒有在乎他的發(fā)泄。平安把一碗面吃得精光。
馬德里的機會不久就來臨了,肯定是馬德里首先聽到了那那痛苦的呻吟聲的,因為他的所有的神經(jīng)都集中在那那身上。馬德里一個箭步竄了出去,平安伸出手沒有抓住他。那那正用手捂著肚子,她聽到馬德里的腳步聲,她緊閉的雙眼再次睜開,但是她又一次失望了,她看到的仍舊是那個陌生人,她忍著陣痛說,我快要生了,麻煩你把我送到醫(yī)院……馬德里毫不猶豫地把手伸到她腋下,扶起她。那那聞到了熟悉的體味,她再次艱難地看了一眼馬德里。馬德里攙著她向外走,平安焦急地跟在后邊,他緊張地向四下張望。馬德里攔了一輛出租車,他沒有說話,平安說,去婦幼保健院。在車上,那那又一次看了看大胡子的馬德里,她痛苦地說,你走路的聲音很像一個人。馬德里張了張嘴,他很想對那那說,我就是馬德里,我就是你想嫁給的瘦男人馬德里。但是平安大聲說,你用牙咬著嘴唇就不會很痛的。那那大聲喊道,啊啊陰……她的嘴唇很快就出血了。馬德里把他的胳膊遞上去,那那不管那么許多,張開嘴咬上了他的胳膊。馬德里喊道,啊……
那那被推進了產(chǎn)房,醫(yī)生在窗口大聲喊道,金那那的家屬,到這邊來簽字。
馬德里不自覺地向窗口走去。平安一把拉住了他,平安壓低聲音說,你找死呀。
醫(yī)生不耐煩地催促,你們在干什么,金那那血壓有些高,要家屬簽字。
馬德里為難地說,我不簽字,醫(yī)生不給接生,把那那憋死怎么辦?她又不是你女朋友,當然你不著急。
平安把他拉到一邊,用手悄悄指著不遠處的一個人,那個人剛好把身體轉過去,他穿著便裝,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平安說,我發(fā)現(xiàn)他一直跟著我們,從我們一走進醫(yī)院大門他就跟著我們,你猜猜他會是誰?
馬德里不在乎地說,他也許是來看病的,你太多疑了。
平安說,不對,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我們,你的注意力都在那那身上,當然你沒有留意,他沒有掛號,也不去病房,他一直在我們身后。
馬德里緊張地說,那那那他是便衣?
平安撒腿就向外跑,馬德里也顧不上簽字的事了,慌慌張張地跟在他后面向外狂奔。他們的假絡腮胡子打著他們的臉,使他們感到像是一根根的針。外面開始下起瓢潑大雨,雨水把他們的胡子牢牢地貼在臉上,因為馬德里穿著帶海綿襯里的特制衣服,海綿吸收的雨水使他的衣服沉甸甸的,他感到自己起碼背了10個沙袋。他氣急敗壞地喊著,你他媽等等我。肥胖的平安跑得并不輕松,他的奔跑的姿勢極像一只鴨子。后來馬德里干脆脫掉衣服,光著膀子跑在大街上,他沒有把這件衣服扔掉,因為他還想著再次和那那會面。跑一陣,他就停下來,擰一擰衣服里的水,然后再跑。這樣他始終和平安相距有10來米遠。跑到國貿大廈門口,平安才停下來,扭過胖臉向后觀望,馬德里還在奔跑。平安看著他向自己沖過來,他想伸出手攔住他,但是馬德里的慣性太大,他們倆都倒在了雨地上。從地上爬起來,馬德里罵罵咧咧地說,媽的你怎么不跑了?
平安說,沒有人追我們。
馬德里氣咻咻地嚷道,你是不是看到我和那那在一起嫉妒,故意想耍我?
平安想打他一個耳光,但是他沒有勁了,所以他說,看你女朋友身上那一堆肥肉,比我身上的還多,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動心的。
馬德里也想給平安一個耳光,但他也同樣沒有力氣,他嘴上也很硬,你肯定是嫉妒我,你也讓石廣給你做一身這樣的衣服呀,可惜你身上的肉比豬肉還肥,你沒法使你瘦下來,這樣你就不可能去和你老婆見面。你老婆看到一個胖子就以為是你,你老婆肯定會大聲喊道,平安親愛的,你怎么不去投案自首。馬德里得意地笑起來。
被雨水澆過之后,平安的頭腦清醒了許多,所以他沒有生馬德里的氣,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沒有開玩笑,那個人也許不是沖著我們來的,也許是,但是我不想死。你呢?你也不想是吧?所以我們以后行動一定要小心再小心,防備總比不防備要好。
馬德里點了點頭。
他們從出租車里出來時,雨還在不停地下著,雨水使路燈光變得很嫵媚,飄飄悠悠的,像是女人的目光。一個女人打著傘在路燈下徘徊,她的手里拿著幾份打濕的晚報,她手中的傘有很長的把兒,一直到腳下,她就用挨到地上的傘把兒試著地下的路,她戴著一副墨鏡,看得出來,她是一個盲人。她聽到了汽車聲,所以她向前走了走,對他們說,先生,買一份晚報吧。此時已經(jīng)是夜間九點。女人的頭發(fā)緊貼在頭上,她說,不賣完,我不想回家,先生,買一份吧。平安看著女人被雨水淋濕的臉,他覺得心里很難受,所以他從兜里掏出10元錢,塞到女人手里,這幾張報紙我都買下了,你可以回家了。女人連聲說,謝謝先生,我給你找錢。平安說,不用找了。女人說,不不,我不能多要你的錢。平安沒有等女人找錢,快步向前走去。女人在身后喊道,先生,先生。平安在雨中越走越快,淚水奪眶而出,很快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雨水和淚水了。馬德里追上他,推了他一把,沒想到,你還有佐羅一樣的俠肝義膽呢。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他們躲避的樓下。
往樓上走時,馬德里說,平安,我覺得那個瞎女人還有幾分姿色,你莫非是想尋找一點非凡的樂趣?
平安抹著臉上的淚水和雨水,罵道,你想找死呀。
馬德里一直在琢磨再次去看望那那,他不知道那那給他生了一個男孩還是一個女孩,他希望是一個女孩。
每天,他們都要很認真地梳理絡腮胡子,慢慢的,這些胡子不再陌生,仿佛是天生長在他們臉上一樣,這使平安很放心。
電視臺有一個欄目叫《案件追蹤》,這幾天說的就是莫奇被殺一案。所以他們都不敢去看電視,也沒有輕易出門,膽怯和想去醫(yī)院看望那那的念頭交織在馬德里的腦海里,把他搞得頭昏腦漲的。他說,不行,我要去看那那,我想看看她給我生了個男孩還是:女孩。
平安提出了反對的理由,他說的并不是沒有道理,他說,現(xiàn)在很可能是最危險的時刻,警察盯得正緊,你會自投羅網(wǎng)的。
馬德里嚷道,那我們也得出去透透空氣,監(jiān)獄里還讓放放風呢,我覺得這還不如住監(jiān)獄呢。
平安沉默良久,說,那我們去看一場電影吧。
馬德里欣然應允。
他們看的是下午場,平安說,越是白天越安全,晚上經(jīng)常有警察活動。電影的名字叫《花田喜事》,香港片??措娪爸?,他們一人買了一袋爆玉米。這樣,他們一邊吃爆玉米一邊欣賞香港人的幽默。馬德里笑個不停,他的整個身體都在笑,瘋狂地抖個不停,玉米花就不停地向外奔逃。平安不止一次地告誡他,你跟別人不一樣,你會引起警察的注意的。馬德里稍微安靜一會兒就忍不住自己的情緒的爆發(fā),他的笑聲很快和電影院中的歡樂的笑聲融和在一起,他沒有感覺到和別人有什么不同,他們快樂他也快樂,他們安靜他也安靜下來。平安看到自己無法阻止馬德里的肆無忌憚的笑聲,只好從爆米花卷上撕下一些紙,塞到自己耳朵眼里。
看到醫(yī)院中的那個人是在電影剛剛散場時,平安一次不經(jīng)意的扭頭,正好和那個人的目光相碰,平安立即感到手心被針扎了一下,驚恐重新來到他的臉上,他哆嗦著拉了一下馬德里,說,那個個人人人人……
馬德里還沒有從快樂的頂峰下來,你說什么呢?你舌頭讓哪個女人咬了,你是不是背著我叫了陪看小姐?
