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國際問題觀察員 莊禮偉
恐怖主義已成為人類公害冷戰(zhàn)結束后,人們的安全感反而降低。冷戰(zhàn)時期人們至少能預料到危險將來自何方,敵人是誰,而現(xiàn)在卻不知何時何地就會遭遇危險,而且敵人可能是任何一個陌生人,他甚至還對你微笑過。冷戰(zhàn)的兩極對抗格局瓦解后,被這一格局所掩蓋和壓抑的各種民族矛盾、宗教矛盾、利益集團間矛盾等迅速凸顯出來??植阑顒舆@種弱者的利刃,非均衡對抗中的“超限戰(zhàn)”,和宗教極端主義聲氣相通,成為了越來越流行的政治工具和斂財手段,并且還時髦地國際化、.com化了。宗教極端主義往往有著不同尋常的精神感召力,拉登本來是沙特阿拉伯富翁,卻愿意過著格瓦拉式的游擊隊員生活。然而拉登濫殺無辜的劣行,表明他在精神世界方面已經(jīng)走到邪惡的一端去了?!?·11”事件昭示了這樣一個事實:恐怖主義已成為人類公害,是不宣而戰(zhàn)的特殊戰(zhàn)爭,是對人類文明和基本價值觀(生命、自由、和平等等)的挑戰(zhàn)??植啦粌H在恐怖活動發(fā)生時存在,也在發(fā)生之后延續(xù)??植阑顒右膊粌H僅只殃及某些“目標人物”,當一個與世無爭的市民走進咖啡館之前,還要看看坐哪個位置不容易被突然爆炸的炸彈傷及時,這表明恐怖活動實際上針對著每一個人??植乐髁x活動對當代社會和民眾的傷害是顯而易見的,并且在心理方面所造成的傷害要遠大于人身傷害。恐怖主義事件通過媒體的重復播放和渲染,制造了無邊的恐懼。第2架飛機撞擊世貿中心大樓,被實時性地現(xiàn)場直播,把驚愕、惶惑和死寂撞向了全球觀眾的胸口,成為了無數(shù)人難以消除的夢魘。《紐約時報》的社論說:這場對美國的打擊“深不見底”。恐怖主義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18世紀末法國大革命時期,長期受剝削和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受壓迫階級,為了推翻統(tǒng)治階級而采取了大量極端行動,并由此導致以血腥對血腥,以恐怖報復恐怖的惡性循環(huán)。1998年8月,美國駐東非的兩個使館被炸,美國對本·拉登設在阿富汗的基地實施報復性導彈襲擊。當時就有人認為這可能將激發(fā)拉登及其恐怖主義組織的強烈反擊,制造更大規(guī)模的恐怖行動。此話不幸而言中了。當襲擊美國事件發(fā)生后,國人中有一種議論,這種議論可以用兩個字來集中表達──“活該”。我不知道誰“活該”,是美國政府,還是那來自幾十個族裔的數(shù)千亡靈?從事實上看,美國政府好像不僅沒有受到什么傷害,反而更加團結、更加有支持率、在全世界更有人緣了,而無辜的死傷者的生命價值似乎就比奧斯維辛、南京城的死難者的生命價值要低,和萬惡的帝國主義象征物一樣,只配落一個“活該”的惡謚。中國不是妖魔,美國同樣也不是妖魔,如果非要說中國不是妖魔而美國就是妖魔,這種簡單的兩分法,和宗教極端主義有何區(qū)別?此外,同為人類,我們?yōu)榭植酪u擊的死難者哀悼,并非就是同意美國政府的任何做法,而是守住了人類道德的底線和基本戒律──不可濫殺無辜。不要忘了,中國平民也曾遭受過分離主義分子的恐怖襲擊??植乐髁x不僅挑戰(zhàn)某個政府,更挑戰(zhàn)了人類社會的基本價值觀。今天是美國人,明天可能是俄羅斯人、法國人、埃及人、巴西人、中國人,在無辜的亡靈面前,恐怖分子的“主義”和“真理”顯得非常狹隘、蒼白、野蠻?!?·11”事件使全世界有了一個明確的共同敵人:恐怖主義。西方世界凝聚力增強“9·11”事件似乎證明了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確為真知灼見。