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身居祖國的南疆,但我對于越南的了解,也就僅止于媽媽常戴的“越南帽”——一種竹編硬襯尖頂圓帽,晴雨兩用,很適合烈日炎炎與驟降暴雨交織的亞熱帶氣候,所以一到夏季,街上便常常涌動這種帽子。及至看過越南的電影,又發(fā)現(xiàn)原來亞洲文化間的相互影響與滲透遠不僅于此……
擔(dān)兩擔(dān)白蓮沿街叫賣的采蓮女,用歌聲喚起詩人詩意重萌的故事;被侮辱與損害的妓女,在同樣卑微的三輪車夫那里,重新找回愛與尊嚴(yán)的故事;賣煙的流浪兒與到越南尋找失散女兒的美國老兵的故事——是三根編織出電影《戀戀三季》整個影片經(jīng)緯的線索;也是紅、黃、藍三原色,調(diào)和出越南平凡人生活“風(fēng)情畫卷”最基本的色調(diào)。
而這其中最惹人注目的當(dāng)屬妓女與車夫的故事,不僅僅因為它涉及到我們最喜愛的主題:愛情,還因為它輕輕一推,讓人驚喜的撞開不同文化間相通的那扇門。
靠腳踏三輪車維生的車夫,愛上偶然乘坐三輪車的妓女,所有的積蓄也不夠與她一親芳澤。幸好車夫在“三輪車大賽”奪得冠軍,車夫用所有獎金買下妓女的一夜,妓女穿上車夫送的棉質(zhì)睡衣,在空調(diào)房里睡到“自然醒”——這個她曾對車夫說起過的普通愿望實現(xiàn)了,但車夫碰也沒碰她,早已悄然離去。
多么似曾相識的故事?只要把車夫的身份換成“賣油郞”,它就赫然走進我們的古典文學(xué),成了馮夢龍用漢字寫就的“賣油郞獨占花魁”。不同的是賣油郞借著到妓院賣油掙錢,并看一看花魁娘子,而車夫則每天接送心中的愛人;不同的是賣油郞憑著與眾各別的一夜,把王孫公子都比了下去,迎娶了花魁,而這個異國兼現(xiàn)代版的故事,結(jié)束在一個夢一般的地方:
車夫用紅紗巾蒙上妓女的雙眼,踏車到了那里。路兩邊無葉而筆直的木棉看不到盡頭,枝干上怒放火紅的花朵,風(fēng)一起便落英繽紛——原來車夫還記得妓女跟他說過的事:15、6歲的時候男孩子把花摘下送給自己喜歡的女孩,女孩又把花夾在書頁里壓成書簽,花汁留下若有若無的氣味、花瓣印下若隱若現(xiàn)的淺痕,會讓這個女孩永遠記得這個男孩——電影就在這樣的鏡頭中定格,當(dāng)時這個越南的女子一襲白裙飄飄,正是少女的打扮……
這部影片在當(dāng)年的柏林電影節(jié)上大放異彩,和陳英雄的《青木瓜的滋味》、《三輪車夫》等片一道成為引人注目的越南電影崛起的象征。我們也許不必費力探討究竟是誰擁有這個故事的原著版權(quán),它對于我們的實際意義就在于——傳統(tǒng)作為礦藏的價值由此展現(xiàn):口耳相傳的愛情,史藉里的艷屑,只要掃一掃便可以為物質(zhì)短缺的現(xiàn)代科學(xué)儀器提供充足材料。它用貌似神話的現(xiàn)實,再制作一個神話作為愛情的材料,可說是物盡其用。
所以,對于傳統(tǒng)經(jīng)典,我們實在沒有道理,一面敷衍地對其表示敬意,一面把它像老子一樣扶上青牛送出關(guān)去,只遠遠地望見長河落日、大漠孤煙。一個故事能夠在時間的長河里歷經(jīng)滌蕩,卻依然傳入我們的耳中,哪怕只是細語輕言,也足以證明它自有與那些湮滅在歷史煙塵中的事物的不同之處。何況海德格爾說過,我們只能“歌詠著某種從同一源頭涌出的東西”,“一切本質(zhì)的和偉大的東西都源于這一個事實:人有一個家并且扎根于一個傳統(tǒng)”。前人對世界、對生命、對生活的思考,早已沉淀在這些傳統(tǒng)經(jīng)典里,所以一旦重新灌溉,那綻放出的一定是燦爛奪目的花。
巧合的是:我們另一個近鄰泰國,她讓世界刮目相看的影片——《鬼妻》也與《戀戀三季》有異曲同工之妙。
相對封閉的時空,設(shè)置在潮濕的熱帶雨林;仿佛是天地初開蠻荒時代的男女,都剪著短發(fā)、粗布僅裹住身體的重要部位。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士兵回到家中,當(dāng)初懷孕的妻子已生下兒子,兩人又過回了男耕女織的生活。只是偶爾有朋友看到他,都會露出大驚失色的表情,然后落荒而逃,原來他的妻子早已死于瘟疫,出現(xiàn)在他家中的不過是不舍離去的妻兒的“鬼魂”。所有試圖讓丈夫清醒認(rèn)識到這一點的人都被鬼妻除掉,最后只能出動族中的長老將丈夫帶入寺院,鬼妻還是發(fā)瘋一樣趕來:就算我是鬼,我愛我的丈夫與你們有什么相干?
就這樣,我們在異國的電影里又遇到了自己熟悉的古典著作,只不過我們的女主角是一條白色的蛇。而相似的問題由魯迅先生在雷峰塔倒掉后問法海:“白蛇自迷許仙,許仙自娶妖怪,和別人有什么相干呢?”鬼妻最后的命運甚至都和白娘子一樣:如“水漫金山”般大鬧了一番寺院,然后被一位高僧收服,鎖在一串念珠里。
而鬼妻大費周章,殺人滅口極力維護的也不過是這樣的生活:夜涼如水,竹樓下傳來妻子的舂米聲,丈夫迷迷糊糊地下樓:“那么晚了,明天讓我來做吧!”妻子說:“已經(jīng)沒米了,反正也不用舂多少。再說,想著這樣伺候你,也不知道還能有多久,你去睡吧!”
晴光斂滟的西湖邊上,修煉成精的蛇又怎么樣?異國他鄉(xiāng)的雨林,一瞬間能置人于死地的鬼又如何?拼卻千年的道行,不顧下煉獄的苦,只為做一個有七情六欲、會生老病死的人,只想再成為誰人的妻,只為了人才能擁有的這份最平凡與踏實的愛!
看了這兩部亞洲近鄰的電影,我們除了驚訝于亞洲文化的相互影響與浸透,除了因在異國電影里遇到熟悉的中國故事,而“距離產(chǎn)生美”,大概更重要的,是為不同的民族卻同樣領(lǐng)受千年歲月的光與影交織出的民俗、風(fēng)情,獲得同一份無限悠遠的生活體驗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