平安耳朵里塞了紙團,所以他聽不清馬德里在說什么,他說,那個人,醫(yī)院里那個人跟著我們。說完他就翻過椅子,向人群擁擠的門口跑去。
馬德里東張西望沒有看到那個人,但是平安緊張的樣子傳染了他,他也翻過椅子向門口跑去。當馬德里大汗淋漓地擠出電影院時,找不到平安了,他一下子想到了那那,于是他興奮地叫了輛出租,直奔那那生孩子的那家醫(yī)院。他忘記了回藏身之處穿那件改變外形的衣服,他的興奮使他的絡腮胡子飛了起來。
他來到醫(yī)院,他的腳像踩著鼓點。有很好的夕陽,水一樣的光線在樓道里漂動。經(jīng)過一間醫(yī)務室時,馬德里向里扒頭看了看,沒有人,他趁機鉆了進去。等他出來時,他的身上多了一件醫(yī)生的白大褂,眼睛上多了一個老花鏡,因為花鏡的緣故,所以他有點像是來到泥地里的感覺,深一腳淺一腳的。他來到那那的病房外,向里看了一眼,那那正躺在床上給孩子喂奶,他笑了笑,用手摸著門走進去。那那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那那的身體突然像是被冷風激了一下似的。抬起頭看著進來的這個大夫,她不記得有一個男大夫,她只是對這樣的腳步聲太熟悉了。但是大夫的絡腮胡子和眼鏡徹底打擊了她的信心,她低下頭繼續(xù)給不會吃奶的孩子艱難地喂奶。馬德里在床前站了一會兒,他看不清那那和孩子的真實面目,他更無法分辨孩子是男是女,他的臉上出了汗,他假裝去擦臉上的汗水,同時把眼鏡向下拉了拉,他看到,那是一個女孩,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樣。他高興地拍了拍巴掌。那那又一次抬起頭,驚奇地看著拍手的大夫。馬德里想借機俯下身去摸一摸自己孩子的臉蛋,同樣是由于花鏡的緣故,他的手把握不好方向,碰到了那那的手。馬德里真想去擁抱一下那那,她覺得那那生完孩子之后,愈發(fā)地好看和迷人,透過不甚清晰的老花鏡,馬德里看到的那那像是披著一層妖嬈云霧的花。那那被這個大夫的魯莽激怒了,她抬起頭準備沖他大罵幾句,但是此刻的馬德里由于種種的緣故正在大汗淋漓,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股非常熟悉的體味讓她迷惑了,她的眼睛里的光芒像是被一塊石頭砸了一下,散開了,所以她聽憑馬德里抓住她的手而沒有任何反應。迷惑使她忘記了一切,她想起了馬德里,她喃喃自語道,馬德里馬德里……馬德里在她動情的呼喚之中有些不能自已,他一下子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他脫口而出,我就是……他的話說到這里出現(xiàn)了另外一個轉機,病室的門突然開了,擁進來幾個背著攝像機的人?!此麄兙褪请娨暸_的記者,他們良好的職業(yè)素養(yǎng)使他們直奔目標,他們帶著風沖到了那那的床前,其中的一個女記者說,我們是電視臺《案件追蹤》欄目的記者,我們想了解一下犯罪嫌疑人馬德里的犯罪動機和根源。那那肯定是聽到了馬德里剛才所說的那三個字,他的口音對她來說是無法再親切了,她緊緊盯著馬德里,她張著嘴想問什么。而此時的馬德里正在向后退,他的目光躲躲閃閃,他在電視里看到過這個女節(jié)目主持人,他邊退邊尋找著出路。那那一邊應付女記者一邊伸長脖子看往后退的大夫,由于她的專注,她都忘記了掩上敞開的懷,飽滿的奶此時正在忘情地發(fā)泄,白白的奶水滴了嬰兒一臉。女記者趕緊替她拉下了衣服。女記者問,你作為馬德里的女朋友,他最親近的人,你是怎么看待他這個人的?那那還在盯著馬德里,女記者也順著她的目光向后看了一眼,她看到的是一個普通的大夫,所以她沒有在意,她很快就轉過頭,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中。馬德里的后退是緩慢的,他的腳不爭氣,它們現(xiàn)在好像長滿了雞眼,走一步就要晃三下,退到門口時,他再也無法邁動步子了,尤其是女記者的回眸和那那牢牢的目光,他靠在了門上,重重地嘆了口氣。那那從這個嘆息中得到了信心,她喊道,馬德里……女記者連忙問,馬德里在哪里?那那再向門口望去,絡腮胡子的大夫已經(jīng)不見了,那那失望地落下了眼淚。
把馬德里拉出門外的是平安,他拉著馬德里慌張地在樓道中跑起來。一個女護士正推著車往各個病室送藥,她看著向她直沖過來的兩個男人,不知道該向哪里躲,她向右拐了一下,而平安拉著馬德里也在躲避著送藥車,他們在向左拐,他們再也無法躲開,重重地撞在送藥車上,馬德里眼睛上的花鏡摔出去老遠,他自己則像木柴一樣向一邊倒去,他的頭撞到了墻上,平安在原地晃了幾晃,爾后“嘭”的一聲坐到地上。等他們重新站起來向外奔跑時,他們的身上起碼各有四處肌膚在隱隱作痛。。他們像漏網(wǎng)之魚回到藏身之處時,才開口說第一句話,平安埋怨馬德里,我在電影院外邊找不到你,我猜想你準是去了醫(yī)院,如果我晚去一分鐘,你就會露餡的,你他媽真是個大蠢驢。
馬德里哭了,眼淚像是樹葉一樣掛在他的眼皮上,如果不是可惡的記者,我就要和那那擁抱了,你不知道,我們的孩子是多么漂亮。
你的孩子再漂亮她也不能現(xiàn)在就叫你爹,而且還說不準她有沒有機會叫呢。
馬德里淚水模糊地看著平安,說,我覺得你是個心比石頭還硬的家伙,難道你就不想你老婆和孩子?
平安平靜地說,我只在想跟蹤我們的那個神秘人。
他會是誰呢?是便衣嗎?
我不知道。平安憂心地回答。
他認出我們來了嗎?
不知道。
馬德里天天坐在沙發(fā)里發(fā)呆,他的眼睛像是掛在竹竿上一樣。平安站在窗口向外看著,他看到那個盲女人還站在路邊賣晚報,她的左手里握著那把未撐開的傘,右手拿著…—摞未賣完的報紙,暗藍色的裙子在夏日的黃昏仿佛很沉重,沒有絲毫要飄動的愿望,這是一個空氣凝重的傍晚。平安看著那個盲女人木訥的動作,問馬德里,你為什么不玩你的飛鏢了?
馬德里坐在沙發(fā)里,看著夕陽透過臟乎乎的窗子飛過來,他覺得那就像是沙子一樣,他喘著粗氣說,從今往后我再也不會動飛鏢了。
平安就沒有再問下去。
幾分鐘之后,平安下了樓,他先是向兩邊看了看,爾后才向路邊走去。盲女人正站在那里,她的生意很冷清,她手中的報紙還有二十幾份,她向看不見而喧囂的路上喊道,買一份晚報吧。她的腳向前邁一步再退回來,她臉上的表情和她的腳步一樣猶疑不定,同樣,她的聲音也不那么堅決,她用一種商量的口氣喊道,買一份晚報吧。平安站在離她有兩米遠的地方,看著這個女人充滿渴望的臉,他感到夕陽像是一把火正在她臉上燒著,火焰燒著了她的頭發(fā),燒著了她的手臂,燒著了她充滿渴望的臉,也燒得他的眼睛流出了淚水。淚水打濕了他虛假的胡子,同時也打濕了他緊鎖著的內心。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他擦了擦臉上的淚水,他不知道為什么一看到這個盲女人就會想到自己的家人,他滿懷感傷地向盲女人走去。盲女人的報紙還在她的臂彎中,她的聲音在繁忙的城市街頭如同夢境中的囈語,買一份晚報吧,她說。這時有一個男孩子突然從側面向她沖過來,男孩子背著書包,滿頭大汗,神色慌張,男孩子撞到了她的右手上,她手中的報紙頃刻間紛飛到空中,爾后又輕飄飄地落到她的四周。女人被突然而至的意外驚呆了,她茫然失措地把手向空中抓去,可是她一張報紙也沒有抓到。男孩子的腳步并沒有因此而停止,他踩著地上的報紙向遠處跑去。女人順著左手的傘蹲下去,她焦急地摸索著地上的報紙。平安快步走過去,蹲下身幫她揀起全部的報紙,然后遞給她。對她說,快點回家吧,天要黑了。
女人一聽到他的話,馬上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她把長長的傘把夾到腋下,伸出左手抓住了平安的衣服,她本來想要抓平安的手,由于看不到所以抓住了平安的衣服。她急切地說,沒錯,那天就是你把我的報紙全部買走了,要不我得在雨天里呆很久,我還沒有給你找錢呢。說著話她就往口袋里掏。
平安制止了她的舉動,他說,你不用找錢了,我很想看晚報,今天的報紙我都買了可以嗎?女人抬著頭說,當然可以,這樣我就可以安心回家了,可是……她懷疑地把臉沖著平安,你要看這么多報紙嗎?
平安說,是的,我喜歡看報紙,我呆著沒事,看報紙能消磨時光。
女人仍舊百思不得其解,可是這些報紙都是一樣的呀?平安說,一張報紙上我只看一篇文章,它們就不是一樣的了。
女人輕松地笑出了聲,她說,你這個人真有意思,我希望明天還能碰到你。
正如盲女人所希望的那樣,第二天的黃昏,平安如約來到了她的身邊,平安又提出了同樣的要求。盲女人笑著問,你又呆著沒事了?
平安說,是啊,你不知道,小時候我學習不好,讀了10年小學也沒畢業(yè),現(xiàn)在我想通過看報紙多學點知識,要不我侄子問我一個什么字,我答不上來多沒面子。
女人抿嘴樂了,你侄子問倒過你嗎?
平安回答,當然。上一次我侄子問我,“愜”字怎么讀,我告訴他,這念“xia”,是高興的意思,第二天我侄子就很看不起我,他告訴我,那個字不念“Xia”而是念“Qie”,如果當時我有這么多報紙看我就不會那么栽面了。
女人低下了頭,她的表情顯得十分憂郁,她說,我賣了那么多報紙,可是我連上面有些什么字都不知道。
平安安慰她,雖然你不知道上面是什么字,可是你讓我學了那么多知識,我再把我的知識教給我侄子,我侄子再教給他侄子,他侄子再教給重侄子,侄侄孫孫無窮盡也,你說你的功勞有多大。
女人一掃臉上的憂郁,高興地說,你這個人真好,我還沒有碰到過你這樣的人,你讓我能早點回家,而且還讓我很快樂。我想請你吃頓飯,你們都是這樣表示自己的感激的,是嗎?