十幾個野蠻的異教徒以“神風敢死隊”的方式,向西方世界的首都紐約和西方最有勢力的國防部發(fā)動了極具象征意義的恐怖襲擊。面對“文明的沖突”和非西方世界在人口數(shù)量上的優(yōu)勢,亨廷頓教授曾經(jīng)獻策說,西方應加強內部團結,并相機擴大西方陣營。對西方來說,謹慎的前進道路不是設法制止世界力量格局的改變,而是學會“在暮色中航行,忍受苦難,避免太冒險,保衛(wèi)自己的文化”。亨廷頓并不主張擴大文明間的沖突,提高沖突的烈度,而是強調建設一個穩(wěn)定、強大、自足的西方社會并逐步擴大這個社會?,F(xiàn)在,鞏固和擴大這個西方社會的絕佳時機,隨著“9·11”恐怖襲擊的幾聲巨響到來了。感同身受的世界多數(shù)國家,紛紛發(fā)布譴責恐怖主義和支持美國的聲明,無論是老牌西方國家英國,還是在治國方式上挑戰(zhàn)西方的新加坡,以及不久前還對北約東擴極其憤怒的俄羅斯,和多數(shù)伊斯蘭教國家以及中亞國家,都成為美國的同情者。如果說世界多數(shù)國家還停留在口頭同情的層面上,美國的西方盟國以及那些迫切希望加入西方陣營的非西方國家,則是旗幟鮮明地為美國提供了實質性的支持。英國首相布萊爾不僅不辭辛勞、風塵仆仆地奔波于莫斯科、伊斯蘭堡和新德里等地,尋求有關國家對美英聯(lián)軍反擊恐怖主義的支持,而且還成立戰(zhàn)時內閣,幾乎就是把美國的事當自家的事。加、澳、德、法、日和中亞獨聯(lián)體國家等等,也紛紛表示愿意提供具體支援。在歐洲舉行的眾多悼念集會,讓人感受到難以割斷的同宗兄弟情誼。北約也發(fā)表聲明表示,如果證明對美國的攻擊“受到來自國外的指使”,北約各國將援引《華盛頓條約》第5條款,采取包括武力在內的一切行動,來“恢復和保持北大西洋地區(qū)的安全”。該條款規(guī)定:“對于歐洲或北美之一個或數(shù)個締約方的武裝攻擊,應視為對全體締約方的攻擊”。條約簽署52年來,北約從未援引過第5條款,這次是第1次。冷戰(zhàn)時期的蘇聯(lián)陣營,后冷戰(zhàn)時期的國際恐怖主義,都使到西方社會空前團結,一致對敵。一些非西方國家在此時也看到了“火線立功”的希望。10月5日,10個北約候選國的總統(tǒng)一致通過了《索非亞文件──團結聲明》。聲明表示,作為北約未來的成員,它們將根據(jù)《華盛頓條約》的要求推行自己的外交政策和安全政策,包括條約中第五條款所應承擔的義務。候選國元首們認為,大西洋共同體應該成為更廣泛的世界性反恐怖聯(lián)盟的脊梁。這10個北約候選國是保加利亞、立陶宛、拉脫維亞、愛沙尼亞、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亞、羅馬尼亞、克羅地亞、馬其頓和阿爾巴尼亞。美俄關系也因“9·11”事件而迅速拉近。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今年9月3日還明確表示,北約東擴是個錯誤。到了9月26日,他已經(jīng)在說俄羅斯將就加入北約的可行性進行研究。27日,俄國防部長在北約總部表示不排除俄加入北約的可能性,他說:“當今世界比10年或15年前的變化速度快多了?!北奔s對此解釋說,這是因為北約與俄有了一項共同事業(yè)──打擊恐怖主義。但根據(jù)亨廷頓的文明類型劃分法,俄羅斯的斯拉夫─東正教文明與西方文明還是有較大差異的,這一文明雖然和與西方敵意較深的伊斯蘭教文明有所不同,但也難以和西方文明融為一體。