平安說,是的,還是我請你吧,因為你讓我學了許多知識。
女人說,不行,我說過我請就是我請,我光聽別人說燕風樓的烤鴨好吃,可是我連燕風樓在哪兒都不知道,你能領我去嗎?算是你當我的向導,我請客。女人抬著臉,臉上的興奮之情像是涂了一層油彩。他們互通了姓名,盲女人叫林華。
馬德里還在盤算著如何去和那那會面,他甚至正在心中琢磨著見面后的第一句話,他想他應該對她說,我答應娶你了。他想這個回答會令那那滿意的。他完全沉浸在對那那的思念中,所以對平安的反常舉動沒有在意。
夏天正在悄悄地選擇擱淺之地,它的呼吸顯出了龍鐘,平安感到,身上不怎么出汗了,這給他和林華的約會增強了一點信心。他們如約趕到通常林華賣報紙的地方。林華沒有拿她的長把雨傘,她戴著墨鏡。平安發(fā)現(xiàn)林華略微化了一下妝,嘴唇上淡淡地閃現(xiàn)著絲絲紅潤。平安想問她是怎么化的妝,想了想又沒有問,他怕會打擊林華的積極性。平安建議打的去燕風樓,遭到了林華的反對,她的臉對著車水馬龍的街道,耳朵靜靜地諦聽著城市的聲音,她說,不行,我頭一次有人陪著感受一下城市是什么樣的,我不想浪費這樣的機會,以前我想去體驗總是沒有這個膽量,現(xiàn)在有你在,我很安全,是不是?平安說,當然。他伸出了胳膊,林華看不到,所以沒有響應他的召喚。平安抓過她的手放到了自己胳膊上,他問,你不介意吧?林華笑著說,我就怕你一會兒就喊胳膊累了。平安說,我的胳膊是鐵做的,不知道什么叫累。林華咧開嘴笑了,她的笑顯出了她的年輕和內心的歡樂。
他們步行在上午的城市中。對于林華來說,諦聽是她對整個世界的認識,她在抓緊這次難得的機會,安全而認真地感受著這座城市的每一次心跳。此刻的平安也是安全的,他不用害怕,這個離他最近的女人什么也不可能知道,所以他的心情極為放松,他負責地為林華做著向導,他說,現(xiàn)在我們走在石家莊最繁華的中山路上,你聽聽聲音有多大。
那么多聲音都是誰發(fā)出的?林華問。
平安回答,人,男的和女的,有吵架的大吵大叫,有打手提電話的裝腔作勢,有談戀愛的竊竊私語,有討價還價的面紅耳赤;還有汽車,小轎車,大汽車,出租車,摩托車,自行車,兒童車;還有蓋樓的聲音,爆胎的聲音,嚼口香糖的聲音,放屁的聲音,扇耳光的聲音,狗咬狗的聲音……
林華皺著眉頭說,這些事兒你都能看到嗎?
平安說,可以。
林華抬著頭說,我幸好是個瞎子,這么多看起來多累呀。
平安接著說,這是東方購物中心,這是火車站,這是電報大樓……這是洗腳屋。
林華打斷他,洗腳屋是干什么的?
平安說,當然是給人洗腳的。
林華憤憤不平地說,誰這么懶讓別人給洗腳?我這么個瞎子還不讓別人洗呢。
平安說,都是男的去洗。
林華問,那里邊是不是都是女的?
平安說,是。
林華生氣地說,你們男人是不是都變得又懶又壞?
平安說,不包括我在內。
林華問,那你去洗過腳沒有?
平安說,去過,不過我是陪客戶去的,我可沒干什么非法的事。
他們接著向前走,平安說,這是影樂宮,正在放美國大片《泰坦尼克號》。
林華顯得很激動,我早就聽收音機里說過這個電影,說這里邊的愛情故事非常感人,我們去看看n巴。
平安猶豫地說,這個,你……
林華爽快地說,沒關系的,我可以用耳朵聽。
在電影院里,看不見的林華坐得筆直,她的耳朵靈敏地感受著來自銀幕及周圍的聲音的氣氛,她沒有詢問平安。平安看著銀幕,覺得那都是一些白開水,他一點反應都沒有,生活中的一切虛假和真實似乎都無法喚起他的激情,而只有林華。她不自覺地抓起了平安的左手,而且越抓越緊,平安感到有一些涼涼的東西掉到了他的手背上,而且越來越踴躍。在黑暗中平安提醒林華,那不是真的。但是林華沒有理睬他,她繼續(xù)讓自己的感情一次次地躍上頂峰。電影散場之后,平安看到,她臉上的妝都被淚水沖跑了。林華還坐在那里沒有動。平安說,都過了中午了,我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了。林華責怪他,看這樣好的電影你還能想到吃?平安提醒她,是你要去吃烤鴨的不是我。林華不好意思地擦擦臉上縱橫交錯的淚水,對不起,我被他們的愛情吸引了,我覺得我就是那個女主人公,可惜我看不到她,如果我是她,我會幸福得笑的。
他們一邊走一邊說話。林華問,你有沒有喜歡的女人?
平安閃爍其詞地說,沒有,我沒有。
林華不相信地說,不可能。
平安不知該如何回答林華的不信任,這時候他的目光隨意地向側邊掃了一下,在他的視線的邊緣,有一個人的影子強烈地撞擊了他的輕松的心,他立即感到心臟被一塊牛皮緊緊地包住了,而且越包越緊,那個人正是反復出現(xiàn)的那個神秘的人,他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看著他們,而并不急于靠近。正是這種突然出現(xiàn)的目光,使平安頓然感到自己好像來到了一塊空地上,周圍沒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樹或者山丘。他緊張地對仍舊感傷不已的林華說,你想不想冒一次險?
林華說,當然,我從小就想冒險,可是我沒有機會。
平安說,現(xiàn)在機會就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你在人潮蜂擁的大街上跑過步?jīng)]有,像運動員那樣跑?林華躊躇道,沒有,我跑不了三步就會摔倒的。
平安說,沒關系,有我呢?你是不是害怕了?
林華抬著頭,臉上的躊躇不見了,她勇敢地說,我不怕,可你要拉緊我。
平安說,當然。說完他拉起林華就開始跑起來。這樣的冒險對于林華來說是相當陌生而危險的,事實也是如此,她邁出的腳步往往是猶豫不決的,因此他們的步伐就不可能產(chǎn)生一致性,沒跑出幾步,林華就摔倒在地。平安把她拉起來,對她說,你忘記你的眼睛。林華忍著腿上的痛說,好的。果然,當再次跑起來時,她的腳步放松了許多,這樣她就可以慢慢地適應平安的步伐。漸漸的,他們的奔跑才真正稱得上奔跑,平安拉著林華,林華丟棄了膽怯,她覺得腳下是一馬乎川,她越跑越有信心,她的臉上已經(jīng)有了自信的微笑。她能聽到城市的聲音在向后奔跑,它們像是風一樣向后跑去,它們擦著她的臉,她的臉被風吹得光滑而有彈性,她感到自己的臉上正在放光,她想,那也許和太陽升起時的光亮是一樣的。這樣的感受鼓舞著她,她越跑越快,平安很驚奇地轉頭看了看她,他很想贊美一下她長發(fā)飄飄的優(yōu)美的身姿,可是身后的危險不容他有別的想法,他加快了腳步。他拉著林華,繞過人群,躲過車輛,狼狽但是瘋狂地跑過街道,跑過小巷,跑過商場,跑過車站,跑過陽光,跑過樹陰,跑過所有的擔憂和猶豫。
他們最后停到了林華賣報紙的地方,平安回頭仔細觀察,沒有看到那個令他心悸的身影,他長長地出了口氣,汗水正在像氣體一樣要把他托起來。他重重地坐到了地上,林華也疲憊不堪地坐了下來,她的嘴唇在哆嗦著,她說,真真真真痛快呀!她的裙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掛破了,有好幾個地方開著洞,破損的裙布隨風輕飄著,她摸了摸臉,笑著說,眼鏡呢,我的眼鏡呢。平安想和她一唱一和地說幾句話,可是奔跑下來之后,他肥胖的身體及嘴巴被精疲力竭牢牢地俘獲了,他粗重的喘息聲在這個下午的所有聲音中是那么嘹亮和宏大。林華也需要這樣的喘息。他們兩個坐在水泥地上,流著汗,對著城市,毫無顧忌地吐著熱辣辣的氣。
等他們的呼吸都變得均勻一些后,林華首先說,你是個大胖子平安。
平安問她,你怎么知道的?
我能感覺得到,你的皮膚不太白,這和大多數(shù)胖子是不一樣的,你的頭發(fā)很稀。
我的頭發(fā)很多,不信你摸一摸。林華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她皺著眉頭納悶地說,不會呀,我的感覺不會錯呀,你是不是戴的假頭套呢?
平安嚇了一跳,如果這句話是別人說的,他一定會驚出一身冷汗的,幸虧這是看不見的林華說的,他覺得沒有必要向她隱瞞,所以他說,是的,我頭發(fā)沒有幾根,所以沒有女人會喜歡我。
林華莞爾一笑,她接著去感受平安,她說,你臉上沒有胡子。
平安說,不對,我臉上長滿了絡腮胡子,就跟帕瓦羅蒂的一樣。
我不信。說著話,林華伸出不信任的手摸著他的臉,她果然摸到了滿臉的胡子。這一次的判斷失誤使她很煩躁,她傷心地說,我這是怎么了,我這是怎么了。
平安看著她悲哀的樣子,不知為何就閃現(xiàn)了同情的目光,他環(huán)顧四周,爾后低聲說,你是對的,你不要對別人說好嗎,我臉上沒有胡子。
可是我摸到了。
那是我貼上去的,不信你仔細摸一摸,你能摸到膠呢。
林華將信將疑地又把手伸到他臉上,她的手在平安的手的指引下,果然摸到了膠,她眉開眼笑,說道,我說過我的感覺不會錯的,可是你為什么要這樣呢,你是不是害怕見什么人?
平安說,不是,我是想在我喜歡的女人面前表現(xiàn)得更像一個硬漢。
林華開心地笑了。
平安走進藏身之所,看到馬德里臉上放著燦爛的光芒,馬德里躍躍欲試,他正對著鏡子梳著自己的絡腮胡子。平安不放心地問他要去干什么。
馬德里回過頭,頗為不滿地說,你管得太寬了吧,只許你和那個瞎女人去尋找快樂,就不讓我去和心愛的女人會面嗎?
平安沉著臉說,我不是不讓你去和那那見面,因為那是危險的,林華就不同,她什么也看不到,她不會威脅到我們的安全。
馬德里說,那那就很危險嗎?她是那么的愛我,不會做對不起我的事,你要是看到她對我說,快點娶我吧,你就會明白她是個多么讓人放心的女人了。
平安仍然表達了自己的擔憂,他質疑道,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在溫柔的背后往往就會隱藏著殺機,這方面的教訓不是沒有過,如果她故意和你卿卿我我,在你不注意的時候找電話報警怎么辦?馬德里憤憤不平地說,你的女人就那么保險,我的女人就那么沒有感情,立場不堅定?說著話,他穿起石廣為他做的衣服,拎起地下的一個工具袋,有些豐滿地走出了藏身之處。
那那把哭鬧了一下午的孩子哄睡,她覺得有些疲憊,靠在床上想打個盹,她的眼皮剛剛感到沉甸甸的,就聽到了門鈴聲。實際上馬德里有門上的鑰匙,他怕突然闖進會嚇著那那和孩子,因此他摁響了門鈴。那那眨著眼過去開了門,她站在門里向外觀看,她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這個人,但她想不起來了,最近發(fā)生的許多事把她平靜的生活打亂了,同時也打亂了她的思維。她站著沒動,問道,你要干什么?
馬德里并不怪罪那那陌生的問話,因為他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馬德里了,他抑制著內心激情的噴發(fā),低聲說,你不是打電話讓我們來修下水管道嗎?
那那被他的聲音吸引住了,她仔細看著馬德里的臉,隨即她的臉上就布滿了憂郁,她說,是的,我打電話到房管所已經(jīng)有一個月了,你們怎么才過來?我有一個月沒用廚房的水管了。她側過身讓馬德里進了屋。
馬德里沒有直接奔廚房,而是向臥室走去,他的步伐很快,那那在他身后說,那不是廚房,我的孩子剛剛睡著,你小聲點。馬德里沒有回頭說,我知道。他一說話那那的身體就一哆嗦。他來到床邊,仔細而且貪婪地看著自己的孩子,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一個父親的慈愛,他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臉,說道,真可愛。那那本來已經(jīng)醞釀好情緒要斥責他的無禮,一聽到他的話身體和心都哆嗦了一下。馬德里在孩子床邊呆了大約有兩分鐘,他總共說了三句話,第二句是,她的頭發(fā)太稀了。第三句是,她長得不瘦。那那也就一直沒有機會責怪他,她跟隨著他的話得兩次應付身體和心的顫抖。爾后馬德里沒有直接去擁抱那那,他覺得有的是時間,所以他先進了廚房,掏出自己帶的工具,很賣勁地捅下水道。實際上這樣的工作他以前已經(jīng)重復了許多次,始終沒有什么結果,這次也不例外,他累得滿頭大汗,也沒有使下水管中的水少一點。那那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她看著他的動作,聽著他的呼吸,她的意識有一點飄飄悠悠的,像是有一朵云托著它。最后馬德里只能無奈地放棄了努力,他無力地坐到客廳中的沙發(fā)上,隨手拿了一支煙,點著抽了一口。那那靠在門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那說,你讓我想到一個人。
馬德里問,想到誰?
那那的身體和心哆嗦了一下,接著說,我的男朋友,他是我最親愛的人,我本來要和他結婚的,可是他殺了人。
馬德里再也無法克制自己壓抑許久的感情,他扔掉煙,站起來走到那那身邊。
那那的眼波被風吹著一樣起了道道漣漪,她的身體也在莫名其妙地顫抖著,她說,你你你……她想伸出手去推開馬德里,但她的手根本提不起來了,它們好像斷了骨頭一樣。
馬德里夸張地抬起他的胳膊,氣喘吁吁地抱住了那那,那那閉上了眼睛,她低低地呻吟道,馬德里馬德里……接近傍晚的陽光照在他們激情蕩漾的臉上。馬德里狠狠地吻著那那,就好像他們之間有多大的仇恨似的,他把全部的力量都用在軟綿綿的那那的嘴上和身上,那那在他狂熱的激情攻擊下,思維頃刻間飛到了頭發(fā)以上,她的身體再也無法把握一個正確的姿勢,像是水一樣癱了下去。馬德里也隨著她倒在地上,他抱著她的身體,感到她的身體像他們初次親熱時一樣那么火熱。她幾乎是啜泣著,馬德里馬德里……她的眼淚全部轉移到了馬德里的臉上,馬德里很受感動,他沒想到,那那對他的感情是這么的熾熱,如果平安現(xiàn)在出現(xiàn)的話,這個場面會讓他羞愧得無地自容的。
馬德里停止了接吻,他抬起頭,看著仍舊閉著眼的那那,他說,你還是這么美麗得讓人膽戰(zhàn)心驚。
那那沒有聽到他的話,她只是感覺到了這種美妙瞬間的停頓,她閉著眼哭著說,不要停下來,不要停下來,不要讓我看到你不是馬德里,不要讓我失望。
馬德里說,那那,我就是馬德里。
那那睜開了眼,她的臉上淚水紛飛,她看著馬德里,搖了搖頭,你不是馬德里,不要打攪我的好心情,就讓我覺得你是馬德里好嗎?因為你太像他了,你的聲音,你的呼吸,以及你的眼神,求求你,吻我,像剛才那樣。
馬德里為她擦去臉上的淚水,冷靜地對她說,那那,你再好好看看我,我真的是馬德里。
那那苦笑了一下,她摸著他的臉和他的絡腮胡子,說道,你怎么可能是馬德里呢?馬德里只有一個,你只是太像他了,他殺了人,他不會再出現(xiàn)了,我好傷心呀!她說著話真的痛楚地哭起來。
馬德里急切地說,你不要哭,你再好好看看,我真的是馬德里,我為什么要冒充他呢?
那那哭著說,他沒有你這么胖。
馬德里松開抱著她的手,讓她坐到地板上,他站起來,沖她擠了一下眼,說,一會兒你就會看到皮包骨頭的我。他脫去了身上的衣服,這樣他一下子恢復了以前的身條,瘦弱得不堪一擊,骨頭強烈地頂著黃黃的皮膚,他把那那的手放到他的鎖骨上,對她說,你只要一摸骨頭就知道我是馬德里。
那那迷茫地說,可是馬德里沒有長胡子。
馬德里立即把手伸到臉上,他想把絡腮胡子扯下來,以證明自己的身份,他太急于想表白自己,所以他的手有些慌張,他怎么也沒想到,胡子好像天生長在自己的臉上,無論如何也拽不下來了,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拽,拉,扯,撕,什么方法也無濟于事,它們就像是要故意和他作對似的,快樂地呆在那里,他氣得吹著氣,胡子也跟著飄著,他的臉如同被人抽了100個耳光一樣生痛,最后他不得不放棄了。他垂頭喪氣地說,石廣這小子用的什么膠這么牢固。
那那看著他十分痛苦的樣子,同情地說,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想安慰我,沒關系,我已經(jīng)習慣這種生活了,我正在考慮把馬德里忘掉,我想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這樣對我和孩子都有好處。
馬德里幾乎要哭出來了,他苦著臉說,我不是要安慰你,我安慰我自己還來不及呢,我真的是馬德里,我真的是馬德里,你看看,這胡子是用膠粘上去的,你都能看到膠的痕跡。
那那搖了搖頭,我一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馬德里,你讓我想到許多以前和他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我的眼睛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清。
馬德里沮喪地說,那你讓我用什么來證明我是馬德里呢?
那那笑著說,你不用費勁了,我領了你的情,真正的馬德里不會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我面前,現(xiàn)在到處都在抓他還抓不到呢,他不會那么傻地跑回家等著警察來抓他。你不知道,警察早已給居委會的老太太們布置了任務,一發(fā)現(xiàn)馬德里就打電話報告,如果你是馬德里,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進了公安局了。
馬德里說,我化了裝,當然老太太們不會認出我。
那那把情緒激昂的馬德里拉下來,坐到她的身邊,她把頭靠在他身上,幽幽地說,我就當你是馬德里好不好?
馬德里憤憤不平地推開她,不行,我就是馬德里。
這時候,門鈴聲響起來了,那那生氣地說,誰這時候來打擾我。她站起來去開門,馬德里也從地上站了起來,急急忙忙穿上了衣服。他聽到開門的吱呀聲,隨后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一個女聲,他扒頭看去,原來是電視臺《案件追蹤》的節(jié)目主持人。他聽到女主持人問那那,我們想跟蹤報道一下你的生活,我們想了解一下這個案件給你的生活帶來了哪些變化。馬德里低著頭向廚房走去,他要去拿工具,女主持人眼光敏銳,她警惕地問,這個人是誰?那那沒好氣地說,他是房管所的修理工。馬德里拿好自己的工具,低著頭向門外走,他側了一下頭,很不情愿地看了一眼那那。那那也正用一種曖昧的目光看著他。
馬德里剛走出大院就被人一把抓住了,他渾身一激靈,可是一回頭,他看到了平安。他正有一股無名之火無法發(fā)泄,于是就掄起拳頭打向平安,拳頭落到平安身上,一點效果也沒有,平安只是聳了聳肩,而馬德里則晃了晃身體,險些沒有摔倒。平安拉著他急匆匆地向人群密集的地方走去。
回到藏身之地,馬德里再也無法忍耐自己的委屈,他放聲痛哭起來。
平安坐在一邊,冷靜地說,你哭有什么用,我們現(xiàn)在只要不被抓住就是萬幸,哪還考慮得了那么多?