事實上,俄羅斯在從“9·11”事件到阿富汗戰(zhàn)事爆發(fā)這一段時間向西方明顯靠攏,其戰(zhàn)略目的有兩個:一、通過加入北約而真正成為歐洲大家庭的一員,使“歐洲內部”不再對抗,使重振俄羅斯的進程獲得更有利的周邊環(huán)境;二、以承諾參與打擊國際恐怖主義為交換條件,從西方那里獲得諸多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如參與歐盟政治與安全磋商會議,支持俄羅斯加入世貿組織,減免俄所欠西方的沉重債務,徹底解決車臣問題,在戰(zhàn)后建立對阿富汗的政治影響力進而控制這一戰(zhàn)略要地。如果國際恐怖主義不能在短時間內被肅清,如果針對西方的恐怖主義還在前赴后繼地反彈,那么西方社會會因這一明確的大敵而繼續(xù)保持高度團結并在政治、經(jīng)濟、外交、安全等方面采取諸多的共同行動。在此期間,美國因主導國際反恐行動而繼續(xù)維持其在西方世界的威望。但俄羅斯是否會成為西方社會的一員而導致國際關系格局的大變動,卻是一個模糊的、不牢靠的猜測。?美國單邊主義可能收斂布什執(zhí)政伊始,便開始實施以美國為主軸的保守、偏右的對外政策路線,被外界指為“單邊主義”,其主要特征是一意孤行,如單方面退出京都議定書,不接受禁止生物化學武器條約的核查條款,拒絕參與有關控制小型武器交易的國際談判,執(zhí)意發(fā)展國家導彈防御系統(tǒng),對朝鮮半島和談、巴以和談缺乏興趣,把主要潛在敵人鎖定為某個大國,等等。對于這些自負、自私、武斷的驕橫決定,不僅美國的敵人怒火中燒,美國的盟友也覺得美國實在做得過分?!?·11”事件的突然發(fā)生,把高速運轉的美國“單邊主義”撞得改變了方向。這使得美國不僅(也許是暫時地)改變了對主要敵人的看法,也促使其國家安全理念發(fā)生了較大變化,NMD的安全保障性能受到了強烈的質疑。1998年美國駐東非兩國使館遭遇恐怖襲擊,法國的《周末三日》周刊就做出了明確提醒:美國的真正敵人是本·拉登,但克林頓政府草草向阿富汗恐怖分子營地扔了幾顆導彈了事。美國是以極其慘重的代價才換來國際恐怖主義將是美國的持久敵人的認識,如果不肅清這一敵人,美國就不會有“持久自由”。美國也認識到了與國際恐怖主義作戰(zhàn)的持久性,美國國防部長表示,反恐怖主義的斗爭就像當年的冷戰(zhàn)一樣,重點在于向恐怖分子及其庇護者持續(xù)施壓,而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他說反恐怖戰(zhàn)爭的終結將和冷戰(zhàn)的終結很相似:“(在強大的壓力之下)敵人最后垮掉的時候不會有很大的動靜,但實際上,它的內部已經(jīng)癱瘓了?!泵鎸H恐怖主義這一行蹤不定、幾近無賴的勁敵,美國不僅不可能同時再開辟另一個戰(zhàn)場去對付另一個重要敵人,而且為了消滅國際恐怖主義,美國必須獲得其它像俄羅斯、中國這樣的重要國家的支持,尋求廣泛的國際合作與共識,建立一個反恐怖主義的國際統(tǒng)一戰(zhàn)線。同時為了使反恐行動不再是美國或西方的“家事”而成為國際社會的公共事務,美國還不得不和聯(lián)合國搞好關系,盡可能借聯(lián)合國名義行事。此時此刻,惱羞成怒、一心要復仇雪恥的美國,把“單邊主義”的諸多經(jīng)典做法都作了修改或擱置,如重新考慮NMD,尊重聯(lián)合國的地位,降低對車臣、“疆獨”問題的干預調子,重新考慮對生化武器核查和核試驗的政策。此外,美國的中東政策也將有若干調整。英國《衛(wèi)報》以《最好的防御是公道》為題發(fā)表評論,指出美國必須在中東和其他地區(qū)建立“公道”,才能真正制止拉登在穆斯林社會中獲得廣泛支持。此次美國公開表示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建國權利,就是一個明顯的調整跡象。至少是在近一個時期,美國的安全戰(zhàn)略重心將從國與國之間的對抗轉向打擊國際恐怖主義。但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如果美國的反恐戰(zhàn)爭取得決定性勝利之后,“單邊主義”是否會重新抬頭?