那那又不是你女朋友,當然你不會傷心,如果是你女朋友和你面對面卻不認識你,你痛不痛苦?
我也有老婆,我根本就不去見她,因為我知道這沒有用處。
馬德里抬起頭,使勁盯著平安看了半天。
平安說,你看我干什么?
我就不信你不想和你老婆見面,除非你不愛她了。
我說過我很愛她,我愛她和孩子勝過愛我自己。平安看著窗外說。
馬德里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聽得出來平安的聲調有些不大對勁。
夏天最后的陰影是膽怯的,它們在平安和林華的臉上留下了一層淡淡的涼爽。他們的談話是這個煩熱季節(jié)中的一串涼爽的項鏈。
平安說,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林華回答,我不想知道,因為我知道有許多事不清楚比清楚好。比如我,如果一開始我就知道別人跟我不一樣,他們是能看到這個世界的,我也許就不會那么傷心了,恰恰是我以為別人跟我一樣都在黑暗中生活呢,所以當我清楚了自己的不幸時,我痛哭了三天三夜。
平安說,我是個殺人犯。他看著林華的表情,他看到林華的表情一點也沒有變化。
林華笑了笑,如果你是個殺人犯,那么又和我的感覺不一樣了,我相信我的感覺。
我是在和你開玩笑。平安說,實際上我和你一樣有著不幸的經(jīng)歷,我的家不在這個城市,我生活在另一個城市,我有過一個女人,唉,不說也罷。
她給你帶來了痛苦是嗎?
是的,我不想回憶那段往事。
那你就把她徹底忘掉。林華為他著想地說。這么說你戴著假頭套,粘著假胡子是想躲開她?
平安嘆口氣道,是啊。
你現(xiàn)在忘掉她了嗎?
平安動情地說,忘掉了。他拍了拍搭在他胳膊上的林華的手。
在賣完報紙之后,他們通常漫步在樹影之中,林華的手搭在平安的胳膊上,她沒有拿長把的雨傘,所以在他們的散步中,聽不到傘把“篤篤”敲地的聲音。長久以來,他們開始漸漸習慣這樣的散步,每天他們都會選擇不同的地點,平安會不厭其煩地向林華介紹他們經(jīng)過之地的店鋪、電話亭、歌舞廳、個體性病診所,林華有時候會問一句,有時候不問,大多數(shù)是她在心中為自己描繪著這座城市的肖像。他們這種頻繁的接觸給馬德里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他心中的郁悶和痛楚猶如6月的麥子瘋長著,只等著鋒利的鐮刀了。他感覺平安對他軟弱的感情是抱著一種嘲弄的眼光的,他決定讓他改變這種看法,他想,設法讓平安和自己的親人相見是最好的方法,在自己親人面前,平安還會那么鎮(zhèn)定自若嗎?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使馬德里很興奮,他決定馬上實施這個方案,在平安又一次和林華在路邊賣報紙時,馬德里來到了平安家附近,他沒有冒險走近那棟樓,因為他看到那棟樓對面就是一個派出所,他只有在外面等待。大約半小時之后,他看到了平安的妻子騎著自行車向院子里走,他從樹后邊站出來。
他的突然出現(xiàn)嚇壞了平安妻子,她驚慌地從車子上跳下來,責怪他,你這人是怎么走路的?
馬德里悄聲說,平安讓我給你捎個口信。
平安妻子的面容和她的年齡極不相稱,幾根白發(fā)在鬢角耷拉著。她看上去要比平安老起碼8歲。平安妻子聽到這句話,立即怒容滿面,她高聲說,他還沒死呀?他還不如死掉好呢!
馬德里緊張地說,你能不能小聲點。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好不好?
平安妻子看了一眼馬德里,問他,你是不是馬德里?
馬德里說,你見過馬德里嗎?你看我是馬德里嗎?
平安妻子仔細看了看他,說,我當然見過馬德里,你不是,他沒有長胡子,而且他也沒有你長得胖。
當他們來到一個偏僻的角落,濃重的樹影遮住了他們的身影。平安妻子迫不及待地問,你見到平安了?
馬德里說,我沒有見到平安,我是說我最近沒有見到他,我是一個月之前見到的他。
平安妻子泄氣地說,一個月前他還和我一起吃飯睡覺呢,還用你說。
馬德里自豪地說,見面和見面也是不一樣的,他告訴過你要給你留一些錢,給孩子治病嗎?
平安妻子沮喪地說,沒有,他殺了人就不見了,他不管我和欣欣了。欣欣天天問我爸爸是不是嫌她天天病懨懨的,也好不了,不管她了,叫我怎么回答?孩子又得去換血了,我連錢都沒湊齊呢。
馬德里問,換了血能治好欣欣的病嗎?
平安妻子搖了搖頭,她的眼睛滲出了淚水。
馬德里不禁低下了頭,等他抬起頭時,他更加堅定了信心,他說,平安在去要錢之前見到了我,他把一部分錢交給我,對我說,如果他殺了人,就把這筆錢交給你,給孩子治病。
平安妻子抬起頭,淚水就順著眼角流到了發(fā)白的頭發(fā)上,她仿佛是問自己,他為什么非要去殺人呢?
馬德里為平安辯解道,他也是想把這筆錢要回來,好給欣欣治病。
平安妻子沒有再說話,她聽任眼淚流到她的頭發(fā)上,不一會兒那幾根發(fā)白的頭發(fā)就貼到了臉頰上。
馬德里告訴她,我會在那個地方把錢交給你的。
回到藏身之處,平安正躺在沙發(fā)上,他的表情像是水面下的礁石。
馬德里想到他的妻子的蒼老的面容和白發(fā)就來氣,他氣憤地說,把錢拿出來,我要拿一萬塊。
平安坐起來,對于馬德里氣勢洶洶的話感到很納悶,他說,你出去吃了一肚子火藥是不是?
馬德里說,你別管,我要一萬塊錢。
平安問,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我們不知道要躲多久,不能亂花的。
馬德里說,我有急用,我會想法還給你的。
平安看著他,知道沒法拒絕他,就從床底下拿出一個大提包,扔給他,你自己拿吧,不過你得想想我們以后的生活。
馬德里沒有理睬他,數(shù)出一萬塊錢,又把包放回了原地方。
下午5點鐘,平安妻子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了一家小商店的門口,這是在市郊的一個偏僻之處,她費了半天時間才找到這個地方,她向四周看看,在她的左邊有一排排的新住宅樓,在她的右邊是一些商店和娛樂場所,但是這一切對于她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將要拿到錢,這樣她就不會為欣欣的換血發(fā)愁了。正是這樣的結局鼓舞著她來到這個離家很遠的地方的。她看到了那個絡腮胡子的男人,他說他是平安的朋友。馬德里來到她面前,他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他說,我把錢放到了一個保險的地方,在這地方給你錢是很危險的。平安妻子因為剛剛經(jīng)過了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她的臉上顯得很急躁,她說,怎么跟特務接頭似的,這么復雜。馬德里解釋道,平安把錢交給我,我要保證它安全地交到你手里。平安妻子說,好吧好吧,我們快點去拿錢吧。
隨后他們就沿著馬路邊向東走去。在走到一個電線桿下時,平安妻子急匆匆的眼神中出現(xiàn)了一個胖男人和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因為男人的身材和自己丈夫的身材差不多,所以她多看了兩眼,但是這個男人跟自己身邊的這個自稱是平安朋友的男人一樣長了一臉的絡腮胡子,而且這個胖男人有一頭烏黑的頭發(fā)。這個男人讓她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因此她的腳步就有些慌亂,偏偏這個時候馬德里停了下來,他走到那個戴墨鏡的女人旁邊,說道,我買一份報紙。馬德里故意不看平安,他掏錢的動作十分緩慢,他要給平安足夠的時間看到自己的妻子。平安的妻子可等不及,她的胸中有一棵煩躁的樹在搖曳,她走過來催促馬德里,你買報紙怎么跟生孩子一樣慢,我女兒一個人在家等著我吃飯呢。馬德里看了看平安,平安的臉就跟剛在冰窖里凍過一樣,是青紫色的,他笑了笑,拿著報紙,和平安妻子繼續(xù)向東走去。
平安沒有想到會在這里看到自己的妻子,而且還是和馬德里在一起,他不知道馬德里在搞什么名堂。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又老了許多,這是他不愿看到的,他一直低著頭,盡力避免和妻子的目光相碰,實際上妻子的心思沒有在他身上,她只是多看了他兩眼罷了。妻子穿著一件鐵灰色的套裙,這是許多年前他為她買的。他看著妻子的背影,眼里不自覺地感到有一絲風在吹。林華問他,你怎么不說話了?平安沒有回答。
馬德里走進屋子時,頭是高高抬起的,他不屑地瞟了一眼平安,他把腳步跺得聲音很大,這一切都表明了他的心情是高過平安的。平安像個蝦米坐在沙發(fā)里,他沒有開燈,他的臉隱藏在黑暗中,馬德里的腳步聲就像是一個個巴掌打在他臉上。馬德里打開了燈,他還吹起了口哨,幾天來那那不相認的痛苦暫時得到了緩解。他剛要點著一支煙,突然眼前飄起了一團云朵似的黑影,他的手晃了晃,煙掉到地上。他看到平安正怒目而視著他。他沉住氣,揀起煙,笑著說,最起碼我有膽量說我想自己的女人。
平安沒有說話,舉起手,給了馬德里一個耳光。
馬德里沒有想到他會這么做,愣了片刻,隨即也還以顏色,給了平安一個耳光。之后他們站在當?shù)兀瑢χ胖?。馬德里首先感到了眼睛有些累,他退后一步,坐到沙發(fā)上,說,我累了,跟你老婆跑了大半天,你得讓我休息休息,再跟你比試比試。
平安站著沒動,他的氣還沒有回到他的肚子里,他還在他的眼睛里、鼻子里、頭發(fā)上蒸騰繚繞。他斥責馬德里的行徑,你的做法太離譜了,你應該和我商量一下,因為她畢竟是我的老婆,雖然她已經(jīng)認不出我了。
馬德里說,我就是看不慣你那種無情的樣子,好像我在感情方面多么幼稚似的,我看你比我強不了許多,你是個軟弱的家伙。我想我的女人,我有膽量去和她會面,雖然她也認不出我了,可是我有膽量去面對這件事,不管危險有多大。我覺得你很虛偽,這是我以前沒有看出來的。你口口聲聲說你喜歡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但是你在你老婆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在馬德里說這些話的過程中,平安沒有阻止他,也許他在反思自己的做法。他低著頭。
馬德里繼續(xù)說,他越說越有一種義氣在胸中激蕩。我覺得這一切都是你故意策劃好的,以便找一個借口好躲開你的家,可是你不應該把我也拉上。
平安辯解道,你的判斷是錯誤的,我沒有想到會殺死人,更不會想到會落到這種地步,我也沒想把你拖進來,這一切都是我們無法避免的。
你女兒的病也是無法避免的,可是你好像已經(jīng)厭倦了,十幾年來我沒有聽你說過任何厭倦的話,但是我現(xiàn)在才看清,你對你的生活感到厭倦,你想逃避。
平安否認道,我沒有,我說過我愛我妻子和女兒,我愛她們勝過愛我自己。
你錯了,如果你愛她們你就應該不離開她們的左右。
平安無奈地說,我沒有辦法。
你這是在找理由,女兒一次次的得病和一次次的治療讓你覺得痛苦的無窮無盡,所以你借這次機會和舊生活告別,你難道就沒有想到你老婆和女兒現(xiàn)在過著什么生活?馬德里義憤填膺地說。
平安的精神好像是被風化了的巖石,一下子成了粉塵,被風吹到了空中,在空中飛揚和消失。他癱坐在地上,兩眼無神地看著地面。
馬德里說,如果你后悔了,我現(xiàn)在就陪你去見你老婆和女兒,你知道你老婆是怎么跟我說的嗎,她說她希望你早點被警察抓住,你去不去?