對中、俄、阿拉伯國家又將是什么態(tài)度?這是不得不預先審視的重大課題。應避免文明間的大沖突“9·11”美國遇襲之后,美國總統(tǒng)布什公開把針對恐怖主義派別的斗爭,形容為一場“新十字軍遠征”(New Crusade)。盡管布什后來對這一提法作了修正和澄清,但可以想見在布什和美國的WASP(白種的盎格魯薩克遜新教徒)心目中,對伊斯蘭社會有何等的敵意和成見,而布什此語既出,在伊斯蘭教國家中間,又會引起何等的反感與憤怒。此后美國又把反恐戰(zhàn)爭行動取名為“無限正義”(Infinite Justice),把宗教的不同、文明的不同引向正邪之分,這種思維又是何等的簡單和粗魯。在如何肅清國際恐怖主義之外,世人也許更為擔心反恐戰(zhàn)事將引發(fā)無休止的冤冤相報,乃至引發(fā)西方世界與伊斯蘭世界之間的文明大沖突。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是建立在以下的基本社會因素之上的:不同文明的人民對神與人、個體與群體、臣民與國家、父母與子女、丈夫與妻子之間關系的看法不同,對權利與責任、自由與權威、平等與等級的關系亦有不同的看法,因而文明之間的差異是根本性的,難以協(xié)調的。亨廷頓可以在書面上把文明間的沖突演示為不可逆轉,但對國際社會負有重大責任的國家和政治領導人,有責任把差異引向和諧共處,把敵對導向合作。其實,此次對國際恐怖分子的反擊戰(zhàn),就其性質來說,已經(jīng)被反擊一方小心翼翼地排除在文明沖突之外,而被定義為文明與野蠻、人道與暴行之間的對抗。而要把與西方某些政府的恩怨無限上綱為文明間沖突的,正是濫施恐怖惡行的恐怖主義組織。拉登一伙是“文明沖突”論的極端實踐者,這其中的目的,除了拉大旗作虎皮,還有就是把水攪渾,博得更多的同情,爭取更多的信徒。拉登的政治觀念是極其偏狹的,他說他的畢生目標就是使用暴力手段,將所有的美國人趕出伊斯蘭世界,不管他是穿制服的軍人,還是布衣平民;不管他是男人,還是女人;不管他是老人,還是兒童。而偏狹的政治觀念往往又能組織起一批狂熱的追隨者和實踐者,這也正是在宗教極端主義指導下的國際恐怖活動不易肅清的原因。因此此次對國際恐怖主義的反擊戰(zhàn),一定要定性明確(不是宗教間和文明的沖突),避免打擊面過大(打擊對象不是平民,也不是宗教信仰),同時以促進中東地區(qū)政治和解、改善伊斯蘭教國家廣大人民的生活水平作為釜底抽薪的手段,徹底使國際恐怖主義喪失民意基礎和信眾來源。國際反恐陣線應當遠離拉登的“文明沖突”邏輯,避免掉進拉登設下的“宗教間戰(zhàn)爭”陷阱。美國前總統(tǒng)尼克松──筆者所推崇的一位國際政治大師曾經(jīng)批評美國應當停止對穆斯林的妖魔化,提出“文明沖突”理論范式的亨廷頓也早就指出,真正的危險不在于這種沖突不可避免,而在于我們的遲鈍將使這種預言成為現(xiàn)實。在全球化進程日益深入的當今世界,各個國家的發(fā)展面臨眾多機遇和挑戰(zhàn),而國際性的重大事件也層出不窮,這些事件提醒世人:一國的發(fā)展固然重要,國際社會的和諧共存和有序化,也是各個民族國家需要去付出精力、擔負起責任的天然義務。國際關系學家卡爾·多伊奇指出:“如果人類文明在未來30年橫遭扼殺的話,那么,兇手不是饑荒,也不是瘟疫,而將會是對外政策和國際關系?!币粐陌l(fā)展是在世界體系中發(fā)展,人類的命運是相通的,人類的悲痛和歡樂也是相通的。今天是美國人受到恐怖襲擊,明天可能是其它國家的人民,恐怖主義、戰(zhàn)爭、環(huán)境污染、極端思想、種族偏見、貧窮和疾病等等,都是人類社會的公敵。從而,國際合作、國際義務、國際責任、國際道義等等,應當是全球化時代各個民族國家高度重視的課題。