不去。平安有氣無力地說。
馬德里看到平安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他站起來,狠狠踢了平安一腳,他聽到他的腳在平安肥胖的身體上“嘭”的響了一聲,就跟踢到泄了氣的皮球上一樣。
再次和林華漫步在傍晚的余暉中,平安顯得心事重重,他的每一次解答都讓林華莫名其妙,于是林華擔心地問他,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我感覺我的胳膊在顫抖。
我沒病。平安說。
不對,我的感覺不是這么說的,你肯定有什么心事,你不相信我嗎?她的黑色鏡片在暗淡的光中晃動著,她的臉朝著平安。
平安知道她無法看到自己的臉,但是他不知道怎么覺得在林華面前他是無法掩飾的,就像她是個眼光敏銳的正常人一樣,于是他說,是的,我有心事,我無法忘記以前的事情。
是什么使你想起以前的,是你的女人來找你了?不對,你已經(jīng)化了裝,她認不出你了,那是什么勾起你的記憶的?
我不知道。平安說。
讓我來感覺一下。林華停了下來,她把搭在平安胳膊上的手拿下來,面對著平安,把手放到他的額頭上,她摸出了他頭上的汗。于是她說,你的頭在出汗,但是它不是你身體里的汗,而是你的心里的汗。你的心感到累了,你讓它跑得太快了,應該讓它們休息一下,就像睡覺一樣,讓它們徹底地放松,沒有任何負擔,沒有任何思想。
那不成傻子了?平安問。
是啊,你睡著覺不就是傻子嗎?
我睡不著呢。平安憂心忡忡地說。
那是因為你的心還在跑個不停,所以它要出汗。
那我怎樣才能讓它停下來呢?平安焦躁地問。
殺死它。林華鎮(zhèn)靜地說,殺死它就什么都解決了。
平安低下頭思考著。
這時候林華有了另外的建議,她說,我知道了你們在白天是怎么快樂的,但是我不知道你們在夜晚是如何取樂的,你說過迪廳里很好,我想去。
平安抬起頭,你不能去那里,你看不到,會被人踩著的。
你不是我的眼睛嗎?林華反問道。
不行,我能夠看到一雙腳、兩雙腳、三雙腳,但是我無法看到無數(shù)的腳,你會非常非常危險的。平安搖著頭。他還無法從紛亂的思緒中理出個頭緒。
不,我不怕,再說,他們都有眼睛的,他們都能看到我,不會踩著我的。
平安沒有辦法,只好騎—上自行車,帶著林華去尋找—個最近的迪廳。
一進入迪廳,林華的感覺就不管用了,她的耳朵里全是音樂的噪音,她緊緊拉住平安的手,說,你可不能把我扔下,這么多聲音會把我淹沒的。但是平安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陡然而起的音樂開始在他的神經(jīng)上滑行,他的身體不自覺地晃動起來,他同樣對林華大聲說,我們來跳舞吧。林華同樣沒有聽到,她站在原地,在龐大的音樂聲中無所適從。平安拉丁—下她的手,他們加入到了瘋狂的人群中。林華急得大聲喊,我該怎么辦?我不會跳。在搖曳的燈光中,平安看到了她慌張的面容,于是他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這樣,在平安的手牽引下,林華開始跳起來,但是她顯然無法跟上迪斯科瘋狂的快節(jié)奏,她的舞步不一會兒就亂了套,她感到自己的腳被人踩住了,她叫道,我的腳我的腳。沒有人能聽到她的呼叫,包括平安,平安只是感到她的舞步跟不上,他以為這只是因為她的眼睛看不到,所以他很耐心地尋找著人少的地方,盡量跟上她的步伐,,在所有的舞蹈者當中,林華是最為笨拙的一個,但是她沒有退縮,她緊緊抓住平安的雙尹,她漸漸能夠跟上音樂的節(jié)奏了,她搖著自己的身體,晃著頭,跺著腳,她仿佛看到自己像是一條魚,在音樂的河水中游蕩。
一曲結束,林華膽戰(zhàn)心驚地對平安說,這兒是不是跟前線差不多?
平安笑道,差不多,不過這兒是自己跟自己較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林華問,我跟你說話你怎么不理我?
平安解釋道,我什么也聽不到。
我也是。林華說,我想感覺一下這兒是什么樣的氣氛,但是我沒有辦法,我覺得好像我的耳朵也不管用了,我的所有的感覺都死了,你呢?
平安說,我也是。
林華高興地問,那你還能想起往事嗎?
平安說,不,我把它殺死了。
這時音樂從空中重重地落下,砸在他們的身上,平安拉上她,重新加人到忘掉自我的行動中,
從迪廳中出來,林華的臉色在明靜的燈光中生動地閃爍著點點光芒,她激動地說,我有一個想法。
平安問,你有什么想法?同樣,他的表情也十分地輕松自如,暫時忘卻煩惱的興奮如同一盞不滅的燈,在他的心中閃耀著。林華還沒有說話,眼淚就從她空洞的眼眶中流了出來。眼淚的速度是極快的,這讓平安有些手足無措,他急忙伸出手,為她擦著淚水,他說,你想干什么我都會替你干的,但是你不要流眼淚,我害怕別人流眼淚,一看到眼淚我就頭痛。當然他沒有說為什么他會無緣無故地頭痛。
林華也沒有問,她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之中,無暇去感覺平安的內心,她急忙擦著臉上的淚水,但是她越擦越多,她笑著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住。
平安無奈地說,我低下頭,不去看你的臉就是了。他果然低下了頭。
林華小聲問,你低下頭了嗎?
平安回答,你說吧,現(xiàn)在我只能看到你的腳,你的腳腫了。
林華放大聲音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她說,我想把自己的眼睛治好。
她的這個想法嚇了平安—跳,他忘記了頭痛,猛地抬起頭,看著林華滿是淚水的無限憧憬的臉,他摸了摸她的額頭,問她,你是不是被里面的聲音嚇出毛病來了?
林華又擦了擦臉上的淚水,這一次她成功了,她的臉上只有縱橫交錯的淚痕了,她說,沒有,我的心里很明白,我要把眼睛治好。
平安小心地問,你不是說無法治好嗎?
林華快樂地笑了,是的,我說過,我覺得現(xiàn)在能治好。
平安問,你怎么知道能治好?
林華拉緊平安的手,她把臉朝他靠了靠,說,實際上這很簡單,我只要拉住你的手,就能看得到一切了,我的眼睛就好了。
平安結結巴巴地說,這這這怎么可能?
林華說,真的,這就是感覺,我還從來沒有這樣神奇的感覺,我要感激你。
平安說,如果你能拉著我的手就看到一切,你就天天拉著它吧,反正我的手也沒事,它不彈琴,也不摘棉花,更不去握方向盤。
林華激情洋溢地說,你真的能讓我天天拉你的手?
平安大聲說,那當然。
林華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抓準了方向,撲到了平安的懷里。平安抬起另一只手,放到了她烏黑的頭發(fā)上。在那一刻,以前的生活離他越來越遠。
天氣漸漸涼了,那那的生活也在發(fā)生著變化,她一邊懷戀著馬德里,一邊向著新生活勇敢地出擊。她的生活中有了另外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比馬德里要胖,但還稱不上肥胖,只是健壯一些而已。這個男人有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和穩(wěn)定的收人,不像馬德里那樣總是換著不同的工作,總是讓自己的錢忽多忽少?,F(xiàn)在,在秋天明亮的陽光中,那那和她新結識的男人坐在草坪邊上,一旁的嬰兒車里是她和馬德里的女兒,她正在溫煦的陽光中甜甜地睡覺。如果拿男人的一切來和馬德里做一下比較,那那覺得新生活更加讓她放心。男人一下子就談到了組成家庭這個最讓那那動心的話題,男人的種種設想都是那么實際而觸手可及,男人的話是對那那的一種鼓勵。她的表情在色彩斑斕的季節(jié)中也不示弱,它在每一種話語的鼓勵下都應付著一種美麗的微笑。遠遠的她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的走路的姿勢、手擺動的頻率、歪頭的樣子都讓她想到馬德里,那個人正是她反復看到的那個房管所的修理工、醫(yī)院的大夫和牛肉面館的陌生人。那個人越來越近,她沖著他說,你好。
馬德里走到了他們面前,他看到了那個男人,這使他很不高興,他立即板起了面孔。他并沒有在陌生人面前表明自己的身份,他還理智地認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因此他對那那說,你能不能離開那個男人一下?他是用一種壓制著怒火的口氣說的。那那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先轉頭看了看那個男人,她用的是一種詢問或者是征求意見的眼光,這更令馬德里體會到了憤怒。那個男人和他的相貌一樣是極為和善與大度的,他說,我可以看著你的孩子。
那那跟隨馬德里走到一邊,那里有一棵海棠樹,樹的芳香在四周水波一樣蕩漾。那那的身上也是香氣四溢,脂粉和濃濃的眉毛、紅紅的嘴唇使她的漂亮栩栩如生,她的美麗如同潮水撞擊著馬德里,但這無法減輕馬德里的怒火,他質問那那,那個男人是誰?
那那嘻嘻笑了,她說,那是我新交的男朋友,你看他長得帥不帥?
馬德里已經(jīng)料到了這樣的回答,但是經(jīng)過那那的嘴說出來,就顯得更加無情,他幾乎是暴怒著吹著胡子,你怎么可以這樣做?你怎么可以這樣無情無義?
那那不明白地說,我怎么做才有情有義呢?
馬德里說,你應該等著我。
那那更是不解,為什么要等你呢?即使你長得很像馬德里,但是你代替不了他,你不是他,你不能改變我現(xiàn)在的生活。
你應該等著我,馬德里不知道該如何應付眼前的一切,經(jīng)歷的逃匿的生活使他的思維鈍化了。他茫然地看著那那的紅嘴唇。
你這個人真有意思,我是看在你很像馬德里的分上,才跟你在這里站半天的,因為你讓我動過心,但是你要想改變我的一切卻是不可能的。即使你真的是你所說的馬德里,是我愛過的馬德里,你又要我等到什么時候呢?我等到的又是個什么樣的馬德里呢?她緊緊盯著馬德里,她的目光滿含著幽怨。
馬德里低下了頭,他的思維再次擱淺了,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是點點的淚光,這樣他們相持了有兩分鐘,馬德里說,讓我抱一抱孩子可以嗎?
他的這個愿望沒有得到那那的同意,那那說,我的女兒只讓她的爸爸和媽媽抱,她沒有長絡腮胡子的爸爸。
馬德里摸了摸臉上的胡子,他很想解釋點什么,但是這時的那那已經(jīng)失去了耐性。她說,我要走了,我想在新生活面前有個好的表現(xiàn),我不想讓我的新男朋友等得太久,就跟我一樣,我等馬德里的時間就太長了,這讓我很失望。說完她轉身向她的新男友走去。
馬德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他和平安的藏身之處的,他有氣無力地推開門,看到平安正在屋里來來回回地走著,他的臉上焦急似火。馬德里顧不上平安的心情,他悲痛地坐到沙發(fā)里,閉上了眼。平安的腳步聲很大,在不大的房間里回旋著他來回走動的回聲,這使馬德里十分煩躁,他睜開眼喊道,你他媽讓我安靜一會兒好不好?
平安像是剛剛遭受了打擊一樣,他的聲音一樣的悲觀,他說,我他媽的也想安靜,可是我安靜不下來呀。
馬德里譏諷他。你是不是良心發(fā)現(xiàn),想自己的老婆孩子了。
平安舉起拳頭但是他沒有落下來,他嘆了口氣,他說,我打你一拳又有什么用,林華還是回不來。
馬德里問他林華到哪里去了。
平安沮喪地說,你還記得我們遇到的那個神秘的人不,他老跟著我們,嚇得我們幾次都屁滾尿流地逃竄。
馬德里說,我沒有,那是你。還不如讓他逮住呢。
平安搖了搖頭,他不是公安,要是公安我們早就不在這兒了。
馬德里不解地問,你提他干什么?
平安凄涼地說,就是他把林華綁架了,他讓我拿著錢去和他交換林華。
馬德里被越來越復雜的局面搞糊涂了,他迷惑地問,這是怎么回事?
平安無力地垂下頭,我也不知道,我只有按他的命令去做,因為林華在他手上,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他是不是心狠手辣,會不會對林華下毒手。
馬德里挖苦他,你怎么不把這些顧慮用到自己老婆和孩子身上。
平安絕望地說,我用盡了。
馬德里想到自己的處境也強不了多少,所以他也就沒有變本加厲地嘲弄平安,他問,那個人要多少錢?
平安說,20萬,他要20萬。
馬德里問,我們有這么多嗎?
平安搖搖頭,沒有。
那你怎么辦?
走一步算一步了。平安抬起頭,你得幫幫我。
馬德里說,我?guī)筒涣四?,我連我自己都幫不了,我覺得自己要死了。
你真的不想幫我?
是的。馬德里回答。
當平安找到石廣時,天正飄著小雨,淅浙瀝瀝的雨絲打在窗戶上,“滴答滴答”,平安覺得那聲音很像是一種夢囈,他看著灰暗的窗外,心里有塵土在飛揚。他看著石廣,他覺得石廣在聽到他的提議后有一些猶豫,石廣的目光似是而非地眨了一下,這在以往是沒有過的,但平安并沒有特別在意,他的所有的心思都在林華身上,他在等待著石廣的答復。半個月不見,石廣的臉削瘦了許多,他的眼窩處有著很深的陰影。石廣看看窗外,再看看充滿渴望的平安,他搖了搖頭(他為什么要搖頭?)。隨即就說,好吧,我跟你去。
通往廢舊鋼鐵廠的路坑坑洼洼的,已經(jīng)很少看到工人的身影,他們的紅色夏利車在這條路上跳了足足有100下,才看到那個灰突突的舊場房。石廣把借來的夏利車停在一棵枯死的柳樹旁,有幾只烏鴉騰空而起。雨過天晴,天空中有一些濕潤的淡紅色光芒。按照平安的設想,平安自己向舊場房的門走去,石廣繞著向后邊走。平安故意弄出大的聲響,以掩蓋石廣的行跡。他站到了舊場房的門口,里面的光線不充足,陽光從門中和窗戶那兒照進來,在光線的邊緣有—些光的霧在飄散。那個神秘的人坐在一臺廢棄的機器上,身邊沒有林華。
平安有些沉不住氣,他著急地問,林華在哪兒?
那個人并不著急,他看上去很沉著,像個行家里手,他反問道,錢帶來了嗎?
平安舉了舉手上的包,在這里,錢在這里。林華在哪里?看不到她我是不會給你錢的。
那個人冷靜地笑了笑,當然,我是看不到錢也不會給你人的。
平安把包的拉鏈拉開,讓他看包里的錢。那個人很放心地點了點頭。實際上只有上面一層是錢,下面是幾本書。平安的聲調有些變,他說,她在哪里?
那個人用手指了指他側邊的一個窗戶,說,你走過去向外邊看。
平安走到窗口,窗戶上早已沒有了玻璃,只有朽爛的窗框,隔著窗框平安向外邊看去,他看到了林華,林華被綁在遠處的一棵同樣枯死的柳樹上,她什么也看不到,所以她的臉上仍然保持著絕望的神色。
平安走回到場房中間,他與那個人之間有大約5米遠。
那個人晃著左腿,得意地看著他,他說,你不要往前走了,把錢放到地上你可以把她領回家,順便問一問,你是不是很喜歡這個瞎子?
平安說,這不關你的事,不過我想知道一點,你是誰,你為什么老跟我們過不去?
那個人神秘地笑了笑,對,你不問我我也要告訴你的。你不要把我想成是什么十惡不赦的壞蛋,我還沒有你們那么心狠手辣,為了錢就可以殺死莫奇。你不要緊張,我知道你們的一切,你們的偽裝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因為我一直跟著你們,從你們走出莫奇家我就跟著你們了。我去他那兒也是要錢的,他欠了我20萬,拖了將近有半年,我是去催債的。我去的時候剛好看到你們從他公司出來,我看到你們慌張的樣子,感到很奇怪,但是當時我并沒有在意,等我進去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莫奇,我明白了一切,一定是你們拿了他的錢,爾后殺人滅口。我想,你們把他殺死了,我到哪里討還我的錢。于是我就跑出來,一直跟著你們,你們像兩個瘋狗一樣到處亂跑,差點沒把我拖垮。
平安說,這么說你一直跟著我們想要回你的錢?
那個人說,我沒別的意思,我才不管你們殺不殺人,只要你們把我的錢給我,我什么也不會說。
平安說,我們沒有錢,我們從莫奇那兒一分錢也沒拿到,他窮得叮當響,根本沒有錢可拿。
那個人搖了搖頭,鬼才相信你的話,沒有拿到錢你們殺死他干嗎?
平安說,跟你說你也不會相信,我們并沒有想殺他,這是一個意外。說完平安轉身向窗戶那兒走去,他要從那里跳出去解救林華。
那個人迅速拿起了地下的包,他拉開拉鏈翻著錢,他立即就識破了平安的把戲,所以他大喊了一聲,你別走,追了上去。
平安剛走到窗口,正要跳窗戶,那個人追了上來,他抓住了平安的衣服。那個人氣急敗壞地說,這根本不夠我說的那個數(shù)。
平安無奈地說,我只有這么多,你要想要更多的錢,只有自己到銀行去搶f。
那個人頓時惱羞成怒,他狠勁抓住平安的衣服,要把平安摔倒。平安著急地說,你他媽不講理,我又沒拿你的錢。兩個人就扭打到一塊兒了。身體肥胖的平安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了,他費盡力氣也無法把那個可惡的家伙摔倒在地,他也忘記了還有石廣。而這時石廣正從窗戶間跳進來,他向他們跑來,一邊跑他一邊喊道,我來了。那個人聽到了他的喊叫,本能地回了——下頭,平安就利用他這一小小的分神,雙手和整個身體用力把他向一邊搬著,那個人頭碰到生銹的機器上,倒向一邊。平安聽到了一聲低低的叫聲,他覺得那個人抓他的手在慢慢地松開。他低頭看去,那個人倚在一臺廢舊機器上,雙眼緊閉,頭上流著血。平安說,你別嚇唬我。那個人沒有動,平安伸出手到他的鼻子下探了探,果然沒有了氣。平安已經(jīng)經(jīng)過一次死亡,因此并不是特別害怕,他喘著粗氣安慰自己說,并不是我想殺死你。
石廣卻是頭一次經(jīng)歷殺人的過程,所以他的表情顯得格外夸張,他驚恐地看著那個人的尸體,說道,你殺死了他,你殺死了他。
平安說,我不是故意的,你看到了,咱們快點走吧,林華還在樹上綁著呢。
石廣不安地看著死尸,他會不會沒有死,我們把他送到醫(yī)院吧。
平安急切地說,你怎么了?他死了,我們快點走吧,讓別人看到了我們誰也跑不了。他撿起地下的包,拉了一下石廣。他們跳過窗戶,向林華跑去。
幾天之后,石廣把平安叫到了他的家。在平安即將到達他家時,石廣喝下了足以致人死命的安眠藥。門沒有鎖,所以平安推開門時眉頭皺了皺,他看到石廣躺在沙發(fā)上,石廣的眼神不對勁,他的眼皮上好像灌了鉛似的。石廣強打著精神在跟他說話。石廣說,我要死了。
他的這句話嚇了平安一跳,平安蹲下來,問道,你怎么,前幾天不是還好好的,你是不是病了,我攔一輛車把你送到醫(yī)院去。
石廣艱難地搖了搖頭,他的瘦弱的臉龐十分蒼白,他說,不用,是我自己不想活了,我喝了安眠藥。
為什么?平安大惑不解。
因為你。你不知道我為什么現(xiàn)在這么瘦,我是有心病,我的心里一直很矛盾,我不知道我的做法對不對,我不知道幫你們對不對,當然我不應該這么想,因為你救過我的命,我理應為你做任何事。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殺人是不對的。所以我的心里很矛盾,我不斷地否認自己,爾后又推翻。殺人和幫殺人犯兩件事攪得我心神不安。我覺得當我在幫你們的時候,仿佛有另外一個聲音在譴責我,它使我覺得自己也在犯罪。我的正常的生活被打亂了。他停了一下,藥力正在發(fā)揮作用。直到你殺了另一個人,而且是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知道我再也無法說服自己了,但是我又無法去出賣你,因為我的生命是你給的,我不能做那種背信棄義的事。這兩件事讓我覺得特別的累,我現(xiàn)在想徹底放松一下,我的生命是你給的,現(xiàn)在我把它還給你,我就可以既不用為幫助你們而內疚,又可以減輕自己的犯罪感。他說完這句話,生命的燈火也快走到盡頭,他露出了在這個世界上最為舒心的微笑。
面對石廣的死,平安可以選擇這樣幾種心情:傷心,惋惜,解脫。他選擇了后者,當他走出石廣家時,他有一種徹底放松的感覺,他想,現(xiàn)在沒有人能夠認出他們了。他攔了一輛出租車,向藏身之地駛去。
馬德里站在鏡子前,正清理著臉上的胡子,他拿著一把剃須刀,胡子像是深秋的樹葉一樣“嘩嘩”地往下掉。幾個月之后,當他重新看到自己的本來面目時,他竟有些激動,他的鼻子酸酸的,他撫摸著沒有胡子的雙頰,對著這張陌生的臉嗚咽起來。
平安恰好目睹了他傷感落淚的一幕,他對馬德里的舉動驚訝不已,他審視著馬德里青青的面頰,詢問他,你這是要干什么,你也不想活了嗎?
馬德里一反常態(tài)地揮起拳頭,砸向面前的鏡子,鏡子頃刻被打得粉碎,亮閃閃的鏡片嘩啦啦地向下逃竄,他的手上立時出了血。他憤恨地說,我厭倦這種生活了,我要和它告別。
你想得倒好。平安不露聲色地看著他,你以為你可以輕輕松松地回到以前的生活嗎?不行,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不是也挺好嗎?你也可以找一個女人,也許我們的一生就可以這樣持續(xù)下去,直到我們老了,死去,到那時也沒有人知道我們是誰。
我想讓那那知道我是馬德里,而不是別人。馬德里哭泣著。
平安安慰他,那那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女人,你還可以尋找新的愛情,你不是說過你不想和她結婚的嗎?
我沒有辦法,我發(fā)現(xiàn)我是那么地愛她,我覺得沒有她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意義。更何況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要放棄我,和另外的男人結婚,你說這是多么可氣的事。我不可能像你一樣,你能夠把以往的事忘得一千二凈,你可以逃避你厭倦的生活,我不能,而且我還沒有對那那產(chǎn)生厭倦,我對現(xiàn)在的生活徹底厭倦了?,F(xiàn)在,淚水來到臉上之后,可以暢通無阻地向任何地方流去,這使馬德里很不適應,他的手慌亂地抹抹這兒又抹抹那兒。
平安看著他本來的面目也很不習慣,他說,你讓我一個人留著胡子很孤單。
我不管,我再也無法容忍自己這樣的生活了,它讓我離那那太遠了,它使我的那那去和別的男人談情說愛,我受不了。馬德里坐立不安地說,我要讓她看看我,我是真正的馬德里。
平安冷冷地說,她不會愛你了,即使她認出你又有什么用?
不,她還是愛著我的。馬德里拼命搖著頭,只是這個意外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挫折,她以為我回不來了,所以才去和別人談情說愛,如果我說我要娶她,她會馬上投人我的懷抱的。
她能嫁給一個殺人犯嗎?平安直擊他的要害。
但是馬德里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不管平安如何循循善誘,他傷感的心注定要返航了。他信誓且旦地向平安保證,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你的下落,包括你的老婆,即使他們把我的嘴打爛,我也不會說的。
幾天之后的一個晴朗的日子,那那和她的新男人正沉浸在新婚的喜悅中,他們盛大的婚禮在氣派非凡的陽光大酒店舉行。那那穿著潔白的婚紗,嬌羞可愛,美麗動人,她倚在健壯的男人身邊,全身洋溢著幸福的光彩?;槎Y按照他們的意愿順利地進行著,當主持人宜布新人互相贈送戒指時,兩個人彼此看了看,他們的目光交融在一起,糅成一道美麗動人的光線,他們接過了伴郎、伴娘遞過來的戒指,正要給對方戴上,這時他們都聽到了一聲斷喝:不許戴!兩個人共同扭轉脖頸,向聲音處望去。一個人像是被旋風刮過來似的,站在兩個人面前,那個人正是馬德里。他的身材瘦長,面頰光光,他上前一步抓住了那那的手,說道,你不能跟他結婚。那那看著他,并沒有閃現(xiàn)一絲驚喜,這很讓馬德里失望,他以為那那會撲到他的懷里的,但是那那只是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她的眼里也沒有悲喜交加的淚水,有的只是無盡的惶惑,她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馬德里鼓勵她,你說你還愛著我。
這時候,婚禮上的人們才回過味來,有人問,那個人是誰?
有人答,就是那個殺了人的馬德里呀。
有人說,公安局不是正在通緝他嗎?
有人應和道,是啊,他怎么跑到這里來搗亂了。
于是有人喊著,把他抓起來,把他抓起來,別讓他把婚禮給攪了。立即有幾個人勇敢地沖上去,把馬德里的雙臂向后剪。
馬德里沒有管這么多,他緊緊盯著那那的眼睛,他流著淚說,那那,是我,我真的是馬德里,你不愛我了嗎?你難道真的要和那個人結婚嗎?我答應娶你了。那那沒有說話,她看著那幾個人拉著馬德里向外走,她的眼里也許閃過了一絲猶豫,畢竟這個男人是她深深愛過的。馬德里繼續(xù)喊著,我回來了我是馬德里我是你愛的馬德里……那那把頭別了過去。而馬德里則被人拉了出去,同時有人把電話打到了公安局。婚禮繼續(xù)進行。
冬天的第一場雪下了一天一夜,大地一片銀白。平安和林華走出門,在他們背后的門上方寫著幾個燙金的大字:光明食品店。林華站在門口,她聽著汽車和自行車軋在雪上的聲音,聽著人走在雪上的聲音,聽著平安鏟雪的聲音,她覺得,這些聲音都是那么柔和動聽,于是她沖著平安說,張青,白色是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顏色?
責任